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三十年，六月。
“公主，宫中传出消息了。”
珊瑚捧着一只插了折枝石榴的青花宝月瓶轻轻掀了珠帘进来，侧身向倚在窗边抚弄五彩鹦哥的公主回报。
“安庆公主的驸马欧阳大人因为走私茶马被陛下赐死了，安庆公主自已也削发为尼出家了。”
长宁停下动作，轻轻放下了喂食的银匙，转身进了屋子到桌案前坐下，秋鸿见此便忙殷勤地递上茶盏。
说来也怪，秋鸿自从过了十岁生辰便收敛约束了自已爱撒娇吃醋的性子，平日里待人接物总是一副客气疏离的样子，只有在公主面前，眼里才流露出几分柔情。长宁只当是孩子长大了，也很为秋鸿的懂事明理而欣慰，年前便荐了他去军中或者考取功名，可是秋鸿抵死不愿，执意要留在公主身边侍奉，最后竟闹得要净身做了太监随侍身侧，顿时吓得公主魂飞魄散，再不敢提要秋鸿离开的事。
虽然琵琶私下也常和公主闲话，说察觉秋鸿似乎对公主有些别样的心思，亲眼见了秋鸿曾偷偷藏了公主用过的丝帕杯盏等物，要公主多多留心提防。长宁也只当玩笑听了便罢了，从不曾放在心上，毕竟是自已救回来从小养大的孩子，难免偏心溺爱些，加之秋鸿的表现举止日益规矩合礼，便更放下了心。
可这秋鸿本就早慧敏感，如今更是不知从哪里知晓了男女之事，是以认清内心后对公主的感情更加的一发不可收拾。只是他自已也明白这样的情感太过惊世骇俗，便极力死死压抑着，这才有了近日来表面上的温顺知礼。
长宁接了茶盏，含笑望着秋鸿点了点头，轻呷一口后状似随意地询问珊瑚。
“正所谓‘民不举，官不究’，归莲姐姐的驸马铤而走险走私茶马也不是一日两日一年两年的事儿了，如今陛下突然惩处，想来是有人告了御状了。”
“是，公主分析得极是。”珊瑚放下花瓶缓缓走进来，俯身凑在公主身边回话。
“那安庆公主的驸马奉旨出使到川、陕等地时，屡次派遣私人贩卖茶叶出境，从中牟取暴利，那陕西布政司的官员们也都不敢多问，只一味的装聋作哑。可是这事坏就坏在他那家奴周保身上，不仅十分蛮横无理，动辄擅自占用有关司科的民车至数十辆之多，阻碍公务不说，竟还敢带人动手殴打蓝田县河桥司的巡检税吏，那吏官不堪其辱，冒死向朝廷报告。陛下知晓此事后龙颜大怒，纵使安庆公主抱了孝慈皇后的牌位进宫去哭诉乞求也效用甚微，欧阳大人仍旧被赐死了，家奴周保等人则一律被诛杀。”
长宁放下茶盏叹息一声，“归莲姐姐也是可怜，如今她在哪里出家呢？”
珊瑚面上也跟着露出惋惜之情，黯然道：“安庆公主待驸马死后便绞了头发，独自去江浦的清莲寺出家做姑子了，如今日日青灯古佛，人消瘦得厉害。”
长宁看了看珊瑚，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有些讽刺地笑起来。“我就知道，在大明江山，军政大事面前，哪怕是孝慈皇后，恐怕也回转不了陛下的心思。陛下他这个人……对了，这样说起来，那小吏官不仅勇气可嘉，更是手眼通天啊，他的诉状都能送到皇帝面前，想来背后之人也下了不少功夫罢。”
珊瑚闻言，略低头想了想，“公主这样说，奴婢倒是想起来，临安公主自从韩国公之事被牵连贬放后，如今也在江浦呢。当年韩国公之事，似乎也是变故突发，疑点重重……”
“是啊，看来我这个四哥也是难掩骨子里的自卑，和太子明争暗斗了一辈子也便罢了，可谁想他一直惦记着，竟连孝慈皇后的女儿们也都不肯放过。只是，嘉慧姐姐的驸马梅大人可是最受陛下倚重，春风得意的贤婿，他想动手恐怕是不好办。”
长宁望着青瓷大缸中渐渐融化的冰山略微出神，若有所思。
秋鸿正站在公主身后拿着彩绘了对雁高飞的折扇给公主轻轻扇风，盛夏里的凉风带来恰到好处的惬意，微微吹拂起公主素面四绿薄罗衣裙的下摆。
