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75年,大汉熹平四年,初春之际。
乾卦,九四:或跃于渊,无咎。
侍中寺
自陈霁回京上任侍中令已有半月,这半月以来,经历了与刘宏、三公之间共同的商议后。
出于对平衡朝野上下各方势力的考虑,众人才将侍中寺的左右仆射与八个侍中席位敲定了下来。
侍中左仆射,刘宽,宗室重臣,弟子傅燮、公孙瓒,号为“通儒”,而他死后的谥号也能完美的诠释他的一生——“昭烈”。
虽为左仆射,但实际却是陈霁与刘宏共同扶持的话事人,陈霁不在时,就由他来负责侍中寺的一切事务。
侍中右仆射,杨彪,举孝廉,弘农杨氏出身。
这个人选虽然是由士族提出,但却是正合陈霁和刘宏两人的意。
原本杨彪是作为侍中被提出来的,被陈霁提拔成了右仆射,其用意就在于拉拢弘农杨氏,从而为日后与汝南袁氏的对峙做好充足的准备。
至于八名侍中,则是各方势力主要争抢的对象。
侍中荀攸,颖川荀氏出身;侍中曹操,权宦曹腾之孙;侍中贾诩,姑臧高门子弟。
这三人不用多说,为了避免多方势力之间的拉扯导致效率低下,陈霁力保荀攸与贾诩二人继续担任侍中一职,又举荐曹操,这样连带着他和刘宽,就占据了侍中寺十一人中的五个席位。
至于余下的六人,他们分别代表了宗室、士族、中立的三方势力,但又有区分。
侍中袁绍,汝南袁氏出身。
由袁氏袁隗与袁逢二人保举,作为汝南袁氏初步涉及内廷的人选参与到此次重大的体制变动中。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侍中寺的存在,就是为了制衡尚书台而存在的,以便于刘宏减轻政策实施下去的阻力,因此,各方自然都要来分上一杯羹。
除袁绍外,袁氏嫡子袁基、袁术被举荐入宫充任郎官,伴君左右。
侍中刘表,大汉宗室子弟,天下八俊,原北军中侯,现已转交给了孙坚。
刘表同样是陈霁举荐,并得到了一众宗室大臣的支持。
以司徒刘宠、宗正刘淑、尚书令刘陶、谏议大夫刘宽等人为首,连同尚书左丞刘虞与太中大夫刘焉共同支持。
侍中种拂,前司徒种暠之子。
侍中周异,庐江周氏子弟,周瑜之父。
侍中赵温,前太尉赵典之侄。
这三人算是用来平衡各方的缓冲势力,种氏、周氏、赵氏,都是三公之后,代表外朝势力参与内朝平衡的,实质上也没有过多的实权,是各方争取拉拢的对象。
除此八人外,刘宏又置八节士,以宦官担任,这个用意就比较深了,眼下的侍中寺,皇帝与陈霁、宗室、士族、寒门等各方势力都有涉足,宦官的加入,也使得这之间的制衡更加微妙、复杂,但也更加稳定。
眼下,陈霁正奔赴洛水,为了给侍中寺的稳定再添一道保险,陈霁打算请出一位赋闲在家很久的人。
前大将军、窦武。
公元172年七月十八日,窦太后窦妙薨逝,刘宏母董氏即太后位,起初也想要扶持自己的母族,却被陈霁与刘宏阻止,使其计划破产。
至于为什么信任窦武并选择他来作为最后一道保险,这是经过陈霁的观察和思考后才最终决定下来的。
现如今,窦氏子弟除他以外,都被禁足在茂陵,只有他被软禁在洛阳大将军府,倒也不必担忧他能掀起什么风浪。
洛水
江上千里浪花翻滚如雪,岸上一排排的桃花却无多言。
窦武专心的看向自己的钓鱼竿,丝毫不顾站在一旁行礼的陈霁。
“人在天涯鬓已斑,老夫如今一介白身,安敢受侍中令之礼。”
窦武的语气不悲不喜,自从政变结束,他可是乐得如此清闲,大汉在如今刘宏的治理下也算看得过去,至少与他的前辈汉桓帝后期相比,好之不少。
对于陈霁这个麻烦上门,窦武可是唯恐避之不及。
“今日来此的不是大汉侍中令,而是大汉的百姓中的一员,君为前辈,晚辈执礼,理所应当。”
风吹拂窦武披着的头发,掀起他的衣袖。
良久,他方才开口:“一壶酒,一竿身,快活如我有几人?”
