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樾并不在意江云朗冰冷的质问。
相反。
他这样的气急败坏,反倒是印证了君樾的猜测,他双手环胸前,气定神闲地看着江云朗,淡笑着问:“你昨夜未归,直至今日清晨……”
江云朗紧绷的身子微松,面上神色微敛。
下一瞬。
又想到什么,他面上微恼:“你在盯着我?”
君樾挑眉:“你值得我特地花心思盯着?”
“那你怎知,我清晨方归?”江云朗拧着眉,看他的眼神带着几分防备。
“倒也……不必这般紧张,不过是习武之人的耳力,比常人稍好些,只是,你整夜未归,这转天花二婶子的闺女被休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村子,实在是……巧合了些,对吗?江兄弟?”
君樾故意拉长了语调,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江云朗梗着声,打算否认到底:“巧合罢了。我昨夜有事,在外边忙活整夜,有何不可?”
“当然可以。”
君樾煞有介事地点头。
他看了看江云朗,满脸苦恼纠结。
片刻。
君樾似下定了决心,想探听多一些:“江兄弟,其实,花二婶子闺女被休这事,是不是你都无所谓,我其实就是今儿一早听了些闲话,觉得巧合罢了。不过,我怎么听说,花二婶子早些年,是与江姑娘家里有些仇怨啊?听说当年,还是她撺掇的大家把江姑娘赶到山里去的?”
他故意说的直白,生怕江云朗听不懂他的言语暗示。
要照着江云兰和她那小姐妹所说。
那位花二婶子对江月白早有成见,但具体缘由,她们并不清楚。
君樾很好奇。
也不知,他在江云朗这儿,是不是能听到一个不一样的江月白。
然而,江云朗闻声,却只是沉默。
“江兄弟也不知吗?”
眼见江云朗迟迟未语,君樾试着提醒催促,然而,话音刚落,却听得江云朗气冲冲地瞪了他一眼:“此事,与你无干,你不必知晓。”
说完,他扭头就走了。
君樾怔住。
他幽幽地看向窗外,视线落在不远处那座青砖大瓦房里,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江月白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身影,以及,那总不见暖意的眸子。
她是几岁被送到山里去的?
原因是真的就像她猜测的那般,因为克亲吗?
当年,她年纪还小,花二婶子却屡屡针对她,原因大约也是因为江月白的父母亲。
但,会是什么呢?
君樾抿紧了唇,若有所思地转开眼,看向后山处。
江月白,她回来了吗?
发现他不在山里,会不会生气?
会的吧?
她看着,似是并不想叫人知道他和大白的存在。
*
匆忙走出君樾视线的江云朗,此刻正坐在田边卷着旱烟。
如今已是深秋。
地里的作物和稻米大多都已经成熟,并可以收割了。
江家人都有各自的分工。
江云朗则把自已当两个人用,就盼着忙有些,能稍稍压下自已心里边吐泡泡似的涌上来的烦躁和抑郁。
‘姜清珩’对阿花被休一事的怀疑,还有他对花二婶子与月儿家里素有旧怨的猜测……以及他这两日的冷淡沉稳处事,都叫江云朗对他心生警惕和惧意。
这位所谓的妹婿,是个有心思,有谋算的。
至此。
他才算稍稍明白,君樾会跟着他们进村里来,并不是因为他和大哥的要求。
而是因为,他本来就有进村的意愿。
正好他们兄弟二人提及,他索性顺势而为罢了。
这样的一个人,真的适合月儿吗?
江云朗不由地担心。
这些年,江月白有多苦,他是知道的。
女子嫁人,无异于重活一回,若遇良人,自然什么都好,若遇不着良人,那便是又一次的劫难,就如花二婶子家里的阿花一样。
阿花的郎君,是隔壁村的。
他原也是个好的。
成婚后,阿花很快便怀上了那人的孩子,两家人都盼着她能生出了大胖孙子来。
可惜,是女儿。
此后数年。
阿花两次因劳累过度流产,熬了这么几年,也没能生下一个儿子来。
第二次小产后。
阿花的郎君便对她冷淡了不少,后来更是屡屡与村里村外的村花,村妇人传出一些不太好听的话儿来。
阿花本以为生个儿子就好了。
哪知,好不容易保下来的孩子,也是女儿。
自此,阿花的郎君对她再没了好脸色,动辄打骂,拳打脚踢,再严重些,连孩子都不放过,她的命太苦,若能分开,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江云朗深知这些。
他恼恨花二婶子对江月白的屡屡针对,却做不来对花二婶子直接动手的事。
但他也不是没有办法。
代母受过。
是最直接的法子。
阿花被休,便是江云朗设计的,但他要对付的,并不是阿花这个命苦的女子,而是阿花的兄弟们。
花二婶子做人不怎么样。
她的儿女感情却还算可以,何况那里边还牵扯了一些别的,阿花被休,她的兄弟们必不会袖手旁观。
江云朗要的,便是他们的不袖手旁观。
早晨时,看到他们一个个儿的被打的不成样儿,江云朗这才觉得自已心口的火气,稍稍消了些。
只是,哪够啊?
