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纳兰性德《虞美人》
扎卜朵像一只受惊的小鹿,将头埋在扎罗的怀里,眼中若隐若现的泪花像春露般冷寒。
扎罗轻轻拍打着她的背,安慰道“父王在呢,没事啦,没事啦。”
大周的甲士们持着长矛,围成一个大圈。扎罗一行人被困在圈中,族人们满是怒容。
扎克紧握的短匕上还在滴血,空气中弥漫的臭味不断在刺激着他,十三年来对周人的恨让他更加的亢奋。
猃狁使团的勇士们举起了手中的弯刀,等候着扎罗一声令下。这一路上所受的风霜和周人的恶臭嘴脸,似乎都是让弯刀看起来变得更加锋利。
馆庐里的行夫不断呵斥怒骂,却没有人下达让甲卫动手的命令,而那名死去的行夫,就躺在扎克的面前,撕裂的脖颈依旧往外涌出血液。
红褐色的血,锋利的刃,满眼的恨,是馆庐里剑拔弩张的景。
随着甲士们分立两旁,让出条道路,姒豹穿过人群来到了扎克面前,他看着地上死去的行夫,一地的血腥并未让他感到畏惧。
他一改之前在袁燊面前的那等谄媚,昂首挺胸,一脸威严。
在面对蛮夷时,姒豹与生俱来便有一种优越感,而这种优越亦是他勇气的源泉。
姒豹的视线穿过甲卫的兵戈,死死的盯在扎克身上。
从猃狁使团来到馆庐的那一刻起,他就注意到了这个紧随在猃狁大王身边的年轻护卫。
戎夷子民身上,大抵都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狂野,他们的眸子里天生就充斥着野兽的桀骜。他们的言行举止将他们野蛮的劣根性无时无刻暴露出来。
可是这年轻护卫没有,他的眼眸是那样的清澈自然,像温和的阳光跌落在柔软的湖面。在姒豹看来,这双眸子不应该生在一个猃狁蛮夷身上。
而这个年轻护卫在面对所有人,哪怕是他们的猃狁大王时,表现出来的态度都是那样的谦和温柔。
当然,除了在面对周人时。
若不是先前早探知了猃狁部落的底细,姒豹甚至一度以为这是久慕中原王化的猃狁王子。
扎克并不逃避姒豹的目光,当两双眸子的对撞,姒豹眼里却又成了蔑视。
本质上,姒豹仍是看不起扎克,再怎么样终归是个蛮夷身份。而这种蔑视也让扎克心中的怒火又旺了几分。
“大胆戎夷,竟敢杀我大周官吏!”姒豹终于开口,阴沉着脸对着一众甲士说道:“尔等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卸了这些蛮夷的兵甲,将他们通通绑了。”
甲士将包围圈慢慢缩小,锋利的矛对准了猃狁族人的腰。
“入尔父!”还不等众人反应过来,扎克大喊一声,右手猛的挥起匕首,挑开身前的长矛,左手由掌变拳,带着愤恨对着迎面的甲士头部便是一拳。
这些甲士大多巡值于王都附近,看起来高大威猛甚是勇武,实则平日里缺乏训练,又未经战事,不过是虚有其表。而今这般情形,众甲士一时间都没回过神来,眼睁睁着看着扎克冲破重围朝姒豹奔去。
姒豹心下暗叫一声不好,想找件称手的兵器,却发现扎克猛然近身,将匕首当作长剑对朝着自己劈来。慌不择路之下,赶忙将左右围观的两名行夫拉到身前奋力往前一推,随即拔腿便跑。
扎克见一劈不中,只是斩破一名行夫的袖袍,便又朝着姒豹追去。
诺大的馆庐之内,上演了颇为滑稽的一幕,明明是一众大周甲士占据上风,将一群戎夷团团围,可偏偏一名戎夷在包围圈外追的一名大周官吏抱头鼠窜,而那满院的行夫早已两股战战走不动道。
终于有行夫反应过来,对着已经跑到马棚旁的姒豹高喊道:“司徒可执鞭!”
姒豹边窜边拿过挂在草棚支架上的马鞭,正欲蓄力挥鞭,却发现拿着的是条三尺短鞭。
扎克握着匕首追上来又是一刺。姒豹只能匆匆躲闪,这匕首力道之重,虽是扭身逃过,袖袍却连同匕首被深深扎入草棚的木柱上。
姒豹试图扯出袖袍,慌乱间听得一阵拳风,抬眼便见扎克右掌作拳又是一记猛击,此时已来不及闪躲,只好匆忙挥鞭反击。
那鞭子挥的软绵无力,扎克横起胳膊硬挡,全然不觉得疼。
那右拳伴着拳风依旧势不可挡。
众人隔着些距离,看不得真切,只是听得“啊”一声嚎叫,姒豹半捂着脸坐在地上,袖袍早已自己扯裂。
“周狗!”扎克骂道,又对着姒豹再次一击。
一拳生死之间,只见不知从何处冲出来个身着扎甲的侍卫,硬生生抱起扎克,对着柱子猛撞过去。
这一撞犹如公牛角力,扎克并未着甲,又因没有防备,顿时人瘫倚在柱子上,脑中只觉得一阵天昏地暗。
待到全身吃痛感稍稍减少,扎克才咬着牙起身准备还击,却发现自己早已被人反压着手,身旁还立着十来个扎甲大汉正狠狠地盯着自己。
袁燊微皱着眉头走到院中,院子里弥漫的血腥味,夹杂在湿润的空气中,生与死的浑浊呛的他轻轻咳了一声。
姬鼓嘴里叼着梨,将自己的狐裘披在袁燊的身上。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那漠北莽氏公子和郑国公子出手相助。
姒豹摇晃着站起身来,左眼肿胀,唇鼻上半干的血,撕裂成条的袖袍,让他看起来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多谢两位公子出手相助。”
姒豹拱拱手,又转身朝着扎克就是一脚。
扎克只觉得胸闷,猛的吐出一口血来,龇着牙骂道:“周狗!我必生啖尔肉!”
