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笑未必和,虽哭未必戚。面结口头交,肚里生荆棘。”
————孟郊《择友》
“申伯,余今罪你,敢问何以教余?”
堂室不大,袁燊声音一直回响。
申方伯抬眼望着端坐堂上的袁燊,神情略微一愣,又很快恢复正常,他出言答道:“臣有罪在身,又岂敢作言教大王行事之语?”
“如此甚善。”
袁燊慵懒的站起身子,缓慢走到申方伯面前,直直的盯着申方伯的双眼。
那双眼好似波澜不惊,又好似深渊,望不尽,看不穿。
申方伯终是选择避开袁燊的目光,缓缓跪倒在地,公子雍二人亦是如此。
“申伯这般,肩似鸢耸,膝屈似羔,可是喜欢跪么?”
“臣等人微身卑,如尘垢秕糠,不敢直身立于大王尊前。”
“既然如此,那便一直跪着说话。”
袁燊回到堂上坐下,似笑非笑道:“申伯啊申伯。”
“臣在。”
“方才大殿之上你说这姒豹乃礼崩乐坏之辈,要除爵收地,余深以为然,只是若兴兵伐,可有先例可循?又是说依律理当如此?”
“昔者先王在时,凡有不臣不敬不尊,失德失礼失政者,皆以兵伐。”
“那便是有先例可循,此事由你先提出,不知可是早就做好兵伐准备?”
“臣愿为大王兵伐褒国。”
袁燊摆手说道:“诶,申伯久镇西陲,西陲诸事本就需申伯操劳,这区区褒国兵事,岂能再让申伯劳心?若教父王在天有知,定要言余刻薄寡恩,竟逼着申伯你一把年纪东奔西走。”
申伯赶忙答道:“臣谢大王厚爱,然臣既为周臣,当为天子效死命,以不负王恩。而今凡大王若有所托,臣必当尽心尽力,又岂会心有怨言别做他想?”
“哦,申伯真愿尽心尽力?”
“唯。”
“申伯如此,余心甚慰。只是这兵伐之事,余早有定计亦有属意人选,申伯若分要分忧,徒之奈何?哎。”
申伯闻言再是一愣,隐约又见屏风上黑影时隐时现,心下一横,沉声道:“纵不能为大王先锋前驱,臣亦可助大王一臂之力。臣愿献皮甲两千具,战车两百乘,再贡赤金千镒,望大王兵伐褒国,旗开得胜。”
袁燊满意点点头,又问道:“余又想起来,那率甲卫相助姒豹的族中子侄又是哪个?可是你身后这手捧木匣者?”
申方伯应声称是,随后便听见姜要躬身至前,说道:“大王,小人生性顽劣,重利忘义,险些铸成大错,望——”
“余何时允你作声?此处哪来你开口的份?”
姜要一时噤声,目光在袁燊和申方伯之间来回徘徊。
“还不掌嘴!”申方伯怒道。
一时间堂室里响起清脆的啪声。
见袁燊并未示意停下,申方伯又道:“用力些,打疼来才能让你长记性知礼!”
姜要好似感受不到痛感,双手不断抽着自己的嘴巴,打的脸颊红肿满口猩红,却仍未停手。
倒是把一旁的公子雍吓得俯首在地。
袁燊看着已经开始飙血的姜要,突然笑着道:“心中若是有怨,那便停手,余恕你无罪。”
“不——曾——有——怨!”姜要继续抽打。
袁燊揶揄道:“噫,尝听太卜言,世人温和如玉,宽厚气善者,其心大如拳,色泽艳如旭日朝阳;而睚眦必报,仇怨满盈者,其心小如肠,色深而黑如长夜。你若当真无怨,可敢把心拿出一观?”
姜要边打边问:“心——是——何——物?”
袁燊答:“乃尔腹内之心。”
申方伯立马出言劝道:“心者一身之主,隐于肺内,坐六叶两耳之中,百恶无侵,一侵即死,大王若要观心,岂非要此小辈之命?可臣这子侄罪不至死啊!”
“噫,非也非也,余不过借心一观以证你子侄无怨之言。”
“如若观心,先要剖腹,这般痛楚又与大辟何异?”
“同大辟无异又如何?申伯未经王令便可对一国封君处以大辟,而今余身为天子,稍作类似之举又有何妨?申伯言外之意,可是余这天子比不得你这候伯不成?”
“臣……臣未有此意,只是大王今日之举,可是效仿当年商纣帝辛比干旧事?”
袁燊怒道:“申伯此言,莫是把余比作昏纣?而你那子侄难道是忠良臣子比干不成?”
申方伯自知情急失言,道:“臣非此意,是臣失言,臣愚钝,再三失言,还请王恕罪。”
“哼!那你可是不允?”