“我知道你的来意,但我却不能轻易地答应你。”
鱼竿动了动,窦武提了起来,自顾自的把鱼放到自己的竹筐里。
陈霁自然是清楚窦武在担心的是什么,但有些时候,答应与不答应不在他。
他坐到窦武的身边,面对着东去的洛水缓缓地开口道:“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从即日起,大汉只有将作大匠窦武而没有大将军窦武。”
说完,陈霁转身而去。
“天下三君,窦武、刘淑、陈蕃,还是要在一起的好。”
没有在意窦武的反应,他置身局外如此之久,理应用他“天下三君”的名号为大汉添一份力了。
身处洛阳权力的漩涡,他如何能逃得掉呢。
太尉府
陈蕃在府中等待已久,同时身旁还坐着中散大夫杜密,翰林学士、议郎蔡邕以及执金吾李膺。
这四人今日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陈霁的师兄。
初春的洛阳冰雪尚未消融殆尽,残余下来的透射着阳光,化作水滴打在太尉府门前的石板上。
陈霁推开了太尉府的大门,轻车熟路般的找到陈蕃等人,一一行礼后,端坐在侧。
“让师兄们久等了。”
“你几时与我等客气过了?此次回京就任侍中令,你可是彻底的陷入斗争之中了,说说吧,怎么想的,也好让我们几位做师兄的心里有个底。”
李膺与陈霁接触的最多,关系也最近,想当初在阳城山上,陈霁还经常向他请教,那个时候的李膺已经做好了收陈霁为徒的打算了,结果到了洛阳,却是被人给截胡了。
问题在于,截胡的这个人还是提携过自己的胡广,这可让李膺郁闷非常,尤其是陈霁每每以此为乐,常与他打趣。
“此次侍中之制,名为制衡台阁,实是平衡朝野上下之举。”
“弟此次出任渤海太守,又转南下会稽、交州平叛,所观察到的最突出的问题就在于朝廷对州郡的控制力的减弱。”
“因此朝堂以往各方势力互相倾轧的情况必须为了更大的利益让步,那就是稳定。”
陈霁一顿,端起面前几案上的茶微微尝上一口,苦而回甘。
“就如同师兄所赐的这盏茶,欲求稳定,必先乱之,制度之变动,必然引发朝野震动,因此,弟此来不为他事,就是希望借助师兄还有各自的门生故吏来尽量压制这场动乱。”
“当然,弟还会寻找其他的助力,诸位师兄所需要替弟考虑的,只有外朝与地方。”
“至于禁中,就交由我与陛下。”
四个人除去蔡邕都在地方待过,对于陈霁所说的问题自然也是深有体会,但一直以来,朝堂之争从来就没有平息过,也因此地方所暴露的问题,也没有得到治理与解决的机会。
除此之外,还有更深层的原因。
“师弟所言属实,我等也是在地方升任到京师的,自然是清楚其中的问题,我们也乐于支持你去解决,可你有没有想过。”
“这会触及我大汉自光武帝以来的立国之基。”
太尉陈蕃从仕多年,自然听出来了陈霁言语中的隐瞒,陈霁现在的所作所为,正在触及大汉最根本的问题,制度。
“光武帝出身南阳,赖汝颖之宗,立河北之地,皆豪强也。”
“功臣退而光武显,是功臣归于地方,而中央归于光武,反之亦然。”
“今地方不以中央为号,皆从此出。”
“是君使吏而吏牧民,君不总览天下之政而理百官之务,百官代行天下而受君监督。”
陈蕃眸子直直的看向陈霁,面露严肃的说道:“现在师弟你所做之事,恰恰就是要打破这个规定让陛下去兼理天下之事。”
“光武中兴至今一百五十年之久,地方豪强掌地方又何止一百五十年?如今你所做之事,恰恰触及了他们最根本的利益。”
李膺与杜密也跟着点头,他们二人都是在地方做过太守、刺史的人,陈霁如今想要整顿朝堂从而使中央统摄地方,这是很难做到的。
还是皇帝短寿所带来的一些列问题的间接影响,大汉到了桓帝这里,中央权威已经是大大折扣了,皇帝自己的性命都是处于一个朝不保夕的状态,地方官吏自然也就只能各行其道了。
而豪强地主,他们自然也就无法受到有效的抑制。
“师兄所言,弟也清楚,治大国如烹小鲜,谋国者不图一时而谋一世,自然是要一步步的改变的,侍中寺就是开始。”
听到陈霁如此说,陈蕃等人方才是放心的点了点头,在内心长出一口气。
