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饮东风齐揽月,春不许,再回头。”
————苏轼《西江月·送别》
秦淮河上的舟火阑珊,平江路的灯红酒绿,是金陵城里的天下太平。配拥有这太平的人,围住在中山路里,他们开着香槟抽着洋茄,忧国忧民。
“先生,宋家那边让了个人来传话,说明儿是他们宋家二小姐生辰,到时候请您务必去一趟,正式的请帖晚些就会送来。”书房里,张武捧着碗立在一旁。
李先生双手摆弄着桌上的罗盘,轻哼了一声,说道:“昨日他岳父乔迁,今日他老母过寿,明儿他家小姐过寿,算来算去,今岁年月下来,他家那只东洋狗几岁了?”
“老爷明日从北平回来述职,说是也会去这寿辰。”
“他去他的,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张武不好接话,只能说道:“那要不跟陈主任说说?”
“这有什么说的?他整日忙着为那位先生争名义,少去烦他。”
张武劝道:“如今外面都在传,说是宋先生要做行政院长,他这风头正盛的,这伤了颜面总归是不好,若真不去也得寻个理由推脱了便是。”
“也好,就说我也要死了,没得功夫宋家的酒。”
“先生,该吃药了。”张武知道他动了气,轻手轻脚的将碗放在桌上,便转移话题道:“如今这罗盘既然已经找到,那孩子还要不要派人抓回来?”
“先继续派人去找。”那李先生顿了顿,又问道:“你当真确定车厢里没见着那孩子?莫不是手下人没仔细认清?”
张武摇摇头,答道:“确实没见着,车外还守着我们的人,两批人手想来不会都看错。”
李先生将罗盘放下,沉声道:“如今这时局,你们又断了头绪,这大海捞针的,还是莫做这无用功了。那孩子跑就跑了吧。”
张武不置可否,试探性的再次问道:“明儿这生辰真不去了?”
如今这时局虽是内忧外患,但越是如此,那些权贵官宦越是醉生梦死大发横财,不少身居高位者,终日宴请,名为过寿,实为敛财。李先生如此态度,一是他不愿同流合污,二是他家世本就非同小觑。若说起这民国,那是四大家族的民国,然而这金陵城内,论起本地家族势力影响,倒也有五家望族,分别是顾氏,陆氏,张氏,朱氏,李氏。前四家被称为“吴中四姓”,这四家在历史上本就是当地大族,鼎盛于东晋,衰败于梁陈,如今族中人物多自辛亥以来投身于戎伍,民国十来年起,便又重新显赫于金陵。那后者李氏,是为金陵五望之首,本宗出自陇西李氏,追溯起来确是李唐皇族本宗,只因朝代更迭,为避祸乱,而分宗定居于金陵,行事颇为低调,其族内子弟多有才俊,诗词书画,颇有造诣。这李氏能排五望之首,远非因千年以前的皇族血统,亦不是靠族内子弟才名,凭的是当代族长的亡妻陈氏。陈氏出自浙江湖州吴兴陈家,自是诗礼传家大家闺秀。这陈氏有两个感情亲厚的胞弟,一个唤做其美,十来年前遇刺身亡,曾跟现在金陵坐管的那委员长是金兰兄弟。另一个唤做其业,乃是当地丝绸商行龙头老大,这其业有两个儿子,分别叫做陈祖燕陈祖焘,都是国党高官,有这关系摆在在这里,这金陵本地望族除了李家还能有谁?
这李先生,本名李淼,字麟正,正是金陵李氏本宗族长嫡子。这等身份平日里本就在金陵横着走,自是未把这宴请当一回事。
张武见李淼并未作声,忍不住想劝几句,让他吃了药先,张了张嘴,终归是化作一声叹息,轻轻掩门退了出去。
书房里只剩下李淼一个人。回想起那日,手下人查到了那少年搭乘火车的班次,临近的站点都派了人蹲守,可上了车却再没看见少年的身影。
而少年乘坐的车厢内寻到了这个罗盘,这也是他最想要得到的东西。
罗盘的海底不时的轻微晃动,隐约露出流光,可除此之外,李淼再也找不出还有什么奇特之处。或许启动这罗盘的方法只有那少年知道,可是如今少年又不知所踪,而他亦没有多少时间了。
这就是命吗?终归是痴人说梦吗?
曷此其极?
曷此其极!