申方伯并不答话,用沉默来表达抗拒。
“王要臣死,不死不忠,而今只是借心一观,又百般推诿,若你申伯怜惜同族心意不忍下手,那余自来之!”
“左右,取剑来!”
随着袁燊猛拍案几,一声高呼,堂室四周屏风被推倒在地,数众甲卫或持长剑或持斧戈,奔涌而出,领头者便是公子掘突!
公子掘突单膝跪地,卸下腰上配剑,双手将剑上呈。
“奉王命!”
袁燊上前拿剑,却见申方伯突然暴起,一把夺过公子掘突手中之剑,对着姜要腹部猛然刺去。
此剑乃是铜茎玉柄,又是块炼法锻铸而成,千锤百炼之下,剑锋之利当世再无出其二者。
还不等姜要做呻吟反应,剑便已穿腹部,又是一阵蓄力横转上提,径直将腹剖开,顿时鲜血横流不止。
申方伯看着躺在地上的姜要,沉着脸将手伸入姜要腹内,用力抓拧,便将姜要之心取了出来。
“请大王观!”
申方伯将心举过头顶,猩红的血一滴滴落下来,红了他的发,润了他的眼。
殿中充斥着一股铁锈味,袁燊揉了揉鼻子,发现这铁锈味中竟还夹杂着一丝骚臭。
公子雍尿了。
眼前发生的一切,让他又想到昨日阿父暴斩姒豹的场景,这真的是阿父吗?
“罢了,余不过作戏言尔,申伯怎就当真了呢?”袁燊面露微笑,又对着公子掘突说道:“搞这么大阵仗,还不替申方伯把剑收了,且退下。”
“唯。”
“申伯啊申伯。”
“臣在。”
“果真人无心不可活啊,余不该做此戏言,如今这等局面,实是悔不当初。哎,你说今日之事若教后人得知,可会把余并做商纣之流?”
“回大王话,大王英明神武果敢异常,本就一代贤王。今日之举一是戏言,二又非是残害贤臣忠良,岂会恶名传世?”
“此话当真还是心怀怨气而作伪?”
见申方伯不语,袁燊哈哈一笑,道:“申伯平日若无事可多宫中同余叙叙话,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申方伯应声称唯告退,脸上看不出喜怒,一手拎着双腿发软的公子雍出了堂室,那地上姜要的尸体,他再没多看一眼。
且说方才姬鼓搀扶袁燊进堂室,便按照姬鼓先前计划,跑去库门之外拦住父亲虢伯和郑伯二人,只言大王有事相托,且随他去堂室之外待召。
郑伯心中本有怨气,又担心袁燊未经世事被申方伯以大欺小,行至堂室的这一路上始终愁眉不展,倒是虢伯一脸风轻云淡,
好在姬鼓此人,平日久伴袁燊身边,最会察言观色哄人开心,便寻了些往日见闻趣事以及袁燊平日谋断之事说予郑伯听,倒也让郑伯脸上有了些许笑意。
郑伯正因姬鼓说言之事发笑,却瞧见申方伯沉着脸提着公子雍从堂室出来。
申方伯见郑伯脸上还留着笑意,随即阴森开口道:“此刻想必郑伯心中定当时欢喜的紧吧,端的是好算计!”
郑伯不明所以,正想出言辩驳,却被虢伯扯住裳袖。
眼见申方伯走远,姬鼓才将二人带入堂室,方一入内,便闻到满堂血腥,又见地上横尸一具,其面目狰狞,胸口好似掏空,一片血池红猩,而袁燊正蜷缩在王座上瑟瑟发抖。
“大王!大王!”郑伯慌忙奔至堂上,抱住袁燊左看右看,确认并无外伤后,忙问道:“这……这究竟是发生了何事?”
袁燊眼中满是惊恐的看着郑伯,良久眼里噙着泪花央求道:“这大王余不当了,不当了……叔伯救余!”
“大王这……这……”
郑伯一时间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一边安抚啜泣的袁燊,一边给虢伯眼神示意。
虢伯躬身小步趋行上前,轻声言道:“大王本就天命所归人心所向,除却大王之外,又有何人可身居此尊位?大王切莫再有这般想法。今臣同郑伯在此,大王心中若有所虑,不必惧畏,尽管言说。”
“虢伯……”袁燊又是一阵抽噎。
“臣在。大王莫怕莫怕。方才在堂室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申方伯他……他……”
“他怎么了?”郑伯追问道。
“申方伯说要请罪,愿以兵戈甲胄战车千金赔罪,而后又将他族中子侄剖心掏给余看,说是让余……让余看这悔过之心……余不看,余不看……余不看!他非逼余看!他非要走到余面前逼余看!”
