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一夜酣眠,林珏正坐在妆奁前和敏月嬉闹着选哪支珠钗好,宫里来人传信,要林姑娘即刻进宫。
掌事嬷嬷旋即上前给传旨宫人奉上金锭子,穆氏含笑开口:“敢问公公是为何事?”
宫人弯了弯腰:“只道是皇后娘娘请姑娘前去一叙。”宫里当差的哪个不是练就七窍玲珑心,默了默,又补充道:“长公主今日不曾外出。”
林氏父子还未下朝,眼下宫中情况尚且不明,好在宫人最后一句给了一剂定心丸。林珏与穆氏交换了下眼神,沉声应道:“公公稍候,容我速去更衣。”
回到房中,敏兰迅速将门窗紧闭,不安道:“皇后娘娘怎会突然召见姑娘,其中会不会有蹊跷?”
“管不了那么多了。”林珏看了眼身上的红衣,抿了抿唇,“挑件素色的,越素越好。”
敏兰会意,将她发间的碧玉嵌珍珠如意钗卸下。
马车一路行至宫中,到了宫门前却未停下,径直向深处驶去。
林珏悄声打起帘子,晚来风起花如雪,飞入宫墙不见人。入目是朱红色城墙,和城墙下步履匆匆低眉垂眼的宫人。
这一路上,她想过很多种可能,同父兄,陆珩或是陆娉有关,但她万万没想到,事关只一面之缘的十三皇子。
十三皇子失手打碎贵妃生前留给她的玉佩,玉佩乃贵妃亲手打磨,其上刻有“平安顺遂”四个寄托对爱子希冀的字,故而小皇子悲痛难当,情绪失控,不吃不喝将自己关在寝殿内整整三日,更要命的是,他还攥着一把匕首不松手。
任是谁人劝说都无果,万般无奈下,周娉想到宫宴那日林珏将小皇子扶起的机缘,皇后又思量到他在殿上为林珏开口说话,这才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念头将林珏召进宫来。
乌泱泱一大帮人守在殿前,林珏看了眼陆珩,俯身行礼。
皇后亲自上前将她拦下,言辞恳切:“好姑娘不必拘礼,小辰他......在里面,有劳你了。”
一国之母将姿态放低至此,甚至做出皇家“有求于她”的情状,可见十三皇子在帝后心中的分量。
林珏垂眸,定了定心神,恭敬道:“请陛下娘娘放心,臣女定当竭尽全力。”
她稳步上前,听见陆珩落在耳边的“小心”二字,弯了弯唇。
殿内一片狼藉,落脚处皆是杂物碎片,放在案上的早膳原封未动。林珏视线环视一周,才看见坐在日光照不到的阴影里的周辰。他头发散乱,肩膀无力地塌下,一手紧攥着碎成两半的玉佩,一手握着匕首,自顾自低喃着什么。
看着他,林珏不自觉想起孤儿院的无数个自己,忍不住心疼道:“小殿下,那里凉,来太阳下坐着。”
大抵是她的声音有别于这几日轮番来劝解的,周辰抬起眼,死水无澜的目光中闪现一丝动摇。
林珏悬着的心落下来一点,晃了晃怀里的荷包,故作轻松道:“看来小殿下还记得臣女。”
周辰已经别开眼,死死盯着地面,一言不发。
“臣女此番前来就是想陪小殿下说会子话,”林珏缓步朝他靠近,声音放低放缓,:“小殿下不愿开口无妨,听着就好了。”
“小殿下,世间好物不牢靠,彩云易散琉璃脆,想必您的母妃定然是澄澈明净如琉璃般的女子吧?不管她留给您的是何物,物件只是承载思念的载体,东西没了,可心还在。”
“只要你还记得她,她就没有真正的离去。”
“可她为何从未入我梦中!”少年像山林中迷路的小兽,呜咽出声,满目委屈,“一次都没有,哪怕一次......”
林珏跟着红了眼眶,她仰起脸:“因为啊,小殿下,阴阳相隔,她怕入梦惊扰了你。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爱就是这般想靠近却不敢啊。”
周辰迷茫的眼中闪过微弱的光彩:“真的吗?”