花二婶子还不知道是因为她,才有了如今的事儿,她还没吃到教训呢。
江云朗目光阴霾地盯着花二婶子家的方向,手里的一抹猩红慢慢灼烫着,他吸了一口烟,眼里涌动着对花二婶子的,炙人的埋怨和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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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补】
日暮西山。
天边残红似血。
树影在微风中婆娑摇曳,带回轻微的响动。
江月白带着大白,背着背篓缓步下山。
前一日。
大白在屋里守了小半夜。
迟迟未见君樾回来,更不见江家人的丝毫动静,它在村口的隐蔽处转了几圈,眼巴巴地看着村口许久,思虑再三,在天色还幽黑的时候,往深山里窜去。
找到江月白的时候,她正挂在峭壁上。
腰间捆着的,是一根手指粗细的长绳,绳子的另一手绑在了悬崖边的一棵树上,她的背篓被留在了树下,已满满当当地装了不少稀罕的药材。
大白远远地看着背篓,嗷嗷地叫唤。
那会儿。
江月白正神情专注地挖着峭壁上的一味药材,听到大白的叫声,耳尖轻动,却是连头都没抬。
大白朝着悬崖下看过去,叫唤声顿时停住。
它小心翼翼,压低了声音哼唧了一句,语调带着些委屈和紧张。
不知过了多久。
江月白借着绳子的力道,一抛一甩的回到了悬崖上边,大白朝着她看去,只见她手上戴着一双自制的手套,手上还捧着一株形状极为奇异的药草。
这药草叫玄虎须。
挺霸气威武的名字,与它所生长的环境是一脉相承的冷傲孤高。
药草开了花,花须与动物胡须相似。
长得粗壮细长,根根分明,只除了花蕊处带些绿意,整株药草都是棕黑色的。
并不纯粹的黑色,附着在日晒雨淋的峭壁上。
药草迎风而长,风带出了根须的微微颤意,日光落在上头,摇曳的根须晃出影子,若非如此,悬崖下的这样一味药,并不容易被人发现。
可即便是发现了,要把这株药草拿到手里,也并不容易。
一则是,它长在峭壁深渊,寻常的药农有心无力,不敢妄动,二则是这药草是解蛇毒的奇药,在这世上,几乎全部叫得上名字的蛇虫之毒,它都能解。
最要紧的,还是这药草全株都是毒。
它是毒草,但,也是药草。
入药前,需用特别的法子炮制,才能中和毒性,发挥药性,如若不然,这就是一味无药可解的剧毒之物,一旦服下,便再无活路。
这药难寻,也难得,其价值之高,可想而知。
但这种种,其实都只是传言。
江月白只在一本几近失传的药书上看到过关于这药草的一二描写,了解的并不多。
能记住它的样子,已是她记忆过人。
这会儿被她遇着。
她说什么,也得把东西弄来好好研究琢磨一二的。
江月白垂着头,满足地看着药草笑。
大白看了她一眼,略显委屈地哼唧着去蹭她的小腿。
腿边一片柔和温暖,江月白的心一软。
她小心地将药草放到一边临时准备好了的小木盒里,又稍作处理,摘了手套,坐到一个木桩子上,然后毫不费劲儿地一把将大白搂到自已怀里。
她埋在它柔软暖和的毛发里,用力地蹭了蹭,瓮声瓮气地说:“大白,我好想你啊。”
大白自跟在她身边开始,就没怎么离开过。
江月白还是第一次与它分开这么长时间。
她想它。
它何尝不想?
若非方才江月白在悬崖下,大白怕是早就扑到她身上了。
这会儿。
听着江月白宠溺,柔软的一声‘想’,大白满足地直哼哼。
它松了松身子,由着江月白蹭。
素日里总不乖的毛发,此刻柔软服帖地贴着身子,它满脸都写着乖顺和可怜兮兮的委屈。
好半晌。
江月白似总算想起了山下还有个人。
她抿了抿唇,一边摸着大白的毛发,一边语气平缓地问:“你今日,怎么上山里来了?山下是有什么事儿吗?是他叫你来的?”
