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几人真得鹿,不知终日梦为鱼。”
————黄庭坚《杂诗七首》
在将血迹和碎瓦清理过后,馆庐又变的热热闹闹。
公子雍端坐在侯馆厅堂的主座上,面前的案几摆满了酒肉,他举起鸟纹爵对众人示意,随后仰头饮尽。
方伯公子们分坐在大堂两侧,频频对公子雍说着恭维的话。
“彩!”他又饮了一爵,只觉得人生美妙之处也不过如此,这种感觉并不是因为酒精的刺激,而是因为权力得到充分使用后的虚荣和满足。
面前的这些人,哪个不是显贵呢?可那又如何呢?
鲁国公子弗湟,宋国公子司空,蔡国公子兴,晋国公子仇,燕侯公子舞,西陲大夫公子世夫,还有那记不清名号的某某某。他只是一声传话,这些人便都自发带着甲士跑来助威。
天下有这等权势者,除了周天子和他,可还有第三个?
他愈发觉得舒服,又将酒满爵,说道:“昔日阿妹独在镐京,承蒙诸位迁就担待,不曾想竟害得诸公被禁足。我这个做兄长的,今日在此代阿妹为诸公致歉,且先让我自罚三杯!”
众公子闻言顿时默然,宴席间也陷入一阵尴尬,这事论起来当也怨不得那姜小君,说到底也只是被虢国公子鼓这个二五仔摆了一道。
良久,还是公子弗湟出言打破沉默,说道:“公子何必如此客气?莫不是不把我等当真兄弟不成?当日之事若论起来也不算是姜小君的错。”
“诸公子今日肯违背禁足王令而出来助我,皆是我亲亲兄长,我只知是阿妹让诸公恼了周天子,这其中又有何隐情?”
“禁足并非王令,不过是我等阿父权宜之计,我都被勒令遣返封国,如今还不是一样在这镐京随意出行。公子你初至镐京不久,此间内情三言两语难以说清,我等亦不好再开口。只是我等未曾怨过小君。”
公子们点头附和弗湟的话。
“如此也罢,我只是怕诸公心中有怨,故而远我兄妹二人。”
“公子言重了。”众人齐声道。
公子雍微微颔首,又继续说道:“今日之事,有劳诸君了,我公子雍,绝不让诸君白忙活一场,晚些等让那两小子知晓了我等厉害,所赔给我的八千金,我分文不取,赠予诸位。”
在这个年代,工艺冶炼水平并不发达,八千金无异于一笔巨款,一个下等的封国倾尽全力耗时一年勉强才能凑出这么多来,就算平分个在座的各位公子,也是一笔不菲的财富。
众人谢过公子雍。
“话说回来,雍哥儿,可知那两人身份?”公子弗湟边吃边问。
“我先前倒也问过那地官司徒姒豹,他也说不出两人身份,只是说这两人冒充郑国公子掘突。不过他们确实说的一口雅言,想来无非是哪位方伯公子。”公子雍回答道。
“掘突?”弗湟没来由的身体一颤,脑海里突然闪过一段不好的回忆。
晋国公子仇问:“他们冒充掘突作甚?”
“一个冒充掘突,一个冒充什么蛮夷王子,打着朝觐周天子的名义跑到馆庐蹭酒喝,这一唱一和的。哎,为了能饮酒的方法和借口我见过也用过不少,大抵都是些用烂不着调的伎俩,头一遭见这等名正言顺的,我真是愤恨我怎么想不出这种方法,更愤恨这两人怎么不把这心事用到正道之上?”
公子雍的话逗的满堂人大笑。
“若不是今日我在现场认出他们不是掘突,这地官司徒恐要一直被他们蒙在鼓里。不过此事倒也让我众人又新学一招,他日若也想聚众饮酒,记得用这个方法。”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觥筹交错,好生自在。
公子世夫在众人里家世略显低微,他的父亲并不是世袭爵位的诸侯公伯,只是在周宣王时期击败西戎有功,受封西陲大夫,有了一片封地,这也使得公子世夫勉强有资格跻身于诸侯公子名列。他犹豫了许久才开口说道;“雍哥儿,我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
“周天子新即位不久,镐京中聚集了数多诸侯公子,若这两人来自大国诸侯家,我们这样联手,以势逼之,本就犯了大周礼律,可会让天子不满?”
