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丰县县域面积一千三百四十五平方千米，半山半水半分田，是典型的山区县。县内有三个主要的水库，清澄水库最大，总库容在2.8亿立方米。水库位于两条主要山脉中间，从空中鸟瞰像一只巨型蜥蜴。十三年前才正式开工修建水坝，涉及土地1.35万亩，搬迁人口近万人，拆迁房屋约50万平米，于一年前正式完工。本来是计划十年完工，但是在拆迁问题上，两方僵持了一年多。不过好歹也算是造福一方的利民项目，整个县的人大体是非常支持的。
苏五带八人到指定地点的时候是正午十二点，一个小时后山顶的温度将要达到一天之中的最高点。
这是一条不算路的路。
地面的植物很有规律地呈现出分层。最高的一层是乔木，主要是梧桐，大部分主干有一人围抱起来那么粗。树干上错落着大大小小环形树纹，仿佛在诉说它们生长的不易。再往下一层是矮灌木，因为乔木们的宽容，树与树之间的间隙给了灌木们足够的空间去汲取阳光带来的能量。再往下是数不清种类的草，有些能开出半个拇指大小的黄蕊白瓣的花朵。
而在这成片的呈轻微斜坡状的树林里，有一条被晒干的血迹引导着的“路”。
顺着这条路走，渐渐的，一股肉体腐败的味道被过高的温度蒸腾漂浮在空中，越来越浓郁。
姜树很想吐。在这股味道全方位包围他的时候，他看到场景让他想到了自己小时候吃的一道菜，荔枝肉。那家店喜欢把一颗颗血红剔透的荔枝肉挂在盘子中的一棵假树上，模仿荔枝树的样子。现在在他眼前，有大概七八棵这样的树。
马汉背着九个人的回收装备和工具，他一一分发过去。每个人都很沉默，除了苏五。
“同学们！目标回收正式开始！大家只管回收，哪怕是一层皮，一小块碎骨，或者一根头发，不过往往连着头皮，所以不会是一根，总之，看见的所有像人体组织的东西，都得回收！加油干！晚饭带你们去吃烤肉！”
姜树想，苏老师肯定经常遇到这些情况，所以面对这一幕，他还能想到烤肉。因为他敢肯定，402和401加起来八个人，在未来至少一周内都不会再吃肉了。
回收的进展非常慢，哪怕是测试通过率百分百的401组回收的并不比402多多少。
姜树觉得苏五总是在看自己，但是当自己抬头望过去时，又发现对方没有在看自己。
“怎么了？”江映恒手里的动作没有停，询问的语气就像在陈述这里有一棵草一样平淡，不带感情。
姜树又望了一眼苏五，不知道能不能说。如果他的嗅觉异于常人，说不定听觉也是。
姜树用非常非常小，比蚊子声还小的声音说了一句：“苏老师您是狗。”
苏五没反应，连轻微的停滞都没有。
姜树松了一口气，把嘴巴靠近江映恒的耳朵，用刚才一样大小的声音说：“我觉得苏老师好像一直在看我。”
江映恒也抬头看了一眼苏五，对方在一棵树顶上回收目标物。
“你说，是不是我回收得太慢了？苏老师是不是也在给我们的任务打分？他不会也跟温老师一样突然——401成员回收目标效率低下，扣一分——这样吧？”
姜树说到扣分的时候有点激动，微肉的嘴唇擦到江映恒的耳廓上，江映恒突然打了个激灵。
姜树以为他听后也感到担心，连忙问：“你是不是也这么想？”
江映恒不知道。他把自己回收的几袋残骸放到姜树那一堆旁边，还是用之前一样的语气说：“这样就不少了。”
莫名其妙地，姜树就想到了昨晚的那瓶草莓牛奶。
姜树能感觉到自己的脸微微发烫，他抬头看了眼天空，炽热的阳光倾泻而下，越来越热了。
姜树回收完该区域的目标物后又检查了一遍，确定这一块位置没有遗留之后，他得再找一块地方，但是他不想离自己的室友们太远。
“一鸣，我可以和你在同一个子区域回收么？”姜树觉得许一鸣的速度慢一点，他那块地方也大一点，自己过去的话，对方应该不会拒绝。
许一鸣对着姜树招招手，说：“正好，你过来看看，这里有一只受伤很重的鸟，它好像有话跟我说，而且很着急，你能给它进行治疗么？”
姜树小跑着过去看了一眼，“是树麻雀。我没给人之外的生物治疗过，但我可以试试。目标区域内不能取下手套……唔……我先试试吧。”姜树把镊子放回盒子里，然后用手背轻轻搭在树麻雀的脑袋上。
