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长宁是不想让孟氏生下这个孩子的,也曾私下召了孔医正,打算趁着生产之时让孟氏母子俱亡。可是转头看见乖乖倚在自已怀里的秋鸿,想起之前三个月所受的苦楚,便不打算这样轻易地放过孟氏,让她如此容易就死了。
子时。
影竹居和停云轩两院内仍旧灯火通明,产婆们进进出出忙碌个不停,各医官等在屋外也十分警醒。
驸马尹清听闻孟氏腹痛时便早早就赶去了停云轩内,立在屋外眼巴巴地守着。听着孟氏在屋内撕心裂肺地喊叫,心中如揣脱兔一般惴惴不安。才坐下不一会儿,不知想到什么,又忙站起来向屋前走几步,直到被守门的丫鬟好一番阻拦劝告才重新又回去坐下。
琵琶搀扶着公主才走到影竹居门口,就看见一盆接一盆冒着腥气的殷红血水被接连不断地端出来。长宁连忙紧走几步进了院子,来到孔医正面前关切道:“怎么出了这样多的血?淑儿她现在怎么样了?”
孔医正一回身,正对上公主有些焦急的目光,吓得连忙跪下请安。
“下官拜见殿下,殿下万安。”
“快起来,快起来,都什么时候了还顾这些虚礼。本宫问你,你女儿如何了?”
长宁尚未经历过男女之事,更不曾生养,遽然见了如此场面,难免有些心惊担忧。一紧张起来,不由略用力握紧了琵琶的手。琵琶抬眼望着公主的神色,轻轻抚了抚公主的手背以示安慰。之前虽听姑姑们说过女子生育之事,但今日仍旧是头一遭亲眼目睹,一时也有些不太适应。
“下官替小女叩谢殿下关爱。请殿下放心,自古以来女人生子莫不如是。如今这时候儿还早着呢,殿下不如先移步东偏阁坐等吧。”
孔医正有些受宠若惊,颇为感激地躬身劝慰公主。长宁听着孔氏声嘶力竭地叫喊,一时又是心疼又是恐惧,就连说话的声音也难免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哭喊得这样痛苦,就没有什么法子可以帮帮她吗?”
孔医正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是仍然遵着礼节回禀道:“殿下,这女人生孩子都是这样,有如在鬼门关走一遭,没有不流血喊疼的。只要孩子能平安落地,那就是格外的顺利了,至于其他的小毛病,后续再仔细调养着就是了。”
长宁闻言有些愣住,她不是不知道女子生育的艰辛,但是却是第一次直面男子对待此事的冷漠。何况当面这人,既是医者又是平日里对女儿颇为关爱的老父亲,并非是毫无血缘关系的陌生男子。眼见自已女儿如此痛苦,却仍做等闲看待,稀松平常一般,不予施法缓解,就连心疼动容也不曾表现出来,只一句“自古天下女人生子莫不如是”便轻飘飘地带过了。
其实,长宁不知道的是,孔氏受孕原本就比孟氏晚了小半个月,可如今却同时胎动生产,乃是孔医正算着孟氏临产的日子给自已女儿下了催产药的缘故。
虽说孔医正并无恶意,胎儿早出生十几日也影响不大,但是他仍旧是为着长子这个名分考虑,一手促成了此事。
“本宫进去看看淑儿。”
长宁说着就要抬步往屋里去,门外守着的丫鬟婆子并医官们呼啦啦跪了一地,孔医正为首慌忙劝道:“产房气味污秽,血腥不吉,请殿下在偏阁坐等就是,万万不敢进去啊!”
“妹妹,本宫来看你了。”
听着众人的苦苦哀求,长宁只觉心寒,带着琵琶头也不回地径自进了屋子。
才进了屋子,一股极为浓烈的血腥气便扑在脸上,长宁屏住呼吸定睛细看。接生的产婆们满手是血,乍一见了公主,连忙要行礼却腾不出手来,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贴身丫鬟杏儿跪在一旁,握紧孔氏汗津津的手,嗓子因为一直不间断的说话已经嘶哑了,仍然拼着力为孔氏加油鼓劲。
玻璃看见公主进来也是吓了一大跳,连忙把盛满热水的铜盆递给身旁的小丫鬟,擦了手迎上来。
“殿下怎么突然到这里来了?”
