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灯火辉煌的兔儿爷馆,外头已经全黑了。
街边连成排的店铺都点了灯,光从敞开的门延伸到街道上,于是这段路就变成了一格亮,一格暗,好似黑白琴键,构成令人眷恋的红尘烟火。
进入居民区时,店铺变少了,一路都很安静。
许蔬正望着头看月亮,身旁的奚流突然警惕起来,揽过她的腰,利落地飞上屋檐。
两人才委身躲到高处的房顶,拐角一伙人便持刀冲了出来,汇在路中间,没瞧见人,于是转向周边,仔细地搜了起来。
夜里安静,许蔬听见自已又快又重的心跳,小声问:“是世子派来的?”
奚流思考了一会,道:“不是。”
这是一桩旧怨了。
前两年,康安公主和老侯爷还有精力在上京活动,那时递来帖子数不胜数,一家人只得挑些紧要的赴约,于是有了京郊的骑马场一事。
陈秉和永王的外孙李多林为了一只雪兔而起了争执,李多林当时气血上头,骑着马,竟作势要踩死陈秉。情急之中,陈秉唤出奚流,他现身一刀砍翻了马,把李多林摔得四仰八叉。陈秉惊魂不定,“扑通”摔了一跤,导致残马再次受惊,众人赶来时,扬起的马蹄正好重重地落在李多林裆部,伴随着他“啊”地一声哀嚎,他的裆部渗出斑斑血迹。
因是李多林自个儿先下死手,这桩断根的祸事,圣上判为意外,安抚一番永王府,也就不了了之。
于是,李多林便恨上了陈秉和奚流。
这几年没少找麻烦。
李多林自从失去了命根,便开始喜好男色。
想必是方才在兔儿馆瞧见了他们,派人追了过来。
奚流叮嘱许蔬:“你且在这里等着,不要出声。”说罢,便飞了下去,很快就在下面缠斗起来。
奚流没下死手,只打断了对面的手脚。他记得,救许蔬那一天,她被血腥的场面吓到了,所以这一次,他客气多了,将这伙人都快速解决了后,便飞回屋顶。
可哪还有许蔬的身影?房顶上只剩瓦片被翻动的痕迹——方才有人从这里上来,抓走了她,且还是个高手。
许蔬再醒来的时候,自已正头昏脑胀地躺在一叶扁舟当中,夜晚的江畔上没有一点颜色,黑漆漆的,只有一轮圆月高挂。她全身都动弹不了,一个身材矮胖的男人骑坐在她身上,手里拿着一把又锈又钝的尖刀,像是渔夫船上废弃的解网刀。他问立在船头的黑衣人:“你确定她醒了?”
对方答了个:“是。”
头戴玉冠的男人立即恶狠狠地低下头,扇了许蔬一巴掌,“妈的,给我睁眼!好好看着,看你自已是怎么死的!要恨,就只恨你自已跟那个死侍卫有关系,凭什么我都不能人道了,他还能温香软玉在怀?我不能拥有的,他也别想!我也要让他试试痛苦的滋味!”
许蔬脸上火辣辣的,却一点力气都没有,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李多林一只手竖起尖刀,瞄准她的胸口,另一只手则抄起扁舟上的一块板砖,猛地一砸,尖刀直没入胸口。李多林如同打桩一般,一寸一寸地将刀敲进许蔬的身体里。
许蔬能清晰地感受到,钝刀插入身体的疼痛,一下下,锥穿她的皮肉,刮过骨头。她青筋暴起,喉咙发出痛苦的怪声,像条搁浅的鱼,在扁舟中剧烈地挣扎。眼泪一滴一滴地滑落,许蔬又痛,又恐惧,嘴里却发不出一个完整字。
……意识消失的最后一眼,天上圆月如盘,万里无云,想必明日应是个好天气。
街巷这头,奚流捡起一把刀,解下他们的腰带,绑住所有人的手脚,疯狂地重复着同一个问题:“永王孙带许蔬去哪里了?”
若不回答,就将刀刺进胳膊,一路划到手腕处。有妇人听到惨叫和挣扎的动静,出来看了一眼,当即吓得昏过去,随后被丈夫哆哆嗦嗦地拖走。见他们不开口,奚流握起刀,用钻孔的方式,对着骨头狠狠地挖凿。只试了一个,便有吓尿的打手招了:“李公子买了条小船,往江上去了。”
奚流捡起地上一把长剑,在他们的衣服上擦了擦,漠然地往码头的方向去。
京城的水网错综复杂,一直到后半夜,奚流才终于在城郊的水面上找到随波逐流的那艘小船。
他握着剑飞过去。
许蔬的胸口插着一把刀柄,被生生钉在了船板上,伤口的血则淌在船上,皮肉苍白如纸。
他去把脉,已经感受不到一点生气了。
她死了吗?