“殿下，各人有各人命数，咱们只管好自已也就是了。”
冷不丁的，秋鸿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长宁偏头对上秋鸿深邃的柳叶眼，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有所指。
“珊瑚，驸马最近在做什么呢？”
长宁不是不知道之前驸马尹清曾私下里悄悄地学那沈仲荣借贷银子给商户百姓，而后再以高额的利息收回，只是未曾出过人命一直小打小闹着，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佯作不知，不予理会。可如今秋鸿既然提起了，想来必定是有蹊跷。
如今在皇帝老迈的紧要关头，尹清万不能随便出事，就算要死，也该想办法先将兵权握在自已人手里才是。
“驸马似乎没有什么与平日里明显异常的行为举动，除却近来应酬交际较以往频繁了些。不过，如今驸马升了都督代理，官大了难免人事也繁多，这倒也都说得通。”
珊瑚低头细想了一会儿，却说不出什么特别有用的情报。秋鸿在公主身后抬了一下眉眼，珊瑚看见，便忙不迭地识趣退下了。
待屋内无人后，秋鸿才转过身来，上前跪着凑在公主身前，力道恰好地握了空拳给公主捶腿。
“何必如此，这些微末功夫自有丫鬟们来做，你且起来坐着罢。”
长宁低下头望着秋鸿那一张白皙清秀的颜面，又心疼又无奈地劝起来。秋鸿没有接应公主说的话，只是仍神情温柔地自顾自捶按，情绪有些复杂地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便说罢，你也别太拘束自已，你忍得难受，我看了也心疼。”
长宁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抚了抚秋鸿肩上并不存在的褶皱。秋鸿闻言不知想到什么，瞬间眼睛一亮，继而很快又神色如常，把涌到嘴边的喜爱咽下，换成了公事公办的话。
“承蒙殿下恩德，属下家中的两个兄长在都督府都任了差事。前些日子，属下听兄长闲聊时谈论，驸马似乎近来对燕王殿下青眼有加。”
“此话当真？”
长宁挑了挑细长的弦月眉，俯下身子，一时和秋鸿贴得有些近，少女温热芳香的气息扑打在秋鸿面上，秋鸿立时红了耳尖。
“属下不敢欺瞒殿下。”
另一边，枕霞阁中。
尹清一早也听闻了皇帝对于安庆公主的驸马欧阳伦走私茶马被赐死的处理结果，一时物伤其类，心有戚戚。
想来这欧阳伦和尹清同样都是平民出身，一朝因为才貌出众被皇帝看上赐了婚，这才摇身一变飞上高枝成了驸马。可看见皇帝如今对于欧阳伦的处罚如此严厉无情，再想想之前自已私下借贷银钱，收取暴利欺压商户、百姓的事情，尹清心中免不得泛起一阵一阵的冰凉惊恐。
尹清端了一盏茶在手里却不喝，只独自坐在窗前沉思。
想到近来皇帝年事渐高又体虚多病，一旦有朝一日陛下龙驭上宾，新帝登基后重洗朝堂，那自已的官职、兵权等等都难免不保。为了将来打算，谋求发展，也为了保住如今这来之不易的权势富贵，自已也该到了提前暗地里另寻明主的时候。
虽然当今皇帝早已下旨封了皇太孙，只是尹清和群臣自然也都不是傻子。但凡是个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只要有这些根基稳固又手握重兵的年长叔父们在，皇太孙允炆能否顺利登基都还是一个未知数。就算他日太孙允炆真的能顺利登基作了新帝，也难保不会被野心勃勃又老奸巨猾的叔父们颠覆、取代。