长宁摆了摆手示意众人免礼,“你们只好好照顾孔夫人,务必保证母子平安。”
说着,跟随玻璃来到了孔氏榻前。此时,孔氏正仰面躺在榻上,濡湿的发丝一缕一缕的贴在因为剧痛而青白扭曲的脸上,一双眼睛死死闭着,汗水和鲜血浸渍了几乎整张锦榻。过于浓烈的血腥味熏得长宁几度想要作呕,仍强撑着伸手用力握了孔氏的小臂。
“妹妹,妹妹!振作些,本宫来看你了。”
听见声音,孔氏努力地睁开眼,对焦了好久才瞥见身侧的公主,一时又惊又喜,感动得落下泪来。
长宁见此有些不知所措,只能根据之前宫中姑姑教导的那样劝道:“妹妹莫哭,留着些力气好使劲,一会儿孩子出来便不痛了。”
孔氏点点头,回光返照一般憋足了力气,没了命一般地哭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娘啊!我活不成了!啊——”
“哇啊啊啊啊——”
“恭喜殿下!恭喜夫人!是个男孩儿!”
随着一声清脆嘹亮的婴儿啼哭声爆发在内院,产婆们喜上眉梢地交相道贺。而长宁只看见孔氏下面随着孩子出来的是一大股浓热的鲜血,落在盆子里霎时染红了整盆清水。这满屋的血气和眼前无尽的鲜血几乎让长宁腿软,只差双眼翻白晕过去,幸好有琵琶和玻璃一左一右死死搀扶着,这才勉强仍站立着。
长宁之所以这样惊恐,大半儿是被吓的。一想到日后万一自已也要怀孕生产,不由狠狠打了一个哆嗦。分明是京城中七月里最炎热的天气,但总感觉有彻骨的寒意从脚心直直上窜到头顶,整个人如泡在冰水里一般窒息无助。
“里面还有一个!快,搭把手儿啊!”
跪得离孔氏最近的是一个经验老道的产婆,席媪。随着她一声招呼,旁边几个产婆也赶紧凑过来帮忙。
“不行啊,席大姐,这个孩子的位置太靠里了,卡在那儿出不来。”
说话的是一个容长脸的白面婆子,脸上有些为难地向席媪交代,“再卡一会儿这孩子就该因为窒息变成死胎了,胎死腹中对母体也是大大的损害啊。”
“闭嘴,在殿下面前你说话也这么着三不着两的。”
席媪瞪了那婆子一眼,低声训斥后抬头望了望已经昏死过去的孔氏,只略微沉思了一瞬便下定决心。
“如今,只有这个法子可冒险一试了。”
说着,就将右手泡在烈酒中浸泡了几息,然后用洁净的布巾擦干,抹了火上滚开过又晾凉的菜籽油,直直将手连带小臂伸进了孔氏下面翻搅起来。
长宁见此,几乎昏过去,用指甲拼力地扣着手心,希望疼痛可以让自已维持一些清醒,仍目不转睛屏气凝神地盯着。
“问题不大,我已经摸到孩子的头了,幸好是正位的。”
听闻席媪所言,在场众人心中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哇——哇哇——”
孔氏因为又一次突如其来的剧痛而从昏迷中惊醒,而后两眼一翻再度昏死过去。
又一声高亢有力的啼哭响彻屋宇,婆子们激动地齐齐跪下去道喜。
“殿下大喜!夫人大喜!是两个小公子!大吉大利,好事成双!”
