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萝自小在山里行走，出入山林如履平地，可真到了平地，却不知从哪个岔口跑失了方向。
晨光从背后升起，把她的身影拖得如巨人一般颀长。路两边，稻田里的禾苗咕咕吸着水，沿路不时有人或背着筐或挑着担。黎萝在原地焦躁地打转，实在没勇气再原路返回——再碰上村里那帮闲人，岂不是前功尽弃？
况且，昨天只顾着趁夜狂奔，这会儿哪里还找得到回路？
她拦住一个挑着两筐鲜李的老农，只说自已和家人失散，要到江州城团聚，想问问他前头是哪，从这里到江州怎么走。
老农揭掉头顶的圆笠，一下没一下地扑扇了一阵，眉头紧皱道：“我只听人说过西南边有个江州县，与这儿还隔着一座大山，至于怎么去还真不知道。你家人也太过大意，怎的放心你一个小娘子在外乱跑？这么远的路你可怎么去？”
见黎萝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他心中不忍，从竹筐里抓了一把李子塞进她手里，细细想了一阵说：“我这会儿要去大冈镇赶集，镇子虽说不大，但总归有人比我多些见识，不如你跟了我去，到那里再好好打探一番。”
黎萝如蒙大赦，立马走过去要替他挑担，老农怎也不肯，只让她跟在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询问她家中情形。
黎萝隐去了去江州县的真实原因，把家中父母双亡，阿弟走失的事尽数说了，又谎称此行是要随表姐南去寻人，只听得老农连连叹息。到了镇子上，他不及摆摊，就开始四处打听。
大冈镇不大，集市不过南北百来米的一条土道，沿街摆着几个卖饽饽、羹汤以及各种吃食的小摊，唯一的布店也只有纻麻布售卖。
这时天光尚早，赶集的人不多，听得老农询问江州县城，各摊主站成一排你一句我一句地献议，终究还是没个章程。还是布店掌柜见识稍多，提出让黎萝去东头的牙行雇一个牛车。他说赶车的想赚盘缠就自会想着帮她找路。
众人连连称是，老农也不敢耽误，当即就把两筐李子寄放在卖羹汤的摊位，带着黎萝去牙行雇车。
询问间还真有两个知道江州县城的赶车人，以为遇到了生意，立马围了上来。经过一番激烈“争斗”，两人都把要价降到了一两，却见黎萝捂着钱袋子支支吾吾，才知道白费了工夫，言语间已透出些不耐烦来。
老农怯怯地拉过黎萝，背了人低声说：“看情形费用是到底了的。眼下果子未卖，就是卖了我也拿不出这么多钱来给你添补。不如你暂时住下，等我攒上一阵子再送你去。”话虽如此，这钱岂是容易攒的，他家中还有一家子等着嚼用。
黎萝见老农满脸忧色，心中一暖，安抚他说：“能有阿伯这样的好人相助，侄女已感激不尽，怎好让你破费？我既到了此处，想来总是有法子的。”
街上的人越来越多，已有人隔街高声询问李价，黎萝也催促老农快去，老农只好暂时撇开了她，快步回去卖李。
“唉，那乞儿，是你要去江州县吗？”黎萝闻声抬头，一个尖脸男子正高抬下巴朝着她问话，前襟处遍布的油星子随着他的走动慢慢清晰可见，却依旧辨不清他衣衫原有的颜色。黎萝放低眉眼，轻点了下头。
“我才刚听那帮赶车的唬你，眼看着你一个小乞……小娘子受骗，实在心疼。那些人奸贼般，就是不想告诉你不花钱也能去江州县。”像是看出了她是个女的，男人话到中途改了称呼，连声音也轻了不少。
“不花钱就能去？你这岂不是说笑？”黎萝见他言语轻浮，一双眼在她胸前提溜乱转，也不愿再与他多言，转身向李子摊走去。
“唉，你别好赖不知啊！我有个相熟的商队近来要去江州，只缺一个打杂的，原想卖你一个人情……”
黎萝如捉住了救命稻草，急道：“此话当真，商队这会儿在哪？”
“这屁股大点的地方，商队怎么会来？”男子看黎萝换了脸色，也立马变回了原来的倨傲模样，背起手仰着脖子做足了架势，才慢慢开口，“罢了，四爷我今日就做回菩萨，只当是积德了——离此十里路的远风渡常有商队来往，我兄弟的商队刚巧要去江州县城。”
黎萝欢喜谢道：“谢谢大哥相助，我们这就去吧。等搭上了车，我自会谢你。”
“谢？那我要看看你的谢意足不足。”他把左手拇指和食指凑在一起，飞快地撵动着。
他主动要钱，黎萝倒舒了一口气，心中残存的那点戒惧也一并打消，当即从包裹里摸出郝嫂子给的半串钱，擎到他面前说：“只要我能搭上商队，这些钱都与你。”
男子双眼一眯，下意识去接，手到半途急急收住，一本正经道：“这些钱少是少了些，不过谁让四爷我是个热心的呢。我眼下也不急着取用，等到了地方，你再还钱不迟，免得你疑我诓你。”
黎萝愈发放心，把钱收了，道：“那便依恩人的。我去辞了卖李的老伯，就随你去远风渡。”
“等等，”男子从身后急急叫住她，咳了一声说，“我跟你去，免得你说不分明。”
老农听黎萝有了着落，心中欢喜，倒也没问出什么黎萝答不上的问题，反高兴地往男人的手里塞李子，求他路上多多照应。男人包了一嘴李肉，拍着胸脯表示，自已一定顺利将黎萝送去远风渡。
临别前，黎萝哽着声把感谢的话又对着老农郑重说了一遍，只道是今日一别他日也不知能不能再见。老农嗬嗬笑着，眼眶也有些发红，怎么也不肯让黎萝跪下施礼相谢，连连催促着他们快些赶路。
目送他们一前一后消失在人流后面，他才用手背来回抹着眼睛，冷不防被人从后面拍了一把肩膀，唬了一跳。见是卖羹汤的摊主，他也不好发作，嘿嘿笑了两声。
“你素来是个好品行，我忖着是你不常来镇子才没认出来，也不是有意伙同他作恶。带那小娘子走的，是镇西有名的闲汉李四，好吃懒做，惯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远风渡通往北邙边境，不是什么好地方，这小娘子……”
卖羹汤的声音不大，到最后已然是细不可闻，老农的心却如擂鼓般鼓噪起来。他撇了那大半筐李子急急追出，直追到街道尽头，也不见黎萝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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