大约是树麻雀的生命力比姜树小太多，姜树难得能感受到发生在它身上的变化。这种感受，不是说他能切身体会到树麻雀的生理的变化和对疼痛的感知，而是冥冥中知道它恢复到什么程度了。自己好像一台医疗检测仪器。
姜树把手收了回来。
“怎么样了？没用么？它怎么还是不动？”许一鸣问得急，因为此刻的树麻雀连声音都没了。
姜树犹豫了一会儿，说：“应该是恢复了的，但是为什么不动……我也不知道。”
……
“啾叽！”
“活了！”许一鸣小声惊呼。
许一鸣脸上欢喜雀跃的表情只存在了很短暂的片刻时间，然后他惊慌地朝苏五跌跌撞撞地跑过去，颤抖的声音说出来的话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感到害怕。
“不止一个……它说不止一个……”
许一鸣的眼眶张到了最大，苏五能看到边际的血丝。
“它说，不止一个人……”
苏五瞬间在呱呱上拨出去一通电话。
“魂洲后勤部，苏五？”
“QS583706任务请求支援，支援类别，搜查，作战，清扫，等级待评估，预估……我不知道。范围，整个新丰县，建议以清澄水库为中心，往外辐射搜查。”
“后勤部收到。……苏五，401和402，顶上要求没有完成任务不得回，我没有办法去做特殊申请……”
“我知道。那帮老头子，我说的话是一点不愿意听。你尽快安排支援吧。”
“很严重么，苏老师？”许一鸣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方正走过去把手搭在他肩上，拍了拍。
“你们还记得我昨天说的为什么会有这个任务么？”苏五在手机里打开了一份加密报告。
“上山的时候刚收到的。那帮人要我保密，妈的，我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听他们的话了。”苏五突然笑了一声，“你们拿去看，这些肉块的主人被判定为非魂拥有者。”
“可是……”
“他们是被拥有魂能力的人感染了。”苏五话里的主语变成了“他们”。
“有些人的魂具有感染性，如果这份报告早一点出来，施然会比我解释得更清楚。……她也不会同意你们参加这次的任务。”
姜树觉得苏五变了个人，就在他打那通电话开始。
“比如毒系的魂，拥有者可以把自身免疫的毒投放到目标体上，随之一起投放过去的还有他的魂能力。被人附加的魂能力具有时效性，取决于投放者的意愿。
说简单点就好像你是一台棉花糖机，你自带魂，魂能力好比机器里的糖，你可以不断把糖加进去，然后生产棉花糖，把棉花糖给别人。但是因为别人不能生产棉花糖，他们手里的棉花糖总会有吃完的那一刻，能吃多久取决于你给他们多少。”
手机回到苏五手上的时候，他也刚刚解释完。
江映恒听明白了，说：“凭一个人没有办法污染整个水库，他拥有的，是一群人。”
苏五点了一下头。
褚闻说：“那我们完成这次的任务也要过去帮忙么？”
“不，你们的任务会升级。准确说，整个任务链会重置，等级也会重新评估。你们的任务大概会变成回收所有目标体，不仅仅是尸骸碎块，还有被感染者。
姜树，你得再快点。”
这是苏五第一次只叫姜树的名字，没带后缀。姜树觉得，苏老师好像变成自己的队友了，或者说战友。
“我知道了，苏老师。”
“实在不行让401揍他一顿。”苏五抬头用下巴指了指江映恒。
马汉笑着问：“苏老师，您这是开玩笑还是任务要求？”
江映恒：？
姜树理解苏五的意思，对江映恒解释说：“因为我的能力锻炼需要一个人配合，苏老师只是开个玩笑，拿你举例子。”
苏五这句话到底是不是开玩笑谁都不知道，连苏五自己都不知道。他给施然发过去消息：在那帮老头没疯之前，你劝劝他们。
施然：未必是坏事。
“操！”
整个区域的尸骸回收在傍晚七点结束，校方早有标本留样，这些尸块残渣的处理方式是定点焚烧。
熊熊燃烧的火光里，那些怪异的味道，随着远去的浓烟渐渐消失。
回到城里，苏五二话没说带他们住回了原来的五星级酒店。大家回房间的第一件事情，当然是洗澡。