话一说完,整个大堂内便静了下来。
燕侯公子舞突然发出一阵嘲笑。
紧接着其余公子也毫不遮掩的肆意嘲笑起来。
这些公子们打心底里就看不起世夫。
并不是说你穿上贵族的衣服,用上贵族才能用的礼仪,你便成了贵族,那只是看起来像是,本质上你还是一个庶民,这种外在的物质化的东西,充其量只是一层伪装。
要成为真正意义上的贵族,你得有贵族底蕴,而这种底蕴的真正本质,是看待事物的思维方式。这种方式需要全方面的培养,需要三十年四十年甚至是几代人的传承,它不是一个陡然间富贵的人能拥有的。
“大周礼律?大周礼律是谁定的?我们定的礼律什么时候是用来管束我们的?”燕侯公子舞问。
公子雍满虽然也有些看轻公子世夫,但是看在他今日来此替自己助威的份上,便随意解释道:“不管诸侯封国大小,我等此番只是各国公子间的义气之争,并不涉及父辈们,况且这种私下聚众比试之事,早已是不成文的规矩。你家成为封君的时日尚浅,不知这内情,也是情有可原。”
公子世夫一阵脸红,便改口说:“多谢公子雍教我,我本意无他,只是怕那两人若是大国诸侯公子,届时也将召集一众诸侯甲士,我等若不小心,难免吃亏。”
晋国公子仇说: “用什么来判定是否为大国诸侯呢,是看封地,还是看爵位权势?可是如今这天下,除了周天子之外,还有哪家权势比的过雍哥儿呢?”
在座的众人都点点头,公子雍的父亲申伯,早在宣王时期便已经颇受重用,如今把女儿嫁给周天子以后,不出意外,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一家的权势声望势必达到顶点。这些人之所以愿意来帮助公子雍,甚至连车乘甲士都带了一众出来,是因为这背后都是来自他们阿父也就是各诸侯伯的默许和暗示。
人是趋利的,没有人会放着未来这么一条粗的大腿不抱。
“我说,你若是怕有什么意外,等会大可自领甲士回城,我等亦不会怪你。”宋国公子司空说。
“就是就是。”
“反正也不差你这点甲士。”
“西陲世家,畏首畏尾。”
众人你一眼我一语,呛的世夫满面通红,尴尬的说不出话来。
公子雍轻咳一声,示意众人安静下来,说道:“今日之事,我早就传话给镐京中诸侯公子,能来的便已都在这馆庐中与我痛饮,不能来的想必也已知此事是我主导,大多会给几分薄面不去助那两个竖子。诸位安心便是。”
弗湟扫过满堂众人,发现确实有几个自己所知的公子并没有来,尤其是那公子掘突和公子鼓。
周国所有的贵族公子,真正意义上站在金子塔顶端的人便是这两人,他们不买公子雍的帐,确实也很正常。
尽管弗湟如是想,但早些时日王宫里发生的事,如今想起来也是膈应的心慌,便不由的问道:“你说那两人冒充公子掘突,会不会是跟掘突有什么关系,可去信问过掘突?”
“已给掘突传过话,掘突只是说近日奉命戍卫宫中,一时离不开镐京。”
公子雍又补充道:“真跟掘突交好。怎么会打着掘突名号做出这等事?想来便是两个混不吝。”
“好了,我等只管痛饮,时辰一到,一同去会会那两竖子,管他什么公子,我们一众兄弟还怕了他不成?”晋国公子仇说完,拿起爵虚敬了公子雍一下。
此时姒豹从堂外走来,对着公子雍拱手道:“公子,小君方才到了此处,如今正在馆庐外侯着。”
公子雍满是疑惑问道:“阿妹怎会来次?”
姒豹摇头表示不知。
“还不唤她进来,来人,再设座添张案几于我旁边。”
“唯,我自先去外面恭迎,顺便再看看那二人唤来哪些援手。”
不一时,姜小君便行至厅堂之中,先是对众公子行过礼,便朝着公子雍走去。
公子雍赶忙起身将姜长己扶坐下,问道:“阿妹今日怎到此处来了?”
