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申年,潞城,冬夜落雪,火车小站被硬生生的压的喘不过气来。
空荡的候车室里,在那不起眼的角落,蜷缩着一个看起来就要冻成标本的“病虫”。
包裹它的那件大风衣,早已被洗涤到分不出原本的颜色。
若还能再多个候车旅人,好奇走来看看“病虫”,便会发现这只不过是一个少年郎。乱糟糟的头发趴在这颗小脑壳上,冻的发红的脸上有一双炙热的眼,若还要再细看下去,这眼里烧的是火焰,是斑驳不堪的泪海。
少年郎姓袁名燊,今岁已有十八,他已经在潞城待了一年三个月多四天。
初到潞城的日子,他寻不到什么营生,只得做了花子,成日跑去街口乞讨,实在饿的受不了,就跑到酒楼里去撒泼,偶尔挨上一两顿打也无所谓,反正能吃上点下水荤腥,等到夜里累了,便往凉亭天桥下一躺,天床地被。
这般年月光景里,寻常人大多连温饱自身都需费足了劲,哪有空去怜悯这城里随处可见的花子。偏生袁燊命里总是有这般奇遇,被这潞城里的卖糖人怜悯给带回了家去。
卖糖人本姓张,叫什么名没人知道。潞城的大人们只记得光绪年间的时候,他便在这城中卖糖人,如今大清都亡了,城头大王旗变化了几次,他还在城中卖着糖人。
这个糖人张卖了几十年糖人,无儿无女,洒脱大半生,临老了又想着总不能让手艺这么失传,得寻个人来继承。那日走街叫卖时,正见到袁燊被人从酒楼里打出来,饶是挨着几人拳打脚踢,手里依旧护着几张面饼。糖人张当下生了几分怜悯,又见袁燊年纪尚小,尽管浑身脏透,但五官看去并不差,很对自己眼缘,便代赔了饭钱,将袁燊领回了家去。
糖人张自是将继承手艺之事说与袁燊,袁燊倒是欣然同意,便也认了糖人张做爷,回到天桥底下收了自己的东西便住进了糖人张家。
两人白日里走街串巷卖糖人,夜里归家时总会买上些卤水下饭,日头久了,两人好似真爷孙。
袁燊总是会讲出很多糖人张听不懂的话,糖人张觉得那些话听起来就像戏文里那般咿呀呀的,像以前那官衙大老爷那般文绉绉的。他总想着自己是捡了个宝,竟有这么份聪智才情,又总觉得袁燊根本不像一个花子,常常会问道:“你怎么想的做花子呢?”
“哪个花子是生来就愿意去做花子的呢?”袁燊总是这样答,却从来不提自己以前的事,倒是扯开别的话题,反问糖人张道:“爷,你说你卖了几十年糖人,一个糖人两个铜钱,算到如今理应存了不少钱,早该享点清福或做点别的营生,怎么到如今还是个卖糖人的?”
糖人张每每闻言也不恼,只是先抽几口旱烟,再砸吧砸吧嘴,等气都顺了才说道:“人是有命的,生来注定,这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崽子会打洞,我生来就是卖糖人的,这辈子赚得多少钱财也还是个卖糖人的。”
“哦,爷,那我也做个打洞卖糖人的。”
“哈哈哈,你说谁是老鼠呢?”糖人张哈哈笑着。
那根旱烟管就搁在桌子上,足劲的烟气袁燊再也闻不到了。
糖人张死了,在袁燊来到潞城的一年零三个月。
那成日挑在肩上的长柜被枪弹打散,糖人张跟他的糖人躺在一起了。
袁燊知道,那些人总归还是寻到了此处。
那批人属狗的。
他就是残留肉糜味的碎骨,无论在哪都会被狗找到。
他一直躲着,可每当行踪被发现,便又要辗转城市,一路颠沛流离,逃了多久?五年?六年?还是更久?
那时候父亲总是教他背唐诗宋词,带着他坐各式火车,站台外的商贩卖的橘子甜,炸的肉酥香。
十三岁生日的时候,搬新家,他吵着闹吃要吃水浒英雄样式的糖人,父亲披着大衣出去买。他等啊等,迷迷糊糊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已经在火车上,手里握着大胡子“黑旋风”。
他一个劲的问父亲去哪了?我们现在去哪?
