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
————苏轼《东栏梨花》
袁燊的话方一出口,使团众人惊觉眼前的这少年气场之强,甚至远胜过他们心目中的大王扎罗。
“我说!姬称!什么时候死?”
就算身份贵如鲁国公子的弗湟,此刻也如条死狗般趴在地上,不敢作声言语。
绵绵春雨好似不会消停。
姬鼓懂事的将匕首捡起,随后俯身放在弗湟面前。
弗湟慌乱的往后倒爬,脑袋在地上磕的作响。
姬鼓按住他的两肩,让他无力再退。
“公子问你话!”
“公子饶命!公子饶命!”
袁燊见气氛已烘托到位,顿时换了副面孔,淡淡道:“三件事来换你和姬称的命。”
弗湟有些错愕,却仍旧磕着头。
“只求公子气消,不不不,不再罪我怨我,莫说三件,三百件都愿意。”
“第一件,你自想好一番说辞,让那公子雍将这猃狁使团放了,不再追究今日馆庐行夫之事。猃狁使团返程途中,不可再借宿沿途馆庐,衣食住行由你一应供给,沿途通关俱以你鲁国公子节号。”
“第二件,你莫泄露了我身份,只当没什么事发生,依旧让诸侯公子率甲士列阵迎战,但凡让我知晓你回去之后有一家诸侯公子退出,你便用命来顶。”
“第三件,我还未想好,来日再说,先就如此,你可知晓了?”
弗湟点点头。
“那你可以走了。”
弗湟一脸不敢置信,只是稍微犹豫便拔腿就跑。
“等等。”袁燊叫住他。
“你这样出去不行,他们见你这般难免起疑,把身上的灰拍一拍,衣冠整理下。”
弗湟忙用袖袍拍打身体。
“嘴上的血跟灰也擦一下。”
“行了,笑一个。”
弗湟挤出笑脸。
“走路姿态也要嚣张一点,这样别人才看不出来。肥羔你给他示范一个。”
姬鼓双手叉腰,挺起胸膛。
“呐,就是我这样!”
弗湟叉着腰,大摇大摆的尬笑走了出去。
“你究竟是何人?”扎罗盯着袁燊问道。
“我?周人。”
“我说的是身份。”
“我的身份便是周人。”
“你不说也罢,可是你要知我等是奉了周天子令去镐京,如今违命返程,万一天子怪罪下来——”
“是我先前思虑不周,你们去了镐京,再想脱罪也是麻烦,还不如直接启程返回草原,一切由我安排,只管可收拾东西回去,出了馆庐之后一直往你们的草原走就行。”
袁燊看了扎卜朵一眼,又说道:“要快,免得我改主意。”
扎罗不再言语,只是令族人收拾东西。
另一边公子雍带着众人在土坡下早就等的不耐烦,正欲差甲卫进去询问,见到弗湟叉着腰走出来,便上前问道:“如何?”
这几步路的时间里,弗湟只觉得又是羞愤又是气恼,心下早将这一切全归咎于公子雍,感觉自己被申伯家的两个二世祖给害惨了。尽管如此,却仍是笑着回答道:“那两人确实是与我有旧,自知胜不了我等,便想通过我与公子雍你讲和。”
“那你又怎说?”
“还能怎说?让他们服软直接备好八千金赔礼道歉,可他们又不肯。那就直接一战便是,先打一拳,打的时候再把问题解决。”
“他们确实没唤来援手吗?”
“没有,想来镐京中没有方伯公子愿意为了他们得罪您。公子,眼下时辰也不早了,当务之急是我们赶紧列阵速战速决。不然迟了,赶上镐京宵禁,就入不了城了。”
公子雍点点头,便听到弗湟又说道:“公子,我方才看到那些猃狁使团,又想起一事。”
“何事?”
“那猃狁人杀了我大周行夫,此事非是要紧,我担心如果押赴镐京处理,定会扯出不少其他相关内情,这数十年来馆庐靡费账目一旦深究起来,恐怕牵连不少,我等皆会惹上麻烦。”
“哦?那又如何?不过疥癣之疾罢了。开此先河者非本公子,从众者比比皆是,何惧之?”
“如今正值新王践祚之际,此等小事虽不足以动摇申伯根基,但难保不会被有心人等抓以把柄私呈天子。若来日申伯与郑伯有了分歧,天子难免对郑伯偏听偏信。”
公子雍略作沉吟,也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问: “那当如何是好?”
