北苑的一场混乱早已被夜色笼了去。
行宫膳房将晚膳送到了屋里,谢今今望着桌上摆盘精致的肥膏蟹,却是一点也吊不起胃口来……
她眼神还有些涣散,晌午之后头便有些隐隐的疼痛。
自她重伤昏迷苏醒后,这头偶尔会疼一疼,府上医士说这是那时落下的病根,扎扎针或许会好些。
眼下在行宫,她若去找了行宫医官,不出半日就会传到南苑去,她不愿节外生枝,只能好好休息熬过去。
寒香在她身后替她按着,自从谢今今有了这个毛病,寒香便跟着医士学了些缓解头风的手法,每回疼起来都会替她按上好一会儿。
门外忽然响起一声低沉的嗓音:“今今。”
谢今今睁开了双眼,似是没有想到这个时辰他会来,又或许是根本不知道他会来,毕竟他住的南苑离这里还有些距离。
“能把门打开吗?”他这话说的有些委屈,好像谢今今不让他进来似的。
寒香接到她的眼神,给她披了件披袄裹起半个身子去,因为她此时只穿着中衣……但其实,在公主府的时候,他就已经见过自己这副样子了。
门一开,那人端着什么东西,寒香站在门口挡住了看不清楚。但是宋亦宁显然不只是来送东西那么简单。
谢今今索性道:“进来吧。”
门彻底打开,灌进了秋日冷风,屋内的烛火都摇曳起来。
宋亦宁刚一进来见她苍白的脸色,便拧起眉来。
谢今今也没力气掩盖什么,但还是在那灼热目光下紧了紧身上的披袄,她脸色泛白,此刻显然要比其他人更需要温暖。
这屋子里有点冷。行宫所处山中,在深秋之夜只会更凉,按理来说屋子里会暖和一些,可眼下她这屋内屋外的冷分明不差多少。
谢今今看出来他在想什么,便道:“已经同宫侍说过了……其他屋也没有提过要炭盆、暖炉的,眼下又不是隆冬,单单替我准备总要一些时间。
她说话有气无力,宋亦宁立刻就叫洛水亲自带人去把窗子封严实,拿炭盆来。
宋亦宁在她旁边坐下,那好看的眉宇依旧拧起:“怎么回事?”
“没怎么回事。”
宋亦宁知道她嘴硬,定不会同他说的。转头就看着寒香,寒香是一点也不拖泥带水的:“姑娘头风犯了。”
谢今今十分无奈:“我没事。一点点疼罢了。”
宋亦宁根本就没有把她的话听进去。
转眼间,她的这间小屋子里,除了炭盆、暖炉还多了几条抹额和厚被子,窗户也被油蜡封的严严实实,不得不说,太子的吩咐就是不一样,速度之快,眼下她这屋子直接暖和的过了头……
谢今今的声音从毛绒又厚实的披袄里传出来,弱弱地道:“这会不会有点太过了啊……?”
深秋山里冷是冷,也不至于把过冬的东西都给她用上吧?
“等你头不疼了,再来跟我讨论过不过。”他伸手将披袄的系带绑的紧紧,还拉扯了下确认不会松开。
“……”
真是令人感到熟悉的语噎感。
“所以你到底来找我干嘛的?”
宋亦宁提起他进来时带的东西,原来是一方食盒。
“晚膳都是大菜,想你这会儿应该吃不下这些,我就带了点糕点。”他一层层地把食盒打开,几叠精巧的小糕点呈在他面前。
宋亦宁伸手就要把她面前的肥膏蟹挪走,谢今今赶紧从披袄里钻出来阻止她:“等等!”
宋亦宁一手拍去她那伸向“罪恶”的爪子,说道:“蟹性寒,眼下你不能吃。”
“一口总没事吧?好不容易吃一次蟹,总不能浪费了。”谢今今瘪着嘴,寒香心想,她家姑娘方才不还说自己连肥膏蟹都没胃口了吗?
“不行。”
“小气!”
“头不疼了?”
“切!”她翻了个白眼,偏过头去。
“看来以后不能让姬羽老往公主府跑了,把你都带坏了。”
不不不,翻白眼是跟姜澜学的,“切”才是被姬羽带坏的。
“切~”她故意又说了一遍,偏过头去。
宋亦宁摇摇头不去理会她赌气的又一遍“切”,手上拿起一只糕点便往她嘴里塞去。
“唔唔~~”
谢今今先是被他的动作激的皱起眉来,然后被嘴里的甘甜瞬间吸引了去。
“……好甜啊~好好吃~你从哪弄来的?”
“拿了些桂花蜜、果仁来,让膳房做的……”宋亦宁话没说完,便瞥见眼前这只嘴里塞满糕点的“小狐狸”嘴角落了几分碎渣。
他从衣衫里掏出一方帕子,就等他叠好的功夫,谢今今不经意扫到了什么,有些用力的一口包下了手里的糕点。
宋亦宁挽起衣袖,伸手就要往她嘴角上去,谁料那人忽然往后躲了一下:“?”
谢今今望着这帕子,想的却是东宫的万掌宫说的话……兀自用手抹了抹,宋亦宁那眉又拧了起来:“诶……今?”像是很受不了她这随意一抹。
谢今今望着他滞在半空的手臂,心想:他果真有洁癖!
谢今今嘴里塞的满满,好不容易咽下,才装作不经意的开口:“殿下这帕子想来是要紧的。不要弄脏了才好。”
宋亦宁:“?”
帕子不就是拿来用的吗?
宋亦宁十分不解:“弄脏了又如何?”
“我瞧着这帕子上绣的图案并非绣房掌事教的针法,应该是出自殿下宫里那位善女工的白良娣之手吧?”
