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凌晨四点五十分,酒店门口昏黄的路灯下,姜树一手紧紧抓住书包的肩带,一手紧紧握着行李箱的推杆,因没睡醒而睁不开的眼睛死死盯着精神饱满的江映恒——这个家伙,明明昨天晚上就申请了一起前往支援医疗队,偏偏什么都不跟自己说,就这么不想跟自己说话么。
“擦一下眼睛。”
姜树知道肯定是早上脸没洗干净,还有眼垢。他拿手麻利把两只眼睛的眼角擦了一下,好了,眼睛可以睁开了,继续盯着他看。
江映恒突然就笑了,虽然是用鼻子轻轻发出来的一声短促的哼笑,但是姜树看到了他微微上扬的嘴角。这是姜树第一次见他笑,没有感到意外,他甚至觉得对方肯定忍了很久,就在等着这一刻。
滴滴!
车到了,江映恒把两个人的行李箱放到后备箱,然后一只手推着姜树的后腰把他推上了车。
坐在车里的姜树依旧盯着江映恒,好像要把对方盯穿,好让对方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呦,小年轻吵架闹别扭了?”凌晨的出租车司机总能遇到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事情,他见怪不怪地打趣了一句,“这酒店挺贵的,这就不住了?多可惜啊。”
姜树很有礼貌地回了一句:“司机师傅,麻烦您小心开车,注意安全。”
“呦,看上去还不怎么好哄。”司机在后视镜给江映恒打了个眼色,说:“你麻烦大了!”
江映恒微微颔首,不说话,戴着耳机,闭目养神。
谁要你哄了?点什么头?姜树双手撑着座椅往窗边挪了一下位置,然后扭头往外看,也不说话。
晨曦的微光刚刚从远处的山岭上冒出来一点点,雾蒙蒙的还没大面积铺开,城市的路灯依旧亮着。每一盏路灯的光芒都很坚定,但也只照亮周围很小的一圈范围,路灯和路灯之间,光晕彼此相隔,在有水的地方又意外相融。
姜树想起高三冬天的那些早上,一个人早起去学校上晨间自习,路灯照下来,能看到呼吸间的尘埃,回头望去,是一个人深深浅浅的脚印,那些脚印在路灯下是暗沉的,明明很浅,光却照不进去。
然而就是在这样的记忆里,他感觉在往后几盏路灯,之下,恍惚中有个人影,姜树想要看清楚一些,往后退了几步,朦胧中意识到那个人是江映恒。对方离自己很远,但是姜树觉得,他好像是在跟着自己。
姜树掐了一下自己的脸,摇了摇头,肯定是没睡醒,于是靠着玻璃窗决定再眯一会儿。
一个多小时后,车缓缓停在了山脚下一处废弃的建筑前。
“小两口吵架归吵架,不要想不开啊!”司机担心地看了两人一眼。
江映恒边拿行李边说:“我们是同学。”
司机一拍脑门,抱歉地说:“哦!早说嘛!过来旅游的吧?这山后面有个清澄水库,很多学生放寒暑假过来玩,附近可以野营钓鱼什么的。以前这里还有不少人住,钓了鱼随便找户人家,加点钱就能给你做很丰盛的一顿饭。现在不行了,上面也不给带火,你们带吃的了吧?”
江映恒不多解释,点点头。
司机也不敢在这种人烟稀少的地方久留,盖上后箱盖,一脚油门就走了。
两人一起往废弃建筑里面走,准确说是姜树跟在江映恒后面走。
这栋建筑像是新式的农村房屋,有一个铁门,铁门里面是一个庭院。庭院左边是传统的灶头厨房,右边一小块没铺水泥的土,显然原先的用途是种一些日常吃的蔬菜,正中间方方正正的三层小楼。
从大门走进去之后,里面突然变得灯火通明热闹了起来,是医疗队的人。
“来啦,结界也刚布好没多久,等一下就会有人从山上运伤员下来,你们把行李放到三楼去。这里是荒废的老房子,楼梯的把手有些松了,上楼的时候小心。不知道要待几天,大家都在三楼挤挤,一楼和二楼要安置伤员。苏五说你们两关系不错,给你们留了一张床垫,就这个条件了,辛苦一下。”
招待他们的人叫张愿,是校医疗队的副队长,负责清澄水库西山脚的医疗保障服务。这一栋临时找的废弃老房子就是医疗站点,他嘴上一直念叨太小了,但是因为任务持续时间不能确认,魂洲不能暴露,只能在找个地方布结界处理。可见这次任务涉及到的人不少。
江映恒提着两个行李箱往楼上走。姜树帮忙看着,扶手是不能碰了,他就怕江映恒拿着行李走不稳。
三楼有三个房间,都不大,十平方左右,其中一个房间有一张床,另外两个房间各在地上铺了一个床垫。有床的那个房间放了三个行李箱,铺床垫的其中一个房间已经放了两个行李箱,剩下那个房间便是姜树两人的。
两人把行李箱放好,书包里面都有医疗物资,他们把能用得上的东西拿出来,书包就靠在行李箱一旁。
楼下传来张愿的呼喊声:“你们两个要是还困,就楼上休息一会儿,等有人来了再下来!”