“我倒要看你这牙嘴能有几分尖利。”
姒豹伸出手,用力将扎克脑袋往地下按去,扎克脖颈上的青筋涨的通红,姒豹抽出手来,对着扎克腹部便是几拳,又随手抓起地上一把尘土猛的拍进扎克的嘴里。
袁燊见这姒豹颇有几分小人得志的模样,心下更是厌恶,沉声说道:“大司徒何必如此?”
姒豹暂时放弃了折磨扎克的念头,起身答道:“此等蛮夷,先是杀我周人,后又欲杀我,其心可诛,其行当杀!”
“为何杀周人?”
“他们本是奉王令而来,如今在这馆庐住下,我等好生招待,怎奈这蛮夷要求刁钻,一直叫囔招待不周,这馆庐内的行夫同他们理论了几句,怎知他们一言不合便动手杀人。”
“谁杀的?”
姒豹指了指跪在地上的扎克。
袁燊看着扎克,仿佛看见一只垂死的猎狗,生了恻隐之心。
“本王要见周天子。”浑厚的声音里透露着些许慵懒。
袁燊的目光从扎克身上移开,顺着声音穿过人群,他抬脚走近前,看到了那个被人簇拥在包围圈的王。
扎罗平淡的抬起头,迎上袁燊的目光。
“轰。”
一声惊雷,毫无预兆炸响天地。
有那么一瞬间,扎罗闪过一丝错觉,面前这个披着狐裘的少年跟自己似曾相识,他身上背负着同自己相似的命轮。
那双眸子扎罗在梦里似乎见了千次万次。
也有那么一瞬间,袁燊脑海里光影万千,那蛮夷藏着刀痕的眉梢下,只是看一眼,他心中便充满了无由的恨。
“你是什么王?”
“我是猃狁的王。”
“一个猃狁的王,猃狁也配称王吗?一个猃狁的王,也配见大周的王吗?”
“周天子是周天之下的大王,我是臣服于周天之下的部落小王,难道有小王不去朝见大王的道理吗?”
扎罗这番话将姿态放的很低,可他语气里始终透露着一种慵懒,这种慵懒是轻蔑,是嘲笑。
“尔等杀了周人,论罪当诛,难不成你见了周王还能免罪不成?真是可笑。”一旁的姬鼓终于吃完了梨,一脸鄙夷的看着扎罗。
“周王即位,特遣天使至我部族,今我奉周天子之命,亲率使团前往镐京为周王贺,一路跋涉,前些时日被告知要暂住这馆庐,一日三餐,酒食马料,皆为我等具备,可我族人在这馆庐已有半旬,整日吃的馊饭不提,就那马料也是劣等,供给还不及时,我这使团之中,还有供奉给周天子的宝马,若是在此处病死了,我等如何受得起周天子的怒火?我让族人去问这馆庐内的行夫,何故这般对待我等。岂知正赶上这一众行夫聚餐,有一行夫醉了酒,口出恶言不算,还闯入侯馆轻薄我部王女,我这侍卫为救王女心切,一时下了重手,才伤了这行夫性命,你们一群人不晓缘由,直接对我们兵戈相向,我所求不多,但求一份公道,这馆庐之内人人恶我,我便去求见周天子,让他来断个是非。”
袁燊听完,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他并没有从扎罗的话里找到破绽,若真如扎罗所言,这似乎确实罪不在他们。
只怕这是扎罗一面之词。
“大司徒,此中缘由是否真如这人所说?若不属实,大司徒大可言出与之一辩,好叫我等知晓事情缘由,若是属实,还望大司徒酌情处理,我亦是外邦,本不该多言上国执事,只是深恐大司徒处置过躁,逆了周天子本意,寒了我等外邦族人的心啊。”袁燊始终没忘记现在扮演的是漠北莽氏公子。
姒豹听袁燊这么一说,心下也有些许慌乱,一时支吾道:“属实,不,不属实,倒不全是这般。”
“到底如何?”
“是,我……我等何必信这蛮夷所言?”
袁燊将一切都看在眼中,心中已经断定方才那蛮夷所言非虚,一时间不免对郑伯有些不满,这等遇事无措心胸狭隘搬弄是非的人,如何能担的大司徒之位?
“你还不将甲士撤了?纵是蛮夷,亦要以理服人!”袁燊摆摆袖子,直接开口下令,忽想起如今假扮身份,便又赶忙闭嘴。
“大胆!”
姒豹先前对袁燊客气并非是因为什么蛮夷王子,他敬的是姬鼓这一尊神。如今面对一个蛮夷王子对自己指手画脚,顿时回过神来,早没了方才的无措,转过头去满脸不爽的对着姬鼓说道:“公子,何时这大周之事,又轮到戎夷开口了?”
姬鼓:“……”
“来人,先将这不知天高天厚的蛮人拿下!”姒豹说着,用手指了指袁燊。
公子鼓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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