“倘若公子信我,此事便交由我来处理,我以他们杀了行夫恼了周天子为由,只言周天子不愿再接见他们。届时我再以我的名义,着令甲卫将这使团遣送回草原,沿途中寻了机会,将他们清理干净。”
“可。”
公子雍说完,又见到姜长己正从土坡上走下来,便问道:“阿妹!阿妹!那二人可见到了?你可认得?”
姜长己沉着脸走到公子雍面前,满是鄙夷的看着一旁的公子弗湟。
弗湟赶忙别过身去避开姜长己的目光。
“阿兄先随我到一旁来,阿妹有几句话要告知阿兄。”
公子雍笑吟吟得走到一旁,说道:“有什么话不能当那些方伯公子面说?如是那二人与你有旧,托你与我说情,我倒是可看在阿妹的面子上饶了他们,但是那八千金还是要作数的。”
“阿兄当真不认得那二人么?”
“啊?小妹何出此言?”
“昔日我身在镐京,曾去信给阿兄阿父,信中多有提及镐京之中虢国公子最是敬我依我,我也提过那虢国公子身形圆滚肥胖。阿兄当真不记得么?”
公子雍沉默不答。
“我且当阿兄事忙记不得,镐京方伯公子,位势权重至极者无非郑国公子掘突和虢国公子姬鼓,敢问何人敢冒以掘突身份?”
“阿父曾言阿兄有勇有谋,英果类己,难道这般细节竟也猜不出那二人身份吗?”
“何以同大王做此意气之争?!”
“我馆庐设宴之时便已顿悟他们二人身份。那又如何?岂会惧之?”
“阿兄你当真糊涂!那可是周天子!”
“我糊涂?世人敬他畏他,不过是因为他坐在那个位置。他那个位置做的稳也是因为有阿父在。阿父麾下带甲之士累以万计,战车军马不下千乘,这些可成为他的倚仗,怎么就不可为我的倚仗?他若直言他是天子,我且敬他三分尊位,而今他非要做戏,我便奉陪到底。”
说罢公子雍转身便带众人离去,没走两步,又对弗湟问道:“你怎么一直叉着腰?”
“我吗?因为我觉得这样威风。”
众公子各自领着甲士,简单沟通一下后,便由公子雍为主帅,其他带了攻车前来的公子各自立于自己的攻车队伍之前,没带甲士前来的公子则负责指挥人击鼓助威。
这个时代的战争,并非后世人眼中对战争的 那种传统印象。除却对外战争以外,周国内部,像中原诸侯的战争,包括各国公子之间的械斗,都非常的讲究礼节性。
首先双方互下战书约定时间约定地点,接着带上士兵,一定要摆好阵势,然后击鼓进军两边对冲,兵车交错,然后掉头开始冲回去,这就算一个回合结束了,然后进行下一轮,如此反复直到分出胜负。
公子雍在土坡之外不远处把阵列好,随着鼓声响起,现在只要等着袁燊等人出来便是。
姬鼓让扎罗弄来两匹马,把缰绳递给袁燊,问道:“不等掘突了么?”
“对面都响鼓了,还等什么。你不用去了,就在这侯着。”
“啊?”
“啊什么啊?晚些你还要盯着些弗湟,莫让他阳奉阴违。”
袁燊指了指扎克,问:“你这脚能上马么?会射箭么?”
扎克点头。
“拿着弓和箭袋,跟我走。”
袁燊翻身上马,抽着马鞭朝公子雍的军阵而去,扎克亦随其后。
七百五十人的军阵,在战鼓声声的加持下,亦显得十分有气势。
公子雍不顾众公子的劝阻,非要骑着匹红鬃大马,傲立在阵前。
袁燊二人在离公子雍六七丈处停了下来。
公子雍见来人有一个并不是先前那胖子,便问道:“那肥仔呢?”
