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平南的母亲快过年时,给他又来了2封信。一封是说他父亲的事,或许真因为他与胡文素的交往,冲了喜,今年身体上好了许多。但还是常常一个人发呆,有时口里喊着他的小名。另外一封是希望他能够回城,也是他正牌女友胡文素的意思。
胡文素这一年常去看平南父母,知道他俩老的心思,希望平南能够离开大山回家来。为这件事,一入秋她就磨着她爸想办法办理。她确定只要他爸能出面,在杭城还真没见过是她爸办不成的事。
她爸叫胡成刚,地道的杭城人。说的是小官,其实是杭城一大官,专管科教文化这一块。就今年初,她送走平南后,便从大光明电影院调到了市旅游局,参与并负责一部分西湖旅游,苏堤与白堤这二堤的建设和开发工作。她已然成了非常年轻的一城市小干部。
胡成刚没有见过平南,谈不上印象与好坏。只是女儿在耳边磨得久了,再加上平南正好是他能够管辖下的一个系统里,便答应了下来。学校寒假刚到时,他便办好了平南回城的调令,安排在城南五中。其实学校在这段时期基本上处在半瘫痪状态,学生可以不用上学不用考试,老师可以不用教书。安排在城南五中,只是回城单位落户的一种组织形式。
在拿到调令的那一刻,他的心情还是非常激动。来李家村快2年了,除了刘兰这里没有能够再吸引他的地方,就连小学堂里的18个孩子都不能。今年9月份又增加了6个学生,还是他一个老师,语文数学音乐体育全部他一个人来教,学生成了复班。所谓复班,就是同一间教室里,一年级和二年级混在一起,只是座位隔开而已。一节课45分钟,一年级先上20分钟,然后二年级再上20分钟,如此循环。
在经历了狂热的感情期后,特别是刘兰要生孩子的坚定,加上胡文素与母亲不断催着回城,他终于不再迟疑,下定决心要回到城里去。城里才是他的家,才是他要去的地方。回城是实在的,而感情只是种意识形态。在实际能够摸得着的,和无形之间,他平南是个务实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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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他一直都是。
自从刘兰秋天生下小李江时,他便变得畏畏缩缩。他很少再踏上小石子路,学堂门前那出工和收工的瘦长身影也早已经不见。他甚至连去看她一眼的勇气都没有,虽然刘兰从来没有要求过他什么,也不想要求。有了小李江,她自觉得很幸福了。或许真如她自己所说的,她只是给自己要了一个希望罢了,无它。
而他呢?他不想让这件不革命不光彩的事,来阻止他进步和回城的脚步。他根本就没有勇气承认小李江是他的儿子,虽然村里所有人都知道。他放不下背上驮着的名利,撕不下脸上贴着为人师表的面子。
偶然喝多一点的李大牛就说:“好像好些个城里人,都戴着一副面具。看上去挺累的,没有我们这些农村人活得真实开心。”
李大牛3天后就放了出来,说是回村继续好好学习。这不影响他对于这个世道的看法,他有他的世界观。在他的世界观里,好坏分开黑白分明。所以他打从心底里看不起平南这样的人,虽然他有着城里人这样的一个标签,但总是觉得平南的体内似乎缺少了一种作为男人所应该有的某种东西,他说不出来那东西叫什么。
他每当想起这个来,便会在心里骂上一句:“他像极了贼!”
2)
还是这扇大铁门,还是这座3间二楼的青砖屋子,在阿菊被欺负的第3个晚上,平南在供销社买了些白糖麦乳精香烟瓶头酒,沉甸甸地提着去王中生主任家。
阿菊是为了她男人不坐牢去的,他是需要在调令上盖一个现管辖地公社的大红公章,这样才能够一切顺利地回到他的城里去。红色的大印子,是他的未来希望。
这次出来开门的是主任的婆娘,只知道她姓丁。她上下打量着他,看了看他手中提着的东西,眼波儿雪亮着,极客气地将他让进屋来。王中生不在,这几天都被叫去喝大酒了,儿子还留在外公家,家中只有她一个人。
还是那间按着沙发的房间里,整个空间不是很繁华,也不简朴,最醒目的是墙壁上挂着的几副画像,是几个大人物的像。实际这个房间是接待客人用的地方。多么熟悉的场景,又如此相似,只是换了角色。
她顺手接过平南手里提着的网袋,很随便地放在五斗柜上。倒对他很热心,拉着按在沙发上,起来倒了杯热水,又快速地挨着他坐了下来。她的脸圆圆的,红唇,眼睛很大,肤色淡黄得细腻,整体有点壮,看上去有四十几的年纪。
“屋子里暖和,热就把大衣脱了。”
她不等他说话就过来拉他的大衣,像熟了好久的男女朋友。她的热情使他有点紧张,一紧张就热。
“有点儿热。”
他显得腼腆而又畏缩,紧张时也不忘来的目的。想着,有些地方官儿的女人们,往往手中握着一半的大印。
“我想让主任帮个忙,是,是关于回城调令上盖个章。”
“这个事儿,好说,不就一个章的事嘛,不急。”
她挪了挪身子,直接地挨着他。荧光发亮的脸上,分明有种燃烧的东西在跳动着,第一眼在小溪边看见刘兰时,他也有过这样的欲望。
“我知道你,听我家的男人说过,在这批城里来的后生中,要数分配在李家村的年轻人最体面。今儿一看,还真是。”
“这五官精致的,鼻子是鼻子,嘴是嘴。”
她的手在他的脸颊上摸了摸,划下时的中指在他的下巴上勾了一下。他木讷地坐着,如同木偶,避也不是,迎合也不是。像一只待宰的羔羊,眼巴巴地看着她。这个可以做他姐,或者是姨的女人。而偏偏就是这样个女人掌握着他一半的命运。
这刻,她红色的嘴唇附了过来,像大印子,有力地敲在他那张回城的调令单子上。
3)
春节前,平南终于要走了。
走的那天,他起得很早,夜空中还亮着星儿,其实这个夜他根本就没睡。他不敢惊醒这个呆了2年的,淳朴着还沉睡着的小山村。更不敢等天亮后,直面这里的人和一切。
走时与来时一样,只有老支书李正保一个人送他。他昨晚去过老支书家,算是告别,也算是一种交接。老支书还是那样的善解人意:“没事。有好的去处,当然得回去了。”
老支书家出来后,回来时他是经过旧竹子门口的。隔着石头墙能听到孩子的几声哭声,接着是刘兰哼着的小曲子。听不清楚曲词,但听着绵长。迟疑了几秒,说不清楚心里的滋味,赶紧匆匆地离去。
他在山岗的转弯处远远地一个回头,依然能依稀地看到夜色下老支书并不高大的身影,站着,目送。他看见他对他挥手。
“走呦,走呦!”
走呦。那声音平南走了很远都能听见,一路在耳边响起,一路回荡在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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