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民工间隔开十几米远站在楼边上,他们正从楼外墙上固定住的圈梁模板里面拽出去两根细长的钢筋递到楼下,穆有仁和两个民工站在楼前的地面上接住从楼上递下来的这两根细长的钢筋,他们在地上拽着钢筋走,放到楼前堆放着各种型号钢筋的空地上。四层楼边上,两个民工用铁锨铲起来倒在铁板上的混凝土,填进红砖墙上打圈梁的空模板里。
“喊不听”先生看到这里惊恐失色,他慌忙站起来,不由自主地往客厅门口快走了几步,浑身一发抖,背对着三个人站住了。宋阳春从电视机后面的插口拔下来摄像机的两根线头,关了电视。他看着马广驹走到“喊不听”先生的身后,轻轻拽他的胳膊说:“坐坐坐,你别光看录像,听听我们三个人怎么说。”
“这还说什么?”“喊不听”先生猛转过身来,他吃惊地看了看宋阳春、马广驹和余生厚,“你们三个人,这是合起伙来,要搞垮我啊!”
宋阳春走近“喊不听”先生,他和颜悦色地说:“大韩,没那么严重。马师傅是给你管过工程质量的马科长,余师傅是给你当过材料科长,我是你想高薪聘请的副总,我们三个人都是有机会跟着你这个韩总干,多挣钱,怎么会要搞垮你呢?”
“喊不听”先生扭脸看一眼电视机、摄像机,他猛伸手指着问:“你们不是要搞垮我,给我录这种像干什么?”他又怀疑地挨个儿看了看宋阳春、马广驹和余生厚,许是从这三个人的脸上没看出对自已有什么不利的异常神色,才惊魂稍定。
“大韩,”马广驹使点劲拽他的胳膊,“你听我的,咱先坐下说行不行?”他在前面拽,宋阳春从后面推,这才把“喊不听”先生又弄到三人沙发上坐下。“喊不听”先生已经如坐针毡,他不愿听别人说,更不愿看对面的电视机、摄像机,双手捂住脸低下头了。宋阳春去卧室里放下摄像机,他回来拿一把折叠椅子,挨着“喊不听”先生坐下,轻轻拍着他的肩膀说:“大韩,你喝口茶,压压惊。我们三个人,永远是你以前的老同事,你不用害怕我们。”
“喊不听”先生听了一点不领情,他抬起头来,伸手指着电视机问:“那你们这是干什么?”说着要起身,被宋阳春拽住胳膊,他便一下靠到沙发靠背上,颓丧地低下头。
“大韩,”马广驹轻轻拍了拍“喊不听”先生的肩膀,“我以前跟你干,是管工程质量的,你在这方面出了事,我心里很不好受啊。你在圈梁里面不放钢筋,就打上混凝土,这样偷工减料盖起来的楼,谁都知道,遇上地震,楼一晃就塌了。”
“老马,地震都是几十年不遇、甚至上百年不发生一次,还用得着害怕地震吗?你们,是谁给我录的像?”
“大韩,你先别急别急,听我说。现在不兴提这个,可不管怎么说,我也是入党二十多年的老党员。小宋出国以后,他在国外也入党了。我们两个党员,知道身边发生这样不好的事儿,不能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吧?是我先发现你施工上有猫腻,去找小宋,俺俩一起上楼录下像来,目的只有一个:不让你搞歪门邪道。我们三个人都是你过去的老同事,要把你拉回正道上来。现在社会上,假冒伪劣产品坑人、害人的事儿出得还少吗?建筑业豆腐渣工程也在电视上多次看见过,混凝土里拿苇子当钢筋使,你们说,这是多他妈的糊弄人啊!大韩,咱可别成了那样的人,那一个个都没有好下场!”