“我来了便作数。”
公子雍一想也是,管他谁来,只要赌约作数便行。
还不等公子雍礼节性的开口讲两句,袁燊便对着扎克说道:“要活的。”
扎克毫不犹豫拉满长弓,“嗖”的便是一箭,正射在那匹红鬃大马的腿上。
那大马一声嘶鸣便跪倒在地,公子雍暗叫一声不好,却来不及反应,从马背摔下,几个翻滚疼的站不起身,扎克将弓挎在身上,猛挥马鞭,奔着公子雍而去。
主将装逼,陷马于阵前。
身后的甲士顿时不知如何是好,没了公子雍的命令,谁也不敢擅自行动,倒是各诸侯公子反应了过来,纷纷打马前去搭救。
扎克眼见就要捉起公子雍,却见自己四面各飞奔来一骑,便也顾不得公子雍,临时与众诸侯公子混战起来。
诸侯公子虽然只有花架子功夫,但是毕竟人多,纵马将扎克围在其中,各自操着青铜短剑乱劈。
扎克强忍腿部痛意,以弓为殳,左挡右突,似有刑天之勇共工之怒,只听得一阵当当声,这一张犀角弓竟挡的重人难以招架力,浑然不落下风。
袁燊自知时机已到,策马奔来解围。
众公子正在酣战,只觉得浑身莫名不安,抽身回头一看,却见先前那约战的一人朝着自身前来,再凝神一看,竟是周天子!
大家一时间多少有些恍惚,全然不敢相信类似的事能发生第二次。扎克见众人走神,抓住时机,突然仰身靠在马背,双手挥着长弓蓄力横扫,直接将众人打落马下,正欲掏出匕首来个痛快,却见众人慌乱从地上爬起,整齐的朝着袁燊的方向跪下。
未上阵的方伯公子不明所以,也纷纷打马而来,只是到了近前便赶忙下马自觉匆匆跪下。
懵的是那七百五十之众的甲士,全然不知自己接下来要干什么。
“有些时日没见了,没想到诸位兄弟仍旧是如此尚武啊。”袁燊止住马。
“你这鸟人不按礼数行事,搞偷袭。”公子雍又气又恼,全然没注意听袁燊的话,亦没仔细观察周遭情形。
“你说的礼是什么礼?”
“除了周礼,还能是什么礼?”
“呵,周礼是给余用的,而不是用来约束余的!”
全天下只有周天子一个人可以用“余”做自称, 公子雍只觉得是自己听错了,却又听见袁燊说:“余的好兄弟弗湟何在啊?”
跪在地上的弗湟慌忙跪步上前:“弗湟在。”
“你道今日之械斗,算余胜,还是算公子雍胜?”
弗湟想也没想便答道:“当然是大王胜。”
这一声大王,却让一旁的扎克错愕在原地。
“既然余胜了,不过八千金我不要了。”
此时忽然听得马蹄声大作,地面一阵颤动,只见那公子掘突率着三千虎贲奔着馆庐而来。待到了袁燊面前,先前对面军阵中的甲士才明白自己与王卫的差距,光那一身清一色青铜环扣兽皮甲,便已不可比。
“见过大王。”掘突下马对着袁燊行礼。
公子雍认得掘突,见此情形,忍不住开口辩解,却被袁燊挥手打断。
“你最好还是不要说话的好,免得我又起什么心思。”
袁燊又对掘突说道:“此时来了也好,不过此间事已了。你现在去令人生火,再派人将馆庐内的铜鼎搬到此处来。”
掘突称喏,扭头便着手安排。
很快一切都安排妥当,袁燊看着跪在地上已经开始打摆子的诸侯公子,便准许他们全部起身,接着又对他们说道:“此事到此为止,余懒得追究。今日余心情好,想起许久没春猎了,尔等今日就陪余春猎吧!”
那铜鼎之中注满了水,此刻早就烧的沸腾,掘突按照袁燊的吩咐,将制作好的火把一一递到众公子手中。
“余往日春猎总是猎些飞禽走兽,早就乏了,今日想猎的不一样的,你们各自持着火把佯装是我的猎物,稍后你们便沿着王道朝镐京徒步先行,一个时辰后余再令虎贲出来围猎,但凡被虎贲抓到的,通通绑回来下锅,但凡火把熄灭了,虎贲就地杀了。”
诸侯公子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即此刻始。”袁燊冷笑道。
众人顾不得其他,护着火把便往王道上奔跑,瞬间便消失的无影无踪,只剩下他们所带来的七百五十众甲士在原地发懵。
春雨绵绵,腻的难受。
“全军备整休息,两个时辰之后打道回京。”
扎克有些诧异,问道:“不追他们吗?”
“有什么追的?追到了真要他们杀了不成?”
“那为何跟他们那般说?”
“无他,儿戏尔。”
如遇章节错误,请点击报错(无需登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