姜树的确还有些困,而且也不确定忙起来还能不能休息,就朝楼下回应:“谢谢张老师,有人来了喊我。”
张愿比了个ok的手势。
姜树脱了鞋子坐在床垫上,抱着双腿望着破旧的楼梯口说:“我想再睡一会儿……你呢?”
“我就在这里。”
姜树听到这句话,便背对着江映恒躺下,又迷迷糊糊休息了三刻钟,直到楼下喧闹声突起。
两人是连跑带跳下的楼,院子里已经躺了四个人。医疗队的五个人已经开始忙起来了。张愿是魂可以判断人体内受伤的情况,然后由他的助手安排相应的治疗方案。助手的魂是文字显现,不用动笔就能让方案直接出现在纸上。另外三人就负责执行方案。
姜树看了一眼刚安排的单子,大腿贯穿伤,没有伤到骨头,动脉和筋,消毒缝合包扎,抬头说:“张老师,这个人的伤,我一个人可以处理。”
张愿看了姜树一眼,问:“你什么魂能力?”
“治愈。”
“治愈……你先试试,不要逞能,身体不行就停下来。”张愿说得很严肃,似乎对这个能力有所顾虑。
“好。”
姜树虽然不确定以自己目前的能力来说,能不能完全治愈,但他觉得主要还是时间快慢的问题,只要给足够的时间,哪怕慢一点,应该还是可以做到。
他把手放在那人受伤部位的附近,掌心微微发热。
“啊!”那人突然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声。
姜树听到,脸上闪过慌张,想把手拿回来,江映恒用左手轻轻压住了他的右手,微凉的声音在姜树耳畔响起:“不要怕。”
姜树定了定心神,集中注意力在手上,片刻后,手掌下竟然浮现出莹莹闪动的青绿色微光,而旁边的伤口也在逐渐止血恢复,他有些惊讶,扭头看向江映恒。
“做得很好。”
夏天的早上温度上升得很快,每个人脸上冒着汗水,姜树的脸上有,江映恒的脸上更多,他似乎比姜树还要紧张。
“汗……”姜树小声提醒。
江映恒抬起左手轻轻翻动,把两人脸上的汗水拂尽,带来一丝难得的清爽。
一个半小时后,伤口完全愈合,那人拿出手机给谁发了个消息,然后他就原地消失不见了。
姜树突然坐到地上,铺天盖地的眩晕感让他有些脱力,如果不是江映恒扶着,他可能就摔倒了。
“给他葡萄糖水。”张愿检查完最后一个人,摘下手套,走到姜树身边:“你的魂什么时候发现的?”
江映恒替他回答:“四天前。”
张愿皱了皱眉头,问助手:“谁安排的他过来?”
“上头安排直接安排的。”
69書吧
“队长知道么?”
“知道的,去说过,没用。”
“胡闹。”张愿的声音不大,但是能听出来带着怒气,然后对江映恒说:“你先带他上去休息。”
“张老师,我不用休息。”
伤员是被一个会飞的人背下来的,刚离开一个,又送了一个下来。放下背上的人,他说:“张愿,处理好的人如果没有太大问题,都得让他们上去。”说完就飞走了。
张愿带着不情愿给姜树递了一张新的单子,尽量缓和声音说:“这个能治就治,治完了上去休息。”
姜树点头接过单子,依旧是贯穿伤,手臂和肩膀都有,手掌还被咬掉一小块肉,留下人的齿痕。
姜树有了刚才的经验,从容了很多,江映恒被安排去处理其他人的伤口,他一个人到走到伤员的身边,尝试不接触伤口治疗,成功了。手臂和肩膀的贯穿伤愈合得很慢,两个伤口加起来差不多用了两个小时,索性有一处的伤口已经止血,姜树处理起来不是很紧张,但是手掌的伤就没那么容易了。
“手掌那里是最先被咬掉的,我想还能再撑一会儿。后面又出现两个人,咬了我的肩膀和手臂,我就被强制送下来了。”
姜树能感受到他还想上去的意志,尽管发了自己身体在变得虚弱,他还是用一只手撑着地面,然后集中精神,把力量汇聚在手心,十分钟,二十分钟,半个小时,一个小时,两个小时,期间不断有人来提醒他,他都没有听见,直到三个小时后,那人的手掌恢复如初。姜树松了一口气,想要站起来,却直直向前扑在了地上。
“姜树!”