江月白目光淡薄,并不觉得‘姜清珩’那边有什么事。
毕竟。
他身后的那些刺客,前两日才带着‘人坠崖身亡,早已尸骨无存’的结果下了山。
待他们察觉有异,再找上门来,还要一些时日。
他能有什么事呢?
江月白一点儿也不担心。
大白嗷了两声,语气中带着些许的着急,似是方想起来般,嘴咬着江月白的衣角便要下山。
江月白蹙了蹙眉,耐着心思问:“姜清珩出事了?”
“嗷……”
“不应该啊,他能出什么事?”
江月白一边小声嘀咕,一边慢吞吞地收拾着东西,把背篓背上,再把盒子抱在怀里,带着它下山回家。
大白脚步微急,眸色复杂。
江月白想着事,一时间倒未察觉大白的不对。
一人一狼绕过峡谷,路过当日停留过的山洞时,江月白陡地一个激灵,想到了此前曾在酒楼上提过的,她已有成婚的人选一事。
不会是……大哥他们上山来了吧?
这么想的。
她便这么问了。
大白面露迟疑,终是‘嗷’了一声,算作回应。
转念一想,江月白又觉疑惑。
不,不对。
要照着以往的习惯,江家人不会轻易上山里来。
一来是村里都盯着,他们还要过日子,必不想,也不会与她牵扯过多。
二来则是她这些年为了采药,鲜少在家。
早些年,大伯母和二哥按时给她送东西,接连几次都扑了空,故而,她便与江家约定,他们下次再要上山里来,会提前定下时日,亦或者找人给她递信儿。
除非,是有什么事,叫他们在家里再也坐不住了。
得立即找到她?
她不在,他们该如往常,先回去才是,怎的还惊动了大白往山里跑,辛苦来寻她呢?
须知。
大白要从村口那儿找到这儿来,得费不小的功夫。
江月白心思微转,想到了在家里养伤的人。
她抿了抿唇,试探着问:“大哥他们,是发现姜清珩了?”
大白哼唧了一声,给出了她答案。
江月白沉默了一会儿:“他们做了什么?还是,姜清珩又闹出了什么幺蛾子?”
关于姜清珩,江月白并未想过要瞒着他们。
那日,她坦言已有成婚人选,便是在为以后江家人和‘姜清珩’见面做的铺垫,何况,她以后是要借着‘姜清珩’的名头去京城的,她没必要瞒着他们。
但这会儿,还是太早了。
万事未定。
他不适合与太多的人有过多的牵扯。
江家人知道的,太早了。
思及此。
江月白的心微微提了起来,下山的步调陡地加快,走着走着,犹觉不够,她一把捞起大白,迅速往山下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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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补】
回到小河村后山。
天色仍旧昏沉,山里依旧是深沉的黑。
坐落在山里的小院子连一盏烛火都没有,叫人无端地心慌。
江月白抱着大白,拨开篱笆围墙的栅栏走了进去。
风轻拂。
荡起夜里的一袭凉意,屋里寂静无声,她站在院中,侧耳细听,屋里便是微弱的呼吸声都没有。
江月白心下微沉。
带着微弱的侥幸,她疾走几步,手落在门上,目光缓缓下移。
目光所及处,是已经上了锁的房门。
她抿了抿唇,放下背篓,掏出钥匙开门而入。
屋里暗沉。
她缓了缓,待适应了黑暗后,朝着屋里的木榻看去。
没人。
姜清珩人呢?
真跑了?
他那一身的伤,能跑哪儿去?
还是说,他不打算治腿伤了,宁愿一辈子做个废人,也要跑?
江月白冷笑了一声
直觉不可能。
没人会愿意残了一条腿,一辈子做个废人,更何况是‘姜清珩’这样,生来便出身优越,不知苦难为何物,高高在上的人。
他们更不可能。
那是,被大哥他们带到村里去了?
江月白直觉更不可能。
可他人,的确是不在这屋里了。
屋里还算齐整,并无打斗争执过的痕迹,思来想去,江月白心里隐约有数,姜清珩人不在,而屋里是这么个景象,那大约便只有两个可能。
要么是他自愿跟着人离开。
要么,是他在没有任何反抗余地,昏迷着被人带走的。
江月白更倾向于前者。
她方才站在院子里的时候,就已经稍稍观察过了。
地上脚印虽不多,却还算清晰好认。
那些人要叫他陷入昏迷并带走,首先就得在不惊动他的情况下,把他给弄晕了过去,余下的人才好动手,这样一来,地上的脚印便不太对了。
还有拐杖呢。
那上边,拐杖一下一下地落在地上,留着又深又重的印子,方才便清晰地落在她眼里。
最重要的是,不仅是姜清珩没有反抗。
大白,也没有反抗。
这只能说明,来的人是姜清珩认识的,也是大白认识的。
除了她的二哥,江月白不作他想。
那日,她的二哥陪着大伯母来过,而姜清珩在屋里,应当见过了的。
是以。
来的人是二哥吧?