何况对于尹清来说，皇太孙继承帝位本就是皇帝旨意，顺理成章，人心所向，自已并没有帮上什么忙，也出不了什么力。有皇帝倚重的宁国公主驸马梅殷在，尹清就连辅佐、襄助都是个陪衬。投靠效忠太孙，尹清并没有太多优势，那么自然日后也不会得到什么好处。至于另一个考虑对象——与尹清有姻亲关系的辽王植素无问鼎之心，对军政之事也不感兴趣，更重要的是，尹清也并不想再壮大妻族的势力，增加公主的权位威望，让自已往后的日子更加压抑拘束。
于是，便转而把目光放在了这几个年长的王爷们身上。恰逢之前燕王棣曾向尹清抛出过橄榄枝，尹清几番综合考虑下来也觉得燕王实力不俗，二人便暗中达成了共识，一来二去的来往上了。至于这些人情往来，因为目前二人关系尚未建立密切，所以私下里书信也不过是谈论些皇帝言行这类不痛不痒的内容，后续，尹清也曾利用职权几次三番传递一些军中调动的消息给燕王棣。
自从那日从秋鸿口中知晓了驸马尹清和燕王棣的事情，长宁便紧锣密鼓地安排人去搜集二人私下书信往来，结党营私，意图谋逆的证据。多亏了秋鸿帮忙，长宁手中握住了不少尹清言辞中有不臣谋逆之心的信件，和一部分已经整理好盖了私章却未来得及传递出去的军政情报。
长宁握着这一沓子证据在屋内往复踱步，头脑中激烈地思索着。眼下最佳的解决方式当然还是先想办法让尹清回心转意，重归正轨，将二人的利益和立场再度重新调整到同一处。毕竟，私下勾结皇子，传递皇帝言行和军政情报，本就是诛九族的死罪。若是皇帝真的不受控制，未能按照长宁预想中的情况去发展，直接去找皇帝检举揭发，极有可能会引火烧身，连累长宁自已和整个公主府的人受牵连。
长宁有些焦躁，发髻上的金珠流苏随着急促杂乱的步伐一下一下地打在脸上，仿佛掌掴一般火辣辣的。深吸一口气镇定下来，长宁最终还是决定先去枕霞阁和驸马尹清委婉地暗示沟通一下，探探虚实再做打算。
到了里院，看见尹清正在窗前独自枯坐，长宁伸手接过刘姑姑手中的食盒，拾步上了台阶迈进屋内。
“夫君在想什么呢？”
长宁才问完这话，眼角余光便瞥到了桌案上显眼处正放着一支珐琅银簪，那是孟氏生前平日里最爱佩戴的首饰，也是尹清第一次送给孟氏的礼物，后来作为二人间的定情信物，成了情侣感情恩爱的见证。
只是不知是年岁日久有些氧化了，还是因为之前被公主私下派人偷取出来，暗中改造藏毒后变了色，如今已经隐隐有些透着黑，表面乌蒙蒙的，看着像是散不开的浓重疑云。
“公主来了，快请上座。”
尹清听见声音，站起身揖了一礼，顺势将那珐琅银簪掩在袍袖下收进了桌案下的屉子。
长宁恍若未觉，从食盒中端了一盏碧莹莹的冷饮出来，轻轻放在桌案上。
“暑日炎热潮湿，本宫做了些荷叶羹送来给夫君尝尝，已是在冷水中冰过了，眼下十分清凉，正好饮用。”
说着，将那碗盏向尹清那边推了推，示意驸马尝尝。
尹清面上带了一丝得体的笑容，拿起汤匙舀了一勺放在口中细细品尝，不失礼貌地称赞道：“公主真是心灵手巧，这样好的手艺真是让人羡慕。这荷叶羹十分清甜爽口，不愧是夏日佳品，用了之后馨香满颊，回味无穷。有劳公主费心了，清，谢过公主恩赏。”
“夫君太过客气了，本宫作为妻子，为夫君洗手作羹汤本就是应该的分内之事。”
长宁抬眸望着尹清，话锋一转。
“夫君今日穿的这件松枝出炉银软罗外衫很衬气色，夫君喜欢岁寒而后凋的松柏吗？”
尹清听闻公主此言，一时有些微微吃惊。在这个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年代，能识字便已是极佳，更何况公主这样熟谙诗文又能灵活现用的更是难得。一改自已往日里自恃文官世家，看不起平民皇帝疏于教习女儿诗书歌赋的印象，立即对公主的好感再度上升了好几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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