李淼骤然暴怒,将手中罗盘怒砸出去,撞的桌上一片凌乱,盛满药的碗也难逃此劫,碎成一地白渣。
褐色的药液四处飞溅。
药液慢慢的干涸,好似他的生命慢慢枯萎流逝,没有办法。
明明这希望就在自己眼前啊。
窗外突然的沙沙声,那是金陵城藏进冰冷夜雨里的暗号。
李淼又缓缓将地上的罗盘捡起,走到书柜前,将两侧的花瓶轻轻推开,地板上便露出一个暗格开关,俯身按下去,一条通向地底的梯道就出现在了脚下。
他整了整衣角,朝梯道下走去。
他脚步很轻,如同那半夜归家的男子,不敢惊扰了妻子的美梦。
顺着梯道下来,四周都是灌满各种液体容器,显得这地下室并不宽阔,而在这室内中间,却还摆放着一份水晶棺椁。
棺椁里盛满了灰色的液体,一具老人的身躯浮在上面。
她的眼皮上还画着淡粉色的眼影,睫毛搭下,鼻梁深挺,绛唇紧闭,纵使皮肤褶皱犹如刀割,却依然看得出年轻时当是一番绝色。
岁月从不败美人。
李淼静静的看着棺椁里的人,面上的暴戾渐渐褪去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满脸柔情。他慢慢俯下身去,将脸贴在棺椁上,柔声说道:“婉儿,今天来晚了,我今刚回金陵,可把我累着了,那军车当真是难坐,要是你在就好了,还能帮我揉揉。你不知道吧,我去了一趟潞城,那落了好大的雪,要是你在就好了……”
他诉说着近来琐事,脸上的笑意越来越盛,然而有那么两滴泪,突然就落在棺椁上。
那里面躺着的是他的亡妻啊。
他噙着泪花的眼,想起很多年前的那场春雨。女孩坐在江亭之中,挥着笔眉头紧锁,一心要画下江南的雨。可他哪有心思作画,只是捧着颜料坐在旁边,偶尔偷瞄女孩一眼,又赶紧转过头来远望江边,面颊绯红,朦胧烟雨,已是丹青。
又是两滴泪。
那时候她爱牡丹啊,他将父亲种的君子兰全给铲了,种上满院百两金。她痴迷瘦金,他倒出去寻孤本真迹。她独崇那道家诸子,他布施全真请三清。
她出嫁那天,金陵落了三天的大雨。
他便对她说:我这个淼字,三个水,雨化江,这雨是我求来的,以后我便是你的及时雨宋江。
已是泪两行。
李淼缓缓的站起身来,将罗盘轻放在棺椁之上,思绪又飘回了很多年前。
她患上了怪病,每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下去,仅仅数月已成了白发瘦骨,瘫卧在床。李淼为此遍寻了天下名医,却没人可道出这是何病因,更别谈药石之法。
她本就出自金陵顾氏,书香门第,天真浪漫,脾性自傲,断然无法接受自己变成这般模样。李淼最是知她脾性,特让下人撤走所有门镜玻璃,又将那窗户换成宣纸纱窗。
她成日问李淼要照镜子,李淼不允,却忘了那滋补续命的汤药能照应模样。她见到了自己,心怀死意,遗书一封,服药而亡。
她的死,成了李淼的断章。
他走不出来,也不想走出来,金陵每落春雨,他便独坐在那亭中,心里画满江南。
山水写意,一勾一画,凭添多少败笔,愁病重重身躯,却是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
那日在整理亡妻的遗物中,翻出大量与李淼本家小妹往来的书信,书信中反复提及想借小妹的罗盘一观。
他心下起疑,女孩生前素爱花草书画,怎会对罗盘这种物件起了心思。细看下去之后,才知亡妻早在染病之时,私下里也对这病源有过寻找,得知是道家命数。
虽说这般迷信之言本不可信,但当他查阅典籍之后,竟真有史载,千百年前袁天罡推背之下,窥视天机,引得天劫,袁氏后人大多命短早幺。但凡有泄漏天机者,其后人若无缘消受福禄,便如他这亡妻一般,形如枯槁早生白发。而那袁天罡自知后人有此一劫,便将长生不死和应对之法藏于罗盘之中,代代相传,以保平安。
虽说他亡妻并非袁氏后人,可史料记载中的症状倒一模一样,更何况世间偏有如此巧事,自家小妹的夫家,正是这袁氏本宗。
亡妻在心中多有向小妹提及罗盘之事,小妹却只说从未见过罗盘之物,还屡劝亡妻莫信鬼神之说。
他本就无法接受妻子的离去,知晓这罗盘之物可作起死回生之用后,不惜花费重金铸了这口水晶棺,连带从西洋寻来各种防腐药剂,只为保证她遗体完好,等有朝一日寻来这罗盘再做起死回生之法。
爱总是让人盲目勇敢。
这起死回生犹如痴人说梦,他心中何尝不知?可但凡能多有一丝希望,又怎能不试?