失去意识前,他听到熟悉的那把声音,第一次带着强烈的起伏呼唤了自己的名字。他做了一个很梦,看到路灯下的那个人影朝自己走了一步,虽然是很小的一步,但是姜树能把他的脸看得更清楚一点了,两个人长久地凝望着彼此,直到梦醒。
睁眼外面已经是天黑了,姜树一个人在房间里,门外的楼梯口因为幽深黑暗而被无限延长,恐惧顺着涌进来,涌进姜树心里,他想把门关上锁起来,身子却没有动。
窗外传上来院子里脚步错乱走动的声音,姜树轻轻唤了一声:“江映恒……”
楼梯间传来一个脚步声,随着脚步声变大,门口出现一个身影。
“江映恒……”
江映恒左手端着一碗粥,右手拿了一瓶水。
“先喝口水,再喝粥。”他把水放在床垫上,然后稳稳拿着粥,在床垫边坐了下来。
姜树拿过水,瓶盖已经被拧开了一些。从早上到现在都没喝水,姜树一口气喝了半瓶。江映恒又把勺子递给他,粥还是端在手里。姜树挪了挪位置,乖巧地就着江映恒的手里的碗吃了一勺。
粥是热的,姜树想要摸一摸碗的温度。
江映恒把碗拿远了一点错开姜树的手,说:“烫。”
姜树又这样喝了几口,问:“你怎么知道我醒了?”
“窗口能看到影子。”
姜树又喝两口,“现在有多少人了?”
“六个,慢慢喝,不急,都处理过了。”
“我感觉我可以……”
“喝完,不要把肉挑出来。”
姜树瘪了一下嘴,只得把肉末划到一起,然后一勺子进嘴,咽了下去,吃完还张嘴给江映恒看了一眼——这是他从小到大每次被要求喝药或者吃不喜欢的东西时养成的习惯,证明自己乖乖吃了。
不一小会儿粥喝完了,姜树想起身,尝试了很多次,身子还是没什么力气,站得起来但是站不稳。
江映恒在他面前蹲了下来,“上来。副队说有一些小伤要你处理,处理完我们可以休息几个小时。”
姜树两条手臂僵直地挂在江映恒的肩膀上,琢磨头要靠在哪里。江映恒直接托着他的屁股猛地站起来。姜树赶紧双臂勒住对方的脖子,把头埋进他的颈窝。
“手松开。”
“我怕掉下去……”
“那也不用掐我。”
姜树睁开眼,两只手本能抓住的是江映恒胸口的肉,其中一只手还抓住了一颗软糖的一样的东西。想到那是什么之后,姜树赶紧松手,把手搭到了他肩上。
院子里医疗队的人还在照顾伤员,见姜树下来,都担心地看着他。张愿不在院子里,去一旁的厨房喝酒了。
要姜树处理的伤都不是很严重,但是数量不少,姜树处理起来还算得心应手,只是数量之多,难免身子还是会有些难受,不过他都藏得住。这个院子里,没有人是不辛苦的,从凌晨到午夜的忙绿,所有人的在透支自己的身体和精力。
处理完已经是凌晨一点了,姜树想要和张愿打个招呼再回去休息。张愿看见,朝他招了招手,让他陪自己喝一杯。江映恒打开一瓶啤酒,说:“我陪您喝。”张愿饶有兴趣地看了一眼,拿手里的啤酒和他碰了一下。
“你们知道此次任务的最终等级判定是多少级么?”张愿显然不是真的在问他们,他接着说:“八级。大半个学校的人都出来了。八级的任务,他们竟然派你们两个大一的过来,医疗队的任务等级也至少有六级,我们这一队是和队长那一队都是七级。学校规定,大一不能参加三级以上的任务,但是上头竟然还是把你们派过来了。”
姜树安慰张愿说:“我能帮的上,我会继续加油的,张老师您放心。”
“呵!你还有心情安慰我。”张愿一口闷掉罐里的啤酒,“你知不知道,治愈系的魂,对身体消耗有多大?”