因为是她的二哥,姜清珩并未反抗,而是顺从着跟着下山,甚至是进村了?
江月白心下抱着些许的侥幸。
她深吸了一口气,抿了抿唇,语调清清冷冷地问:“他是自已跟人走的。”
大白支着脑袋,眼巴巴地,却没说话。
江月白又问:“来的人,是二哥?是二哥带走了他?他们去山下村里了?”
大白听着这一连串的问话,歪了歪头。
许是听出了江月白话里的急切和恼怒,它满脸委屈地哼唧了几声,扭过头看向下山的村口。
江月白朝着山下看了眼,眸子黯沉沉的。
她不说话。
大白急的嗷了两声。
江月白蹲下身,摸着它的头,低声轻抚:“我方才,不是恼你。”
大白感觉到了她神色里的黯然,耳朵蹭了蹭她的手心。
江月白手心微暖。
猜出是姜清珩跟着她二哥下的山,她的心倒算是有了些许的安稳。
但,仅仅是些许。
姜清珩身后,还藏着隐在暗处,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找上门来的仇家。
还有他的身份,大约是假的。
倘若暴露于人前,以那些村民的能耐,只怕这事很快便会传的人尽皆知。
届时,姜清珩的踪迹怕就藏不住了。
得赶紧去把人接回来才是。
希望他和二哥不会蠢到,成日成日里的跑到村里四处招摇,否则……
江月白抿唇想着。
她看了眼外边的天色。
晨光熹微。
天已蒙蒙亮,山下公鸡一声声叫的欢实,要照着以往,江月白这会儿会在睡梦中睁开眼,浑身清爽的伸个懒腰,再伸展伸展身子,做些小运动。
然而。
今日她却是满身的疲累,眼下乌青明。
对着外边虚空,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看来,得等到夜里寻个合适的机会,悄悄进村找人了。
这么想着。
她也不再多想,只俯身去拿地上的背篓与盒子:“大白,晚些时候,我先把药草都给炮制了,进城一趟,你帮我看家,等夜里没什么人的时候,咱们再去村里悄悄的把人接回来。”
大白摇头,眼里尽是不赞同的神色。
江月白摸了摸它的头,笑着先把背篓拿到了杂物房里,而后扭身去了厨房。
本想着,厨房里的水缸该没水了。
得扛出来洗洗。
哪曾想,水缸盖子打开,那里边满满当当的盛满了水,水质清晰干净,并不似放了几日,被用过了的样子。
她抿了抿唇,把盖子重新盖上。
盖好后,她转身扫了眼厨房里边的摆设。
东西原本在哪儿,现在还在哪儿,桌上灶台和地上积了一层白灰,一串凌乱的脚印从地上穿过,其中还夹杂着深深浅浅的拐杖印子。
也不知,那人是怎么做到,一边撑着拐杖,一边拎水桶的。
还挺能耐啊?
有这打水的功夫,怎么就没想着学着做点饭菜,吃点儿正常的呢?
江月白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这一幕。
她索性打了水,先把厨房收拾了。
用完了水,原想着再打些水浇一浇院子里的菜苗,药田,然而,菜地,药田里的土质也是湿润的,那不是夜里的露水能坐到的。
这两日,天儿也没雨。
只能是他浇的水了。
看着这些,江月白神色有些复杂。
她放下东西,扭身去了后院,那边的药田一如前院,看的出来,这两日是浇过水了的,菜苗子长的正好,并未如她所想的那般,蔫了吧唧。
既没什么事儿了。
江月白索性先把从山里找到的药草都处理了,又把屋子里里外外都清洗收拾干净,再简单地吃了点儿白粥,又洗了个澡,哄好了大白看着家里。
最后,她背着一个干净的背篓下山进了城。
此番进城。
她一如往日,先直奔景仁医馆打听消息。
又与慕怀星透了些与姜清珩有关的底,让她安排人着重留意官府的动静,以及城中近些时候,生人出没的动静。
待该交代的事都交代好了以后,才去了别处。
回到山里的时候,已近日暮。
江月白弄了些吃的,与大白简单用过后,便在屋里坐着看话本,一人一狼慢慢地等着。
静夜。
她带着大白一步一步地朝着山下村口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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