余生厚隔着坐在沙发中间的马广驹,他稍微歪着上身劝说:“大韩,你放心,我和老马、小宋,都是真心为你好。再怎么着,我们三个人也是你过去的老同事,不会对你落井下石。”
“喊不听”先生愁眉苦脸地说:“可是,这段录像就能要了我的命啊。这事儿一旦传出去,工地肯定要被质量监督站查封,工程不让再干了是小事,追查责任,很有可能逮起几个来,那就出大事了。”
宋阳春安慰他说:“大韩,你把没放钢筋的圈梁拆了返工,我们把这盘录像带给你,你销毁了它。我们谁也不说出去,就没事了。”
“喊不听”先生似乎没听见,过了一会儿,他为难地说:“兄弟,一般土建工程,不包括水电安装,也不包括装修,光土建这一块,现在一平方米的造价就差不多五百块钱。教学楼一层楼,一千六百多平方米的建筑面积,你算算,造价合多少钱?是小百十万啊!你现在让我拆了半层楼返工,谈何容易?像我这样资质的建筑承包商,基本上可以说,不偷工减料,根本别想挣钱。甲方的熊基建科长,他不是姓熊,那么点小矮个和狗熊一比,也差远了。他姓芶,这家伙是个蛀虫,猛贪!你不给他行贿,别想在学院里揽到一点活儿干。揽到活儿,要是不继续给他送,或者是钱送少了,他还有办法治你——工程款上卡你。你不干,旁边还有一大帮人都挤破了头争这点活儿,别人想这么干还没有机会。现在建筑业是僧多粥少,你既然吃上这碗饭,能不干吗?”他说到这里叹了口气,无力地倚住沙发靠背,像自言自语,“我能有多坏啊?我不就是想多有点钱,在社会上混出名堂来,能出人头地,让别人看得起我?人都是中性的,无所谓好坏。我现在偷工减料是迫不得已,我不能算是坏人。”
“大韩,你在施工上偷工减料,这是干坏事吧?”宋阳春问。
“喊不听”先生反驳说:“我偷工减料,也用不着你们来管,对吧?就像小偷偷东西,警察管啊,你一般老百姓管这个干什么?可以说,你们这就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这一管,可把我害了。”
马广驹和宋阳春、余生厚交换了一下眼色,他说:“我们谁也不想害你,也没有人害你。你说是警察抓小偷,一般老百姓不该管,那我问你,你在公交车上、菜市场上,看见小偷偷别人钱包,你不抓小偷不要紧,你起码得喊一声:有小偷。哪怕你喊完了往别人身后一藏,不让小偷看见你,也行。听见你这一喊,做贼心虚,最害怕的是小偷,他当时就不敢再偷了。大韩,我给你打个比方,你现在好比是正在偷东西,让我们三个人看见了,一起喊:别偷了!我们既没有抓你,也没有报警,只是让你别偷了。这能叫害你吗?”
“喊不听”先生苦笑一下,他解嘲地说:“我说老马,你怎么又把我比喻成小偷了?”
马广驹还没有回答,宋阳春接过话来说:“大韩,当着我的面,你还意思说,你以前没偷过东西吗?”
他的话提醒了余生厚,他回想一下,激动地说:“小宋,听你这一说,我想起来了!”他伸手指着发愣的“喊不听”先生,“大韩,你是有前科的,那年在电信大楼工地,你偷过四十张三合板,看门的小皮子告发你,领导上当时给了你一个记大过处分。”
马广驹扭脸看着余生厚,他扑哧一笑说:“我也想起来了。老余,你那天早晨想抓小偷,要去问看门的小皮子,大韩害怕你一问小皮子就露馅儿,他搂着翠花跳舞,引来工地上那么多人看热闹,把你围在人群里出不去。当时,他这个小偷就在你跟前,咱都不知道,哈哈!”
