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忠伴着苏太尉一路无言地穿过游廊,只见苏太尉在池塘边止住脚步,望着满池的残荷停了下来。
良久,他开口道:“早年我父亲曾教导我,说行军打仗,最忌犹豫不决、错失良机。我带了半辈子军,上辜负父亲期望,下成不了孩子的榜样。”
苏忠缓声道:“郎君还小,需缓缓教诲,大人也勿过于忧心了。”
“远儿无错,婉儿也无错。终究是我一步错,步步错,到了这般进退维谷的境地。”
“大人……”
“苏忠,让壁光今晚到书房来见我。”说着,他快步走过竹林,风吹起他的衣袖,和着他宽阔的后背,如招展的旌旗。
苏太尉独自进了书房,拨开那堆最高的公卷,从桌面上掀起一块活动的木板,触动下方机活,书架随之转动,出现了一道通往地下的台阶。他携了火折,缓步走下台阶,直进入一个宽阔的密室。
密室一侧的墙上,一个笑靥如花的少女画像映入眼帘,左侧落款上,隐隐写着:启正四年十月八日于观海亭青作。
青是他的小字。启正四年时,他们一个是汶朝太尉家的小女儿,一个是黑甲军的将领,门当户对,两小无猜。
那时,宣皇帝还只是他如兄如友的大将军,抓到他正卖力作画时,还搂着他的肩膀打趣:“青岳(苏慕山的字),难为你这拿枪锁戈的手还持得起画笔,更难为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作假,把我这顽劣的妹子画得连我都认不出了。”
婉玉嘟着嘴冲过来对着他一阵追打,看他被推撞在柱子上,她挥着帕子,咯咯笑弯了腰。而自已只是嘿嘿望着他们傻笑。
苏慕山敛起嘴边的轻笑,轻轻抚上少女的笑颜,道:“婉儿,他说错了,我从未做过假,只恨我笔力不济,画不出你原本的好看。多年不见,你还恨我吗?”
宣德元年,宣皇帝受禅入朝,他的婉儿成了锦朝的婉玉公主。不久,边关战起,他作为宣皇帝亲信责无旁贷,匆匆带领5万黑甲军前去抵抗北邙大军。
汶朝以来,连年大旱,锦朝初立,内朝不稳,国库空虚。百官袖手观战,汶朝余臣趁机生乱,黑甲军很快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不得不将留守京城余部调往前线。而他们赖以支撑的黑甲军一倒,锦朝也必将昙花一现。
那一仗从夏末打到初冬,风和着雪粒拍在脸上,如刀割一般。可将士们的冬衣却迟迟不来,连粮草都难以为继。
北邙大军一次次的冲击,将他们逼到了绝境,苏慕山捏着手中的长剑,又一次发出了冲锋的指令。当他用剑一次次割断来敌咽喉时,已经把那日当作了死期。
只是,没想到他后来还能活着。是婉儿做了和亲的新娘,嫁给了素昧平生的沧浪太子,换得了两朝的合盟。
沧浪大军穿过锦龙江直入北邙东南的沃野,措不及防间占了北邙几座城,也逼得他们不得不从锦邙边境退兵还朝。黑甲军的补给也随之很快到位。
当时的苏慕山还不知其中详情,只一心想为死去的兄弟们报仇。在北邙退走时,不顾剑伤未愈,率部追击百余里,狠狠重创了北邙的入侵大军,让他们数十年来不敢再来进犯。
得胜那日,他连请婚的措辞都想好了,却从未想过,他的婉儿已经远嫁,成了沧浪的王妃。
他狠狠痛哭了一场,甚至萌生了想退出朝堂的倦意。是宣皇帝揽住他的肩头,推心置腹地哭诉,说他设想的天下如何如何日新月盛,而他又支撑的如何如何困难,并信誓旦旦承诺,只待时机,他必定会迎回婉儿,为他们赐婚。
苏慕山信了,终于等到了沧浪新旧交替之际,用帮助肃清沧浪反对势力助太子即位为条件换回婉玉公主。沧浪新君本已经答应了,苏慕山迎人的队伍已经出发,可忽然被急诏召回。
后来,他才知道,沧浪世风保守,朝臣均以王妃另嫁为辱,新君为堵天下人之口,许了五座城池并三百里地,换了宣皇帝改变主意。
他对苏慕山说:“有了这三百里,沧浪就完全退回到锦龙江支流以东,锦朝有了天堑,再无后患之忧了。若真因此和他们结了仇,逼得他们和北邙结了盟,大锦岂不是要受两面夹击。青岳,你也要为这天下,为黎民苍生多想一想啊!”
苏慕山自是不情愿的,可木已成舟,他又不能直接反了这个自小伴大的朋友,只能借酒浇愁。就在那段醉生梦死的日子里,他不知怎么就和一个汶朝旧臣家的小娘子睡在了一起,后来就有了紫霞。
宣皇帝为他们赐了婚,直说这桩婚事是如何的于国有利,于他有功。苏慕山也曾想过,就这样带着对宣皇帝的怨念,如木偶般过上一生。吃穿不愁,富贵不尽,就是不再理会世事。
尤其是得知婉儿独自逃离沧浪,香消玉殒后,他日日盼着自已早死。
结果,一朝宫变,宣皇帝最爱的儿子死了,他也瘫了。
苏慕山原也想撒手不管的,甚至想借机痛骂他历年来的武断和无知,可对上病榻上他那双满眼含泪的眼睛,还是软了心肠。
早年他入军时,他的父亲就曾告诫过他,说:“慕山,你如今文韬武略皆够了,但唯性情过于优柔寡断,你切记,慈不掌兵。过于心软是个缺点。”
可他还是一次又一次的心软,帮着口不能言的他撑起大锦江山,直撑到他小儿子长大的那一天。
朝堂上,他是威严势大的太尉大人,内里早已是疲惫不堪。
后来,竟意外获知婉儿仍活着的消息。他欣喜万分,只是此时的婉儿早已被仇恨蒙住了双眼,她辗转派人送来了她的儿子,逼着苏慕山将他培养成一个皇帝,去接替大锦的江山。
她来信说:“是他欠我的,也是你欠我的。这天下本就有我的份,有我儿子的份。你若不应下,我只有舍了这条命,死在你面前。”
苏慕山不舍让她死,也舍不下好不容易才恢复安宁的黎民江山。这些年来,他任着她胡闹,又防着她胡闹,事情还是一步步不可控起来。
他再次抚上画像中女子的笑颜,说:“婉儿,如果我狠下心来,再让你伤一次心,对你说远儿并非你的儿子,让你断了这么多年来的妄念,你会撑住的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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