他想起当年拜访小妹,本欲好言相商,奈何小妹从头到尾都是否认罗盘一事。几次无果后,他只好带人强行上门去取,却发现小妹一家骤然不了见人影。
他自道是小妹一家愈是躲,便愈发证明罗盘辛秘确有此事。这些年他多方打探,终于找到小妹躲藏之处。
那日他特地备了厚礼上门,小妹丈夫似乎料到他早就会来,家中备好整桌酒菜以待,只是唯独少了小妹和那孩子身影。
这妹夫对他坦言相告家中确有一罗盘,乃是祖上代代相传,但这其中并未有什么秘密,起死回生长生不老,不过是谣传不实之言。那妹夫又说先前之所以相瞒此事,一是知李淼亡妻之事,若见罗盘之中并无重生之术,恐他生志泯灭,一心求死。二是罗盘也算传承之物,祖训亦有提及罗盘不能假于他人之手,所以恐难以全了他心意。
那妹夫对他说道:若我真有这起死回生之术,又何故藏私?家父今又何以是那坟中枯骨?
他只道是不管真假如何,不求其他,只求能将罗盘拿出给他一观究竟。这妹夫终是不允。
他本还欲多劝,不料这妹夫转瞬便口溢白沫昏倒于面前。
原来他这妹夫事先竟已服下雷公藤,坦言相告或许是假,为妻儿争取时间远遁是真。
他颇为不忿,若真如妹夫所言,又何须以死藏私?况且这天底下你不当命是命,可他亡妻的命能不是命?
这雷公藤虽是致命剧毒,但及时送医洗胃,也未尝不能救治。他心中甚恼这妹夫所作所为,便只是冷冷的看着这一切,慢慢地吃完面前的菜食,才带着众人离开,临了还差人补了一把火。
乱世年代,死在沙场的千万健儿都未尝有人记得住姓名,更何况是烧死在家中的平头百姓。
身后的熊熊大火,烧的他暴戾,烧的他癫狂。
他继续寻找着小妹,也派人去访寻这天底之下还有没类似的罗盘。
一来一去多少年岁,不知道有多少疑是有这罗盘的家庭被折磨至家破人亡。
他再见到小妹时,是在吴中水乡的弄堂,小妹特地下厨为他做了很多吴中特色菜,又将糖品吃食分与他随从手下。
席间他甚为不解,一个劲的质问:若真无那起死回生之秘辛,为何不愿借我一观,了却我心中执念?
小妹只是苦笑说:我与兄长本是一家,自不会有欺瞒妄言。今日所做一切,非是妹子不愿,实乃那良人另有苦衷,良人家传组训如此,我今嫁作他家为妇,自当追随他而去,唯望兄长早日清醒,莫再醉心这神鬼莫测之事。
他只觉头晕睡去,待到众人再醒来时,那孩子早就带着罗盘不见了踪影,原来是小妹在这菜中添了迷药。
他的理性早在那场大火之中烧的一干二净。是张武劝他收住了枪,随后安排人将小妹送进了一所洋人承办的精神病院。
他仍继续找着
而如今费劲千辛万苦,罗盘就在手中,孩子却跑了。
跑了也就跑了,可这罗盘哪里有什么起生回生长生不老之法?可这亡妻却仍旧静静的熟睡在棺椁之中。
他低首抚摸着晶莹剔透之下,隐约间似乎看见亡妻薄唇微启,似笑非笑。
他也笑了,自己那痴梦终究是灭了,如此也好,算是解脱了吧。
“好了好了,来陪你了。”
他呢喃着,那泪顺着脸颊滑倒罗盘之上。
她听得到吗?
或许吧。
如遇章节错误,请点击报错(无需登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