长宁望着孔氏那因为接连产出两个胎儿而软瘪下去像破布袋子似的花斑肚皮愣着出神,还是被琵琶轻轻摇晃了几下手臂才回过神来。
“很好,你们侍奉孔夫人顺利生产有功,赏每人白银五十两,素绸二匹,盐七斤。”
顿了顿,又看向席媪道:“席媪有大功,要重赏,额外再赐黄金十两,白璧一双。”
众产婆闻言大喜过望,忙不迭叩头谢恩。
“老身叩谢殿下恩赏。殿下可让下人给孔夫人舌下先含服些参片吊住精神,也好方便大夫们后续调补气血。此外,小月子里饮食要以清补为佳,切忌油腻荤腥,防风保暖亦是要事。”
席媪谢了恩,又格外和公主嘱咐了几句,带着众产婆一路连忙退下了。
玻璃早切了公主才带来的参放在孔氏口里,待长宁回过身到榻前看望时,孔氏已能睁眼。
“妾……谢……殿下大恩……”
“好了,不要再说话了,好好儿地躺着养一养精神。孩子已经抱出去让乳母喂奶了,等你好些了再看。本宫出去叫你父亲进来。”长宁拉着孔氏的手,柔声安慰道。
孔氏含泪点点头,支撑不住,复又闭上了眼睛。
长宁被琵琶搀扶着出了屋子,孔医正连忙带着医官们围上来恭贺道喜。长宁点点头,忍着满腔血气的恶心勉强笑了一下,向孔医正道:“你进去看看女儿罢。”
“下官斗胆,可否求殿下为两位小公子赐名。”
孔医正虽然也急着进去看女儿,但是仍按捺着跪下俯身行了一礼。
长宁俯视着孔医正,眼底神情有些复杂,应承着,“那是自然。毕竟当初本宫已经答应了,她生的孩子是要上玉碟的。本宫当然会好好琢磨考虑,你和淑儿且都放心就是。”
正在孔医正再度叩首谢恩的时候,一个小丫鬟飞跑着进了院子在公主面前跪下。
“恭喜殿下,孟夫人刚刚才生下了一个男胎。”
“好,本宫知道了,你下去罢。”
长宁摆了摆手,有些疲惫地略倚靠着琵琶,“停云轩中产婆的赏赐给了吗?”
“停云轩里没用咱们找的产婆,是驸马另找的,给了每人十贯钱。咱们的人奴婢和琥珀都已经安顿好了,公主放心罢。如今天都亮了,怕是已过寅时了,公主且回去眠一眠才好。”
长宁偏头望向琵琶笑着略微颔首,“幸好我身边有你们在。咱们回去先看看秋鸿罢,不知他睡得怎么样。”
正是这一偏头,长宁没有留意到影竹居院门外有一片豆青色的袍角一闪而过,正是一直在门外观望的秋鸿。
才回了承恩堂,就见秋鸿穿着中衣垂足坐在榻上,眼巴巴地望着门口。长宁一见心头酸软,连忙迎上来轻轻抚了抚脸颊。
“宝贝醒得这样早吗?再多睡一会儿吧,好不好?”
“姐姐不在,我睡不着。”
秋鸿乌青着一双眼圈,可怜兮兮地拽着公主的衣袖撒娇。长宁实在拿秋鸿没办法,只得尽快更衣梳洗了回来,抱着秋鸿哄睡。
“姐姐的手怎么了?”
秋鸿微微蹙起那两弯好看的羽玉眉,有些心疼地放在唇边吹吹。“没什么,我不当心划伤了,过两日便好了,宝贝不必担心。”
长宁被吹得痒痒,忍不住微微笑起来,心头的阴霾也渐渐散了一些。正被抱在怀里的秋鸿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柳叶眼中有些黯然,继而用力抱紧了公主的腰,贪婪地嗅闻起来公主身上的气味。
不日,公主为孔氏诞下的双生子选了“勋”、“玉”二字为名,仍将孩子放在影竹居孔氏身边抚养。又额外赏赐了许多礼物作为嘉奖,金银珠宝,玉器布匹,琳琅满目,不一而足。
在乳母们和以孔医正为首的众医官的帮扶调理下,孔氏恢复得很快,身子一日比一日好起来,只是身上那些可怖的疤痕仍是无法消除。孔氏为此略微低落了一阵子,不过很快便调整好了心情,带着一双儿子过来承恩堂给公主请安。
“妾给殿下请安,殿下万安。”
孔氏来时,长宁正在廊下看着七宝给那五彩鹦哥剪羽,听见动静连忙转过身来招呼。
“妹妹怎么亲自来了?小月子里身子弱,你也不多歇歇,咱们不必在乎那些虚礼的。”
孔氏含泪跪下,“那晚殿下不顾血腥冲进产房里来看望贱妾,贱妾心中感激之情无以言表,万死也难报殿下恩德。”
“妹妹快起来,不要这么说。”
长宁伸手将孔氏轻扶起来,真诚地望着她,“这世道待咱们女子本就刻薄,淑儿,我既然认了你,自然是……”
“妾明白的,妾都明白。承蒙公主不弃,妾自当生死追随!”
孔氏握住公主的手,目光灼灼,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长宁见此,亦用力回握住孔氏的手,重重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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