马广驹、余生厚和宋阳春都回想起这件有趣的往事,三个人互相看了看,便不约而同地一起笑起来了。
当时的那个小偷——现在的这位“喊不听”先生,听见他以前的这三个老同事的笑声,他狼狈地低头不语。这三个老同事不仅是知道他以前在工地偷过东西,想起他以前还吃民工,使他无形中就成了容易被别人轻蔑、笑话的一个人。于是,这位“喊不听”先生被人拍了拍肩膀,他抬起头一看,两个月前还正经八百地喊他韩总的马广驹,他现在连声大韩也不喊,是笑嘻嘻地说:“像你这样的‘喊不听’多了,说实话,在哪里也不好管,小坏事,你干过不少。你现在成了一个‘喊不听’先生,对社会来说,是更坏事了。因为别人喊你韩总,说明你这个人的本事、能量都大了,干坏事,危害性也大。我再给你打个比方:一斤炸药的炸药包,恐怖分子能炸死几个人,炸间破房子;装十斤炸药的炸药包,在战场上就能炸坦克,炸塌一座楼!你这个“喊不听”先生,现在的本事和能量,就和装上十斤炸药的炸药包那么大的威力差不多,是能炸塌一座楼!我这一点没夸张,才说你,现在喊你‘喊不听’先生,是更坏事了,和以前喊你的外号‘喊不听’,不一样。”
“喊不听”先生端起杯子猛喝了一大口茶,他放下杯子,不耐烦地说:“你们一会儿一个‘喊不听’,一会儿又来个‘喊不听’先生,我这几年没听见别人喊我以前的这个外号,可和你们三个人在一起的这两个小时,是全给我找回来了。你们这么愿意喊我以前的外号,觉得有意思吗?”
宋阳春拎起来茶几上的暖瓶给“喊不听”先生喝茶的杯子里添上开水,他放下暖瓶说:“大韩,我们喊的‘喊不听’先生,真不是为了喊你的外号,算是借你的这个外号用。”
“喊不听”先生有理由立即问他:“兄弟,借什么的都有,我还从来没听说过有借外号的,我问你,你借了这个外号用,还还吧?”
宋阳春扑哧一笑,打趣他:“大韩,这不是个好外号,你还想让我还给你吗?现在是还给你一个‘喊不听’先生,就像马师傅说的,是更坏事了。”
“喊不听”先生气得用右手食指敲了几下茶几说:“那你就给我解释解释,这个‘喊不听’先生,是怎么更坏事。”
69書吧
宋阳春耐心地说:“大韩,我以前给你说过,所有明知故犯、正在干坏事的人,在他没有东窗事发之前,都能称呼他,是一个‘喊不听’先生。大韩,你现在就是这样一个‘喊不听’先生,所以,你一看见录像,害怕事情败露,就慌了。”
“喊不听”先生看着对他知根知底的这三个老同事,他心里一阵恐慌,这时要是听见别人喊韩总,他可能感到不像是喊自已,大概想不起来答应。那让别人喊他什么呢?他不知不觉地对号入座,下意识地就把自已当成宋阳春说的“喊不听”先生了。
所以,他听见宋阳春一喊“喊不听”先生,马上转脸看着他,听他说:“听见别人喊你‘喊不听’先生,你先不用害怕,在你的外号后面,有先生保护你,你只要能悬崖勒马,就没事了。可是,你要是不悬崖勒马,你这个‘喊不听’先生的处境是危如累卵,非常危险,随时都有可能东窗事发,出事。”
“喊不听”先生听到这里,可坐不住了。他霍地站起来,边走边说:“房间里太闷了,我透透气。”他几步走到窗前,推开两扇纱窗,鼻子和嘴一起吸了吸窗外流动的空气,埋怨一句:“我和你们三个人一见面,就没有好事,真不如不见!”
马广驹起身走到“喊不听”先生身边,他语重心长地说:“大韩,小宋是有文化的人,他对你说话不那么难听。先不提你,要让我说,咱说的这个‘喊不听’先生,其实就是一个隐藏的坏人,只不过他还没有暴露出来,这一点很可怕。因为谁脸上也没写坏人两字,他表面上和好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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