二人闻言皆是一惊,虢伯赶忙看向堂下姬鼓,却发现姬鼓好似有意避开他的目光,
“申伯怎敢?他怎敢如此!”郑伯满脸不可置信。
“余只是询问申伯何故大辟姒豹,申伯便言有罪当罚。余言诸事既往不咎,他道族中子侄诚心悔过,要剖心给余一观。”
“申伯……申伯……余不看余不看……余若不看……他好似要杀余……是,是,他要杀余……叔伯救余!”
“荒谬!狂妄!哪里是悔过认错!分明是挑衅之举!岂有此理!岂有此理!”郑伯怒道。
他看着面前啜泣的袁燊,脑海里忽然回想起很多年前。
那年他也如袁燊这般年纪,镐京国人暴动,持着武器杀进了王宫,他的父王抛下他仓皇出逃,远遁霍州。 那日兵戈声厮杀声经久不绝,王宫里到处蔓延着血腥的味道,平日里对他恭敬有加的寺人甲卫早已不见了踪影。
他被暴民反缚双手拘禁在卧寝,那些暴民溺在壶中,逼他饮尽,他拒不从命。就在暴民操斧欲将杀他之时,是他的兄长持着长剑率着亲随一剑一剑劈翻暴民,将他解救。
那时候他躲在兄长怀中嚎啕大哭,他记得兄长一边挥剑一边戏谑的对他说道:莫哭,好好看看阿兄这一剑可威风否?
几十年过去,当年护他周全的兄长早已殡天,而今兄长之子却在自己怀中啜泣。
郑伯即是生气,又是感伤懊悔,暗恨自己几十年朝中经营沉浮,名利遮眼,只顾维系自己尊荣权势,同申方伯博弈斗法,却使得袁燊遭此惶恐屈辱。
昔日他尚有王兄护他周全,而今日之袁燊,他若不相护,又有何人愿倾心助之?
“大王!”郑伯轻轻拍打着袁燊肩背,正色道:“大王尊位,受命于天,不可再轻言弃之。”
“余不做大王……不做……申伯要杀余……申伯要杀余,要杀,要杀!”
袁燊胡乱叫喊着,玉冕被他摇落在地,那满脸泪痕狼狈的模样哪里像个王。
“申伯他敢!”郑伯厉声道,“有臣在,申伯他敢!”
虢伯见状也出言宽慰道:“臣同郑伯只要在朝一日,申伯岂敢行此忤逆之举?”
“大王,臣实是料不到这申伯竟狂妄到如此地步,今日让大王受此委屈,不过大王且安心,如今宫中甲卫皆属虎贲,申伯若有不臣之心,也不敢在王宫中造次。”
“那宫外呢?难道余为了这王位要躲在宫中一生么?”
“宫外也不惧他申伯,他申伯纵有带甲之师万众,也不过是在西陲作威作福,这镐京之外封国之众,皆可拱卫王都,臣封国之师,未尝不能有同他申伯一战之力!”郑伯说完,见袁燊情绪逐渐平复,不再啜泣,便又出言道:“只不过有一事还要委屈大王。”
袁燊吸吸鼻子道:“叔伯且说。”
“今日申伯如此挑衅折辱大王,来日定要百倍千倍加还于他,否则置大王威严于何处?只是如今大王践祚不久,秉钧持轴仍需时日,而诸事方定,四夷未稳,若要加还,此事不可操之过急,当徐徐图之。”郑伯长叹一口气又道:“臣非是作拖延之言,只是时局如此,大王若不信,臣也别无他法,大王此刻若要加还,但有所托,臣即刻从命便是。如若大王信臣,便且暂将今日屈辱隐于心中不发,来日时机一到,臣当全大王心愿矣。”
言毕,郑伯起身跪倒在袁燊身前:“无论如何,臣愿在此起誓,凡臣在朝中一日,凡臣有一息尚存,皆愿拼尽全力护大王周全。”
虢伯也赶忙跪倒说道:“臣亦如此,那申伯若欲行不臣忤逆之事,且先过了臣这一关再说,臣愿用这枯木之躯替大王遮风挡雨。”
袁燊看着面前跪倒的两人,嘴角微微上扬,又换做一副委屈模样弱弱道:“那……那申伯所奉赔罪之礼,余要是不要?”
“大王取之便是,来日还可做兵伐之用。”
郑伯二人又说了些宽慰袁燊的话,见袁燊不再有先前那般惶恐,便嘱托姬鼓留下侍奉,随后起身告退而去。
“大王真是英明神武料事如神!”姬鼓见二人走远,忙在地上跪走向前。
袁燊重新戴好玉冕,再无方才那般落魄神情,笑道:“如今方才伊始,尔后想来更是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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