“殿下时时刻刻贴身带着这女子之物,想来是宝贝的很。今今可不想还没嫁进东宫就先得罪了人。”
宋亦宁伸手往她脑门上一弹,谢今今吃痛惨叫一声:“嗷~”
她从披袄围脖处把手掏出来,捂着自己脑门,眼眶竟起了泪花:“你弹我干嘛~我说中了?”
他的语气颇为无奈:“你这脑子里都想着些什么奇奇怪怪的?”宋亦宁语气柔和下来。
宋亦宁轻轻抬起她捂着脑门的手,额头不见一丝红,他本就没用力。但也还是耐着性子配合她,拇指指腹触上那一块地方轻轻揉着……
洛水和寒香相视一眼,默契就是这么来的,一个眉一挑,一个头一点,两个人就十分自觉的退到门外去了。
宋亦宁手上轻揉,语气有些无奈:“说你聪明,怎么还能错的这么离谱?”
“嗯?难道不是吗?”
“你仔细看看这上边的图案。”
谢今今头和嘴都撇着,只把眼睛转过来扫视着那块帕子。
方才没瞧真切,眼下一看,谢今今忽然觉得熟悉起来,凑过去看了仔细,才道:“这是……然卮花?”
蓝色的花朵鲜艳却不艳俗,小小的花瓣簇拥在一起露出了星辰般的花蕊。只一朵,便足够娇丽。
因为离得近,那股似他与生俱来般和谐的气味又扑向她来,一如那日在北阳殿鱼池边,她埋在那人怀中闻到的那般。
“你很喜欢然卮花吗?你身上的味道,好像也是然卮花的香味?可然卮花只长于我们漠北穹州,殿下又是如何知道这花的?”
他答:“认识的一位故人,来自穹州。”
“哦?”谢今今似乎不怎么相信:“我怎么不知道殿下除了我……”顿了顿她觉得原话有点不妥,就改口道:“除了我们公主府上的人,还认识别的从穹州来的人?那人姓甚名谁?我可认识?”
宋亦宁倒是没被她问倒,而是气定神闲地答:“郡主这架势,颇有一副……担心郎君在外偷吃的模样?”
谢今今语噎。
他这算不算在转移话题啊?
见她气鼓鼓的模样,宋亦宁倒是觉得颇为有趣,心下才起了逗弄的心思,在她快要把自己憋过去之前,开口解释道:“可还记得,前些时候我曾出巡过云阳?”
宋亦宁极有耐心地向她解释:“然卮花虽然只长在漠北穹州,但然卮花晒干后,研磨成粉制成的香囊深受喜爱,便有商人将之卖去周边各地。
云阳、沙鹿城都离穹州近,出巡时在坊市见着,觉得香味清雅不浓郁,便命人带了许多回来。”
“在云阳时,有人献上过一株真花。但离了穹州的水土,花期短,不久就枯萎了。”
所以他是见过然卮花的,身上也才会有这然卮花的香气。谢今今自幼长在穹州,对然卮花自是熟识。
然卮,穹州方言里是天地之极,生死之间。
他应该不知道,在穹州,然卮花所代表的花意——
“天旋地转,我心不移。”
在穹州,人们会把然卮花送给自己的心悦之人,来表达自己携手与共的决心……所以,谢今今才会一直执着地问下去:“那这帕子不是白良娣绣的?”
身处东宫的妃嫔不曾出过远门,更不可能见过然卮花真花。
她脑子素来转的快,眼下却是在帕子上钻起牛角尖来,执着地等自己亲口向她确认。
宋亦宁怎么会不知道然卮花是为何意?只不过,他想知道,她心底那份刨根问底的执念,又是为了什么?
宋亦宁轻轻笑着:“不是。”
69書吧
“在云阳的时候,随手买的。”
谢今今“哦”了一声,好似懂了,但还是很会抓重点:“那你为何要买这帕子啊?”
宋亦宁顿了顿,低眉的瞬间想到了在姑寨那日——他手边没有帕子,望着那满头汗珠的小脸,用衣袖把她擦的灰头土脸……
他回过神来,勾了勾唇角。宋亦宁自然不会把往事说出来,而是道:“好看。”
“所以,我可以用它给你擦了吗?小狐狸?”他指了指谢今今方才胡乱擦过后,抹到脸颊的一处糕点碎屑。
也许是因为自己疑神疑鬼盘问了一番,她默许了宋亦宁才轻轻抹上了那花脸/。
但谢今今抓重点也一直很可以,忽然反应过来:“嗯?为什么是小狐狸而不是大花猫?”谢今今疑惑着,他的比方怎么总这么不同寻常。
宋亦宁的眉宇间染上一层薄薄的笑意,他低沉的嗓音听起来温暖了许多:“花猫顺从,你是吗?”
他抬起谢今今的下巴,把她右脸转了过来。见彻底无东西沾上了才作罢。
“我都被当成犯人来审了。也就只能是你这心思千回百转的小狐狸了吧?”
“……”
难怪他要给自己雕一个狐狸木雕,原来那是造了一个缩小版的她出来!
宋亦宁提着一扫而空的食盒出来,轻轻关上了门。
嘱咐寒香,晚些时候会送安神药汤来,让谢今今一定喝完,早些歇息。
明日他们要到山下的茶园去,今夜都要收拾好早些睡下。路过她隔壁屋的时候,宋亦宁不禁停下来往里边看了一眼。
烛火摇曳着,把女子忧愁的身影投射在窗上,这一夜,不是只有谢今今睡不好。
宋亦宁在想,听闻圣旨赐婚的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的那一夜,是不是也这般煎熬?
宋亦宁想了想,对洛水道:“她的安神汤,让药房照着也给如姑娘送一碗去。”
“是。”
洛水虽然有些不大明白,但还是应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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