晚饭吃的是自助餐。除了苏五吃喝照旧，其他人都不是很有胃口。苏五早就恢复原来那副看上去不怎么靠谱的样子，在饭后提议大家一起去喝一杯。这是成年人的放松方式。
姜树在前几天去ktv喝酒之后就发现自己酒精过敏，所以没去，一个人回了酒店。如果任务还没结束，带来的衣服就得洗。
姜树在房间桌子找到一个册子，酒店有免费的自助洗衣房，也提供付费干洗服务。姜树肯定选择免费的。他在衣柜旁找到一个脏衣篮，把自己的两套衣服放了进去。然后他注意到挂在椅背上江映恒换下来的衣服。
他用呱呱给对方发了一条信息：酒店有洗衣房，我想把你的衣服也拿去一起洗，可以么？
江映恒：嗯
姜树：还有一套在哪里？昨天晚上换下来那套。
江映恒：行李箱
姜树：我可以打开么？
江映恒：嗯
江映恒：谢谢
姜树：不用谢！
呱呱不能发表情包，姜树就从网上找了一张猫咪微笑的图发了过去。然后他他放下手机去打开了江映恒的行李箱。
学校统一发的20寸黑色行李箱，姜树打开后将里面那套衣服拿出来和挂在椅背上的那一套一起放进脏衣篮。
他发现江映恒的衣服全是黑色的，而自己的衣服全是白色的，于是拿手机拍了张照片发过去。
姜树：你看！
江映恒：怎么？
姜树：没什么。
江映恒秒回消息这一点很好，但是姜树认为他是一个无聊无趣的人。
这让姜树想起和父母在一起的日子。自己每次吃到双黄蛋，嘴里还没咽下去，急着伸手给他们看时，他们马上就能明白自己的欣喜。
如果换做江映恒，他肯定会像刚刚那样——怎么？
然后是四条内裤。
姜树习惯把内裤和衣服分开洗。他在水槽里放了一半的水，然后拆了一块香皂，柠檬味道，慢慢地搓洗。江映恒的内裤比自己大了两个码吧？姜树各拿一条在眼前比划，果然如此，他可真大。
洗完内裤，他找了四个衣架把它们挂在阳台。打开手机看了下时间，衣服还没洗好。又打开呱呱，任务也还没更新。既然是最后一个步骤，想必还得等两天才能开始。
他就站在阳台看夜景。
新丰县不算很大，但是医药行业发展得很好，所以整体经济也很好。几天前的姜树肯定没想到，自己的生活会有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前一秒还在老旧住宅小区爬楼梯上五楼，这一秒就在五星级大酒店十八楼的超大阳台上看城市的霓虹灯。
明明从老家到这里，也才第四天，他却觉得整个世界都变了。他看见了这个世界的不稳定，并且也成为了这个世界不稳定，却在为这个世界的稳定做努力。
不远处硕大的会所招牌上有几个灯泡坏了，在成百上千个灯泡堆里，没人在乎坏了那几个。但是魂洲的人，好像每天都在找这样坏了的灯泡。
他们明明可以什么都不做，就因为魂？这个理由其实很勉强。比如许一鸣，像他说的，他完全可以去当一名兽医或者更好一点宠物医生，但是他为什么要留在魂洲呢？
比如姜树自己，他其实在发现魂能力的时候，更想去当一名医生，这样反而更有用。但是他留了下来。即便是此刻，他也只是想想自己或许可以成为一位很好的医生，但是他并不会真的去做。
因为自己是这个世界的不稳定，他想。
再看一眼手机，时间到了，要去把衣服转到烘干机去了。他还是第一次用烘干机。
虽然自己是这个世界的不稳定，但是也好像没什么不同，第一次用烘干机还得学。
姜树想，肯定是因为这几天热热闹闹的日子一下子在这一天晚上变得寂静了，所以自己才会想那么多，就像是回到了之前长达两年多的一个人的夜晚。
他神差鬼使地在呱呱上给江映恒发了一条消息：一个人好无聊。
姜树在心里笑话自己，明明几分钟前自己还把他判定为无聊无趣的人来着。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发这样的消息给他，可能是因为是自己在他面前哭过。
江映恒：我先回
姜树在叠最后一件衣服的时候，江映恒回来了。
“你怎么了？”
姜树觉得他讲话的声音有点喘，不再是平时那种平淡、毫无起伏的样子。
“……没什么，就是不想一个人待着。”
姜树的情绪很低落，他坐在床边，腿上放着他最后一件折好的衣服，是黑色的。
房间里开着空调，但是阳台的玻璃门是推开的。冷热风对流，姜树额前的碎发被吹乱挡住了眼睛。