“真的。”林珏蹲下身,唇角牵起一抹干干净净的笑意,“人们总说,莫回首,莫回首,可不回首,怎能留住过往呢?人若是没了回忆,该有多难受啊。可回忆太沉重,也难受。”
“所以殿下,请往前看看吧,看看您的至亲师友,带着母妃的爱,大步向前走吧,这才是她最最期盼的。”
“殿下,便是尊贵如您,尚有丧母之痛,可见人生不得圆满。天灾人祸比比皆是,而天下百姓的不圆满却是要倚仗皇室和朝廷来解决,您身为皇子,受百姓供养,肩负责任,怎可如此轻贱自己的性命?活着比死去要艰难得多,但还是想请殿下,再试一试吧。”
“殿下身份贵重,臣女斗胆,厚着脸自认也可唤您一声弟弟。”
“你听一听自己的心,放下刀,到姐姐这儿来。”
林珏向他伸出手,一字一顿,声声诚挚:“小殿下,你信我。”
一番话,隔着一扇门,惹得门内门外的人皆红了眼。
周辰的脸掩在阴影里,看不出情绪,只能听到压抑的啜泣,他终于起身。
犹豫不定时,林珏一把夺过匕首,锋利的刀刃瞬间刺破她柔嫩的掌心,林珏浑然不觉,扬着笑脸安抚他:“没事了,你看,脚下是什么?”
周辰低头,只见斑驳的光影跟随窗前的之眼摆动,阳光落在身上,柔软而温暖。他总算从桎梏自己的绝望中走出:“姐姐,对不起。”
林珏将还在滴血的手藏在身后,不让他看到伤口:“不怕不怕..."
说着不怕,林珏筋疲力尽地跌坐在地上。
殿门被推开,众人涌入,林珏伸手,知道一定会有人牢牢牵住。
可那人却将她紧紧搂紧怀里。
陆珩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须臾开口,声音又干又涩,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媆媆很善良,很勇敢,不输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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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绷的情绪卸下,整个人难言的疲惫,林珏还是受用地挑眉:“我这么好,世子当万分珍惜才是。”贫了两句,林珏猛地反应过来眼下身处何地,她慌乱地起身,御前失仪,罪名不小。
谁知皇帝根本没放在眼里,帝王威仪,到底难掩喜色,长袖一挥:“想好要什么,午时去勤政殿问朕讨恩赏。”
林珏愣愣的,有生之年还能撞上皇帝的恩赏?陆娉急得使眼色:“愣着做什么?快谢恩呀!”
最后还是陆珩把人护在身后,躬身行礼:“臣代吾妻谢陛下恩典。”说罢,便将人拦腰抱起,走出殿外。
林珏任由他抱着,贴在他怀里:“这样好吗?”
陆珩知道她意指适才所为,不赞成地看了她一眼:“你受伤了,孰轻孰重?”
一向克己守礼的世子竟有罔顾纲常的时刻,作为压倒礼数的一方,林珏心软软的,但更理智:“兵权在手的武将很容易被猜忌吧,阿珩不必为我如此,你无恙安然才是最要紧的。”
陆珩眉心蹙起,停在原地,看着她认真道:“还没有什么值得你委曲求全,你在我心里,先于所有人。”
林珏呼吸一滞,实在受不住他这般言辞情态,只好闭上眼,深深地叹息。
“在想什么?”
“我在想,住在这里的人很冷吧。”身冷,心更冷。
庭院深深,像座四四方方的围城,连天都被格成了方块,多少人一困,数着一眼就看到头的命数,就蹉跎一生。纵使数不尽的荣华富贵,迷人眼的富丽堂,也有看尽的一日。
陆珩加快了步子,听不出什么情绪道:“媆媆不喜这里。”
“当然。”林珏阖着眼,倦意涌上来,有些庆幸,“还好你只是世子不是什么皇子,不然我该多烦闷。”
可明明上一世,那个散漫自由的姑娘,在这深宫陪过他大半时光。
她很快睡着了,自然没听到陆珩的回答。
他说:“你喜欢哪里,我就陪你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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