母亲不做声,只是红着眼眶抱着他。
他跑到弄堂口看猴戏,回家的时候发现家门口围着很多人。他们个个带着黑帽子,身着长衫,腰兜里鼓鼓的。
母亲下厨做了好多平日里吃不到的菜,那个面色苍白的男人坐在餐桌前。
他只觉得面熟,那男人见到他便露出几分笑,伸过手将他揽到怀里摸着他的脑袋,母亲想制止却见状来不及,只能用沙哑的嗓音说道:“阿燊,叫舅舅。”
舅舅?他不记得了,只记得那天饭菜真的很好很好吃,吃完睡了很香很香的觉,再醒来的时候,独身躺在渔夫的小木舟上,身上裹着大风衣。
好像在昨天,又似在眼前,许多年,不就这么过来了么?
只是会有些难过,想到父亲母亲,还有爷。
现在,他又得跑了。
他又能跑去哪呢?只是随意的买了张票,缩在这候车室的角落里等着车来,尽管浑身都冻得发抖,左手却牢牢压着藏在贴身褂子里的罗盘。
雪越下越大了,像为他远行欢送。
困意来袭,漆黑的夜里,父母站在雪地里向他伸手,他满心欢喜却露了怯,犹犹豫豫不敢过去。
“呜呜呜呜——”
火车的鸣笛将黑夜撕成两半,一群身着灰色棉衣的军汉涌进了候车室。
“人呢!”一声喝问,军汉们自觉分列而站,让出条道来。
只见来人虽是身材高大,但毛发散乱无章,许是太久不曾打理。那两眼浮肿充血,面色如土却有股戾气,身上的黑色风衣随其踏步而摆动,褶皱成要吃人的模样。
“李先生,刚还在这的。”为首的军汉向前低头轻语,又赶忙转身挥手,厉声喊道:“把天桥底下彩挂那老家伙带来。”
很快便有军汉推搡着个老汉进来,那老汉一直在外头侯着,早被冻的浑身打颤,如今见这情形更是害怕的止不住腿抖,心中懊悔不已,早知眼前这群兵爷不是好相与的,就不该贪利蹚这浑水。
他索性直接一把跪在了地上,哆嗦着喊着军爷饶命。
“你一口笃定他乘今日火车离去,现如今人呢?”为首的军汉走过来便是一脚。
老汉吃不住力,一头磕到座椅上,也顾不得疼痛,缓过劲来,赶忙继续跪倒在地,说道:“想来是前几日你们弄死了糖人张,让他察觉了异样,说不准买了更早一趟的车票走了。”
“还敢狡辩!这么说来倒是怪老子打草惊蛇了?”军汉说着又是一脚。
老汉只能求饶道:“小人我哪敢狡辩,只是小人我真没骗各位爷,小人知道你们要找的人是他,便特地跟了几天,确定了行踪和日程才敢告诉各位爷,我哪敢耍你们几位爷,哪有人跟赏钱过不去的啊,犯不着呀。”
“还敢提钱?”那军汉双手提起老汉,猛的往椅子上一磕,想来也是椅子质量不行,竟硬不过老骨头,碎成了一地。
车站本就有值夜的警卫,此时正窝在值班室里打盹偷懒,被这一通声响吵醒,顿时心生不快。
警卫揉着双眼,批起大衣,手拿敲锣木锤,从值班室里走出来骂道:“哪来的枪崩猴?大晚上找爷的火,想挨得鼻窦?。”
话一说完,便看见候车室里满是军汉持着枪向自己望来,警卫瞬时被吓了个清醒,匆忙揉着双眼又往回走去,还自顾自道:“许是近来值夜多了,竟生了幻听,这车室一人都没有,哪来的声响。”
“行了。”李先生并未在意这警卫,厌烦的摇了摇头,随即又指着刚才动手的军汉说道:“该给的钱给他,另外张武你再去查查,今晚过站的,都有哪几趟车。”
“还不快滚?”张武随手掏出几块银元丢给老头,顺带的踢了一脚。
看着老头千恩万谢的拿钱走了,张武凑到李先生身边说道:“先生,要不给陈主任打个电话,找他帮帮忙?”
李先生摇摇头,找了个椅子坐下,说道:“如今时局纷乱,他在其位本就自顾不暇,我这些事倒不必麻烦他,以免给他添乱,行了,都在大厅外等我吧。”
“先生,你——”
“都出去吧,收拾收拾准备出发。”
张武看了看,想说的话还是憋了回去。
李先生泄了力气,靠坐在椅子上,看着候车室内上方的挂钟出神。
一分一秒,是他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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