“刷牙了么？”
“还没有。”
姜树就得到了一瓶草莓牛奶。
“校方更新任务至少还需要天，苏五说明天自由活动。”
江映恒把自己的衣服从姜树床上拿走，他发现没有内裤，然后在阳台上找到了飘扬的两条黑色内裤和两条白色内裤。他顿了一下。
“有想去做的事情么？”
姜树咬着吸管点头说：“现在正好是暑假吧！暑期档的电影很多。我想再去买一套衣服，万一后面的任务很紧张，没有时间洗衣服，也有的换。如果有一个地方，可以让我锻炼一下魂能力，那就更好了。你说，我去宠物医院门口蹲着，会不会不太好？但我不敢去医院，我怕别人把我当医托。我们明天和一鸣还有方正一起么？他们几点回来？”
“……”
江映恒盯了姜树一分钟，说：“去刷牙，明天再说。”
两人一起洗漱完毕。
“不用等他们么？”
“嗯。”
“但是万一他们喝醉出了事情怎么办？”
（酒吧里喝得正欢的七个人打了个喷嚏，谁在咒他们？）
姜树总是有很多问题：“你喝酒了么？”
“嗯。”
“那你难受么？我第一次喝酒就很难受，我查了一下是酒精过敏。”
“……嗯。”
“我给你拿矿泉水。”
江映恒喝了一小口。
“怎么不多喝点？”
“胀。”
姜树托着下巴，抿着嘴唇，皱着眉头思考了一下，说：“你觉得我的魂能力可以帮助缓解喝酒引起的身体不适么？”
江映恒有些松松垮垮地坐在床尾，双手撑在身后，微微仰起头，说：“试试。”
姜树走近观察了一下，把手放在在他的肚子上，打圈抚摸，几分钟后问：“怎么样？还难受么？”
“嗯。”江映恒的眼睫微微下垂，眼睛四十五度向下看着俯身半蹲在面前的姜树。
小树凑着鼻子闻了闻，很浓的酒味，他心想肯定是他喝太多了。“你等等。”
姜树倾身抱了上去。
空气里的酒味越来越浓，好像从江映恒体内源源不断飘出来，被风一吹，打散了，就闻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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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树贴着他，被熏得有点难受，但他心想这应该是起作用了，或许是他生命力超过自己太多，所以还是得靠近一点才行。
终于等到酒味闻不到了，姜树用右手和右膝盖发力，从对方身上下来。他注意到江映恒在盯着自己的戒指看，抬起手背对着他说：“我是治愈系的，所以是绿宝石戒指，跟你的不一样。”回过神一想，他肯定知道，自己还教他呢，姜树只得悻悻爬到床上准备睡觉。
“你能感受到自己治愈对方的过程么？”江映恒问。
姜树说：“不行。但是我今天在治疗树麻雀的时候，可以感受到它是不是恢复到之前的样子。”
“之前的样子？”
“就是受伤前的样子。怎么了么？”
“没什么。”江映恒把灯关了，“睡吧。”
房间很黑，姜树不知道为什么很想看一眼对方，他转了一下身子，超他的方向侧躺，在黑暗里能看到对方的轮廓。
姜树想起小时候，爸妈开店有时候要开到晚上十一二点，他一个人在家里睡觉。墙上的挂钟发出“哒哒哒”的声音，很有规律。黑暗里人的视觉变弱，但是听觉和嗅觉被放大。在有规律的挂钟声里，出现一点轻微的其他声音都被会捕捉到。姜树会忍不住去猜那到底是什么声音，如果猜不出，他就会害怕。怕得实在不行了，就躲在被子里给母亲发消息。店离小区不远，姜树盯着手机左上角，他知道，十分钟内母亲就会到家。
大约是父母对自己的纵容，长大后的姜树依旧怕黑。一个人住的日子里，他习惯性把房间门反锁，然后在挂钟声里紧张又疲劳地睡去。
他好像找到了一个朋友，尽管江映恒看上去并没有把自己当朋友，但是今晚他还是回来找自己了，像当初妈妈回来陪自己一样，所以姜树认为他是自己的朋友。
“晚安，江映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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