身体忍不住抖了起来。
汹涌的钝痛将奚流掩埋。
他喊:“许蔬,许蔬。”
没人回应。
奚流从自已的荷包里拿出一颗药丸,含在嘴里,要给许蔬吹下去。试了好几次,才算成功。这是先前做任务时,陈秉赏下来的药丹,对止血有奇效,能吊起人的一口气。
他脑袋一片翁鸣,不停地搓着许蔬冰冷的手:“你别死,你别死,对不起,我没保护好你……”
东方逐渐现出鱼肚白,太阳初升,这一叶扁舟才终于靠岸。奚流抱起她,疯狂地奔跑。街上的医馆还没开张,关着的店门被他一脚踹烂了。奚流先将许蔬轻放在竹床上,再顺着一路的富贵装饰走到里间,二话不说,直接将头发花白的周大夫从床上拽了起来,提来前厅,指着许蔬说:“救她,不计代价。”
周大夫原先还吹胡子瞪眼地让他撒手,看到许蔬,连四分五裂的门也顾不上了,匆忙系上衣带,走上前查看。只这一眼,周大夫的表情都严肃起来,声音止不住颤抖:“这是多大的仇,用这么钝的刀,一下一下地砸到身体里去……”
周大夫连忙将学徒叫起来打下手,奚流坐在帘子外头,看着一盆又一盆的血水端出来。此时的许蔬像个破布娃娃,没有一点生机。记忆中,她总是笑着的,好似什么都在乎,可什么都无法束缚住她。情?钱?贞洁?名声?她都可以在一瞬间面不改色地舍弃。这样的人,温暖,也洒脱到……不可思议了。为什么偏偏是她呢?这样的一个美好的人,却因为自已的仇而受到伤害。
不可饶恕。
李多林,他该死。
一直到中午,周大夫才撩开帘子走出来,疲惫地对奚流说:“该做的老朽都做了,剩下的,且看天意吧。”
奚流给了一袋钱,周大夫从药柜里捡出一把十年老参丢给他,“你去市场里,找老母鸡或者野禽,跟人参一起熬汤,再将肉扒成糜,连汤带肉,一块喂给她,好叫她多些力气,熬过这几天。”
医馆后头腾了一间房出来,几个学徒抬着床板,把许蔬挪了进去。
奚流给了周大夫家的女儿小珍一点赏银,让她代为照料许蔬,自已则去了趟市场。
再回来时,手上提了一只大雁。
周大夫让他在医馆后院支灶,自已则坐在一旁指导。
看他做得认真,也不抱怨,周大夫倒是对他多了几分好感,劝道:“你也得好好吃饭,要是你垮了,就没有办法照顾你夫人了。”
说完,他又叹息一声:“不过,你们这些江湖人士,既然已经有了家室,就得肩负起责任,连累到家人,确实不该。”
熬完肉,小珍要帮忙喂,许蔬却不张嘴,多稀的汤汁都喂不进去。
奚流和小珍说:“你出去吧。”
随后,便极有耐心地,嘴对嘴,一点肉一点汤地给她送进肚里。
奚流说:“别死。”
晚上,奚流守了一会,便背上剑出去了,直到后半夜时,他才回来。
床上的人气息微弱,他打了水,关起门给她擦了擦身体。
奚流和衣在她身旁躺下,伸手抚上她冰凉的脸,“不是最爱热闹吗,快点好起来,我带你去看。”
次日的傍晚。
大夫刚送走一位病人,奚流便回来了,摘下面罩,将一个瓶子递了过去,“有没有用?”
大夫将瓶子里的药倒了一颗,放在掌心,研究了半天,问:“这是何药?”
奚流进屋坐下,自顾自地倒茶水,“延气丹。”
传言,宫廷有秘药,一颗可接骨生肉,价值抵百金。宗亲贵胄们也就一颗的赏赐,他从哪里掏出一瓶?周大夫眼睛都瞪大了。见他神色淡淡地等答案,周大夫立马用小刀切了一点,放进嘴巴里尝,只觉口感微苦,粉膏状,能吃出药材丰富的味道。
周大夫颤抖着将瓶子递给他:“好东西,给你夫人化水灌下去,就算不能立刻痊愈,也可固元养气,加快愈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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