姜长己闻言,颇有些扭捏,今日本是来此偷偷赴大王之约,谁知到了馆庐大王跟那传话的姬鼓没见到,反到遇见了自己兄长和这一众公子。
“在镐京颇为烦闷,闲来无事便想出游走走。阿兄你又怎会在此?”
公子雍不疑有他,答道:“今日馆庐之内,蛮夷使团中有人杀我大周子民,阿父尚在迎春神,得知此事特命我前来处理此事。”
“处理事宜,难道阿父还交代你同这诸公子一起处理事宜?”
“哈这倒不是。”
“不是?诸公子前些时日刚因我被禁足,我如今心尚有愧。而你在此处又唤他们饮酒。先王殡礼未过,酒禁之令尚在,若有心人将此事道出去,你要陷诸公子于何地?”姜长己说完便欲下令让人将酒撤了。
公子雍赶忙堆笑制止道:“诶阿妹莫急莫急,且听我慢慢道来。”
姜长己蹙眉。
“今日本是奉了父亲的令,来此处理蛮夷杀人之事,可到了馆庐之中又碰见两个周人袭扰这馆庐主官,一问才知这二人竟是顶冒身份来这馆庐骗吃骗喝。我本欲将这二人一同押往镐京听候处置,可观这二人言行倒也不像庶民之辈,又见其中一人身披狐裘,几番交谈之下,便生了意气之争。”
“意气之争?”
“哈,我知他们定是哪家方伯公子,便同他们做了赌约,各唤亲友作伴来此私斗,如是我便唤来了这在做的各位公子。”
“赌约为何?”
“八千金。”
“八千金?”
姜长己心想当不会是这么巧,便又问道:“难怪我先前在馆庐外见到诸多车乘甲卫,还以为是天子出行至此,阿兄,那二人顶冒的何人身份?”
“一个扮作公子掘突,一个扮作蛮夷王子。”
“如今此二人在何处?”
公子雍答道:“我已派人将他们安置在馆庐之外土坡旧址处。”
“你!那二人什么模样?”姜长己猛的站起。
“啊?模样?”公子雍被吓了一跳,稍作回想,便答道:“我也未曾注意,只记得那冒充公子掘突的是个小胖子。”
“那小胖子说话是不是喜欢双手叉腰?”
“好像是吧。”
姜长己闻言起身便要离席。
“阿妹,你这是要去哪里?”
“我前去看看那二人。”
“待会我同你去便是,阿妹一路至此,车马劳顿,想必也是饿了,且先吃点东西再说。”
“不必了。”姜长己强按心头不安,又道:“想来阿兄还是撤了这酒宴为好。”
“吃点嘛。来人来人快上酒食!”
“你自己吃吧!”
公子雍讨了个没趣,望着姜长己远去的背影,这才发觉她今日下裳竟然穿着绯色留仙裙,又想起方才阿妹坐下时,竟闻着些许清香,平日她最讨厌这般衣着打扮,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公子世夫在一旁建言道:“要不派些甲士随同小君一起?”
“不用。”公子雍悻悻对众公子笑道:“我家阿妹自幼便是这般脾性,且不管他,我等继续饮酒!”
姒豹刚从侯馆外归来,迎面遇见姜小君,刚欲行礼,却见姜小君急忙赶出去。
“公子,这是?”姒豹进到厅堂朝着公子雍问道。
“诶大司徒莫管她。”
“唯。我方才在侯馆外等了许久,也未见那二人喊来任何援手,”
“他们可曾派人前往镐京传信?”公子雍问
“派了,他们的信使与我们的信使同时出发的。”
“他们二人现在如何?可有逃匿迹象?”弗湟问?
“他们二人正与那猃狁部落打的火热,没有一点慌乱的样子。”
弗湟心里一怔,联想到方才姜长己的言行,一股不详的预感疯狂涌上心头。
“随我去看看。”
公子雍沉思片刻,甩了甩手,率先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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