姜树摇了摇头。
“也是,课都只上了一节,就把你们都送出来了,你哪里会知道。”张愿做了个摸脖子的动作,“会死的,哈哈。你怕不怕?”
姜树当然怕,已经体验过一回了,“是我能力还不够强……”
“再强的能力也抵不住以命换命。”张愿在烛光下的嘴唇几乎没有动,但是火焰的摆动证明了他讲了刚刚那句话。
姜树微微颤抖的手被江映恒握住,凉凉的。
张愿打开一罐新的啤酒,喝了一口,喉咙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叹息,换了个话题,说:“你知道上面发生了什么么?”
新丰县拆迁办下通知到清澄村的时候,没有人愿意搬迁。一是村民住这里有感情了,每家每户地多山多,环境友好,老一辈的人就想在这里养老,二是拆迁要得掘坟,没人同意。尽管有一笔可观的拆迁费,足够他们在城里买两套房子,但是他们都不愿签字。
就这样僵持了大半年,直到有一天山上的一处坟地着火了,说是整个坟烧的连骨灰罐子都破了,骨灰混在烧干净的废墟里,根本分不出来,就有神婆说这是祖先动怒。这么狗血的事情,村里的老人一夜之间全部都签了字,最后只剩李万山家这一户死活不肯签字,因为那座坟里埋着的正是李万山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和他大哥。李万山觉得这件事情有蹊跷,要求查了几次,都说是天干物燥,自然山火,这事儿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此外,还有另一帮人对清澄村搬迁这件事情持反对意见。这里本来是个半不管的地方,有几个会来事儿的在租了个山头,一年只要两千块钱的租金,在山头养了些野味,一年能挣个大几十万。清澄村搬迁之后,山头就不能在养这些东西了,这不仅仅是租金的问题,还是不能再继续做这个生意了。
李万山后来消失了一段时间,人人都说他去外地打工了,不会再回来了,拆迁费也没去领。谁知在水库建好的那一年,他又回来了,每天在城里跑来跑去,找到了之前做野货生意的那几个人。没了那个买卖,他们又没什么挣钱的扎实本事,只能每天混混日子,哪里都做一阵子,哪里都做不长。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好几个都做起了偷鸡摸狗的营生,都进去过几个月几年的。李万山就问他们想不想报仇。
这仇要怎么报?他们都觉得李万山是在开玩笑。谁知,李万山当场抓了一只流浪猫,割血给它喝,最后猫口吐白沫死了。
“照理来说,人十八岁之前魂没有觉醒,之后就很难觉醒了,李万山回来那年是三十六岁。哪怕早几年就觉醒了,也很难,不知道是不是太恨了,还是早就觉醒了,但是一直没发现,要么就是藏着。如果真能藏得住不干坏事,他也算是个 好人,只是……”张愿喝到第六罐啤酒,就没再喝了,“可惜了。那座坟是李万山家一个死对头点的火,天气干热,他拿高功率强光灯照着放大镜生的火。他想拿拆迁费,但是村里不同意,他就用了点手段。”
后面的事情张愿不讲,姜树也猜了个七八分。
“去休息吧,明天还有的忙。”
姜树在一楼简单洗漱了一下,就被江映恒背回了三楼。
两个人躺在床垫的两边都睡不着。
“江映恒,我怕。”姜树第一次对魂感到恐惧,不管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他意识到,这个世界的不稳定,比想象中的还要危险。
黑暗中,江映恒脸上的表情看不见,他只说:“睡吧。”
姜树朝他那边挪了挪,见对方不排斥,又挪了挪,直到膝盖碰到对方的腿,姜树才不动了,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往后的一个月,姜树天微亮就下楼,天彻底黑透才回去睡觉,有几个晚上,他得抓着江映恒的手臂才睡得着。日日如此,没有休息过一天,他每天都会累到身体完全站不住,但是他知道,明天的魂,又会比今天更强一点。
等他和江映恒回学时,许一鸣和方正两人早已上了几天课了。
如遇章节错误,请点击报错(无需登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