他们怕的就是陈霁年轻气盛,仗着如今一时得势便吵着改制,若是如此,他们就要重新考虑这个所谓的他们共同推举出来的代理人了。
“今日前来只是希望师兄们能够助弟与陛下稳定朝中局势,眼下各方势力蠢蠢欲动,而内外又渐有祸乱,为图长久之计,霁可能还需外出平乱,届时朝中之事,就要多多仰仗师兄们了。”
知道了陈霁具体的打算,陈蕃他们内心也就有了底细,稳定朝堂这种分内之事,即便陈霁不说,他们也会做的。
陈霁没有过多停留,今日还有诸多事宜需要打理,现在,他要赶往尚书台。
此时陈霁身份对于尚书台而言,可谓是“不速之客”,要知道,他的头上现在挂着的是省尚书事。
也就是负责监督尚书台所颁布的诏令与各项日常事务的处理。
不过尚书令刘陶显然并不在乎这些,得知陈霁要来的消息,他早早的处理好了自己手上的公务,在尚书台准备迎接陈霁的到来。
“陈霁见过刘大人。”
“哈哈哈,你祖父太丘公、师傅伯始公都是天下有德之人,相比之下,老夫可当不得你一声大人,不必如此多礼,请坐。”
陈霁对刘陶的态度很是诧异,原本此次来尚书台的路上还有些忐忑,怕吃一个闭门羹,却不想自己非但没有被拒之门外,反倒是受到刘陶的以礼相待。
刘陶自然也能看出陈霁的顾虑,他示意陈霁先在一旁等候,刚刚又是递来了一份公务,他需要先做处理,才好招待陈霁。
良久。
“让你久等了,虹光。”
“老夫观你有些紧张,想必是因为侍中寺一事,你大可安心,此事有利于社稷,老夫支持尚且不及,又哪里会抵触呢?”
刘陶的话让陈霁有些汗颜,自己可是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霁为晚辈,今日前来,是想要请教子奇公。”
“哦?请讲。”
“宗室。”
陈霁只说了两个字,他相信刘陶是明白自己的深意。
刘陶捋髯而笑,指了指陈霁。
“虹光啊虹光,你是当局者迷,你是觉得现在宗室的态度模糊不清,有些放心不下了吧。”
陈霁不好意思的一笑,毕竟是自己怀疑对方,还被对方看出来了,自然是有些挂不住脸的,不过凡事力求稳妥,这宗室的态度,自己自然是要谨慎的摸清其底细才是。
刘陶也不藏着,拂袖而起,转身示意陈霁跟上。
陈霁不跟还好,这一跟着刘陶走到屏风之后,后室中居然端坐的都是宗室之人。
宗正刘淑、司徒刘宠、刚上任的侍中左仆射刘宽与侍中刘表、尚书仆射刘方、尚书左丞刘虞、太中大夫刘焉。
这下陈霁要是还反应不过来那可就是傻子了。
自己哪里是什么“不速之客”,这是“狼入虎口”自愿来赴这场宗室给他准备的“鸿门宴”来了。
索性,陈霁也就坐在他们的对面,既来之则安之,也省去自己来回跑了。
这架势,与那日在荀家一样,原本是陈霁要询问宗室的态度,现在变成宗室来探陈霁的底细了。
端坐正中的刘淑先行开口道:“虹光无需紧张,今日我等前来,也是为了与你共议社稷之事。”
“你与国家义结金兰,以兄弟相称,国家掌神器而倚重于你,有些话,我等不方便与国家说,却也只好出此下策。”
陈霁心道,要是这么好说话,你们倒是别在后室里藏着,到正堂说话不是更好。
不过面上陈霁却不能如此说,陈霁笑着回道:“既然如此,还望诸位宗亲指教了。”
司徒刘宠见状,也不客气,开口问道:“你可知国家起初想要任命你为什么职务?”
刘宠的话让陈霁一愣,刘宏之前所做是为了唬一下众臣,也就并没有将此事说与陈霁,因此,陈霁对于刘宏之前要任命他为度辽将军的事情还未曾得知。
“还请刘司徒指教。”
刘宠疑惑,看陈霁的样子似乎并不知晓这件事,于是他也就提醒道:“度辽将军,都督平外诸军事,假黄钺。”
反观陈霁,随着刘宠一个字一个字的吐露,陈霁完全傻了。
陛下可真是我的好大哥啊,度辽将军也就罢了,这个以现在的职务来看,自己确实也能担任,可是后两个那可就要命了。
“陛下却是未与我提及此事。”
如今陈霁也只好如是说明,这件事情他确实不知,但想必应该是刘宏想出来的权宜之计,否则不会不告知陈霁。
刘宠与诸位宗室纷纷对视一眼,随即似乎松了一口气。
“实不相瞒,我之所以提及此事,就是担心这个职务是你仗着陛下的宠溺求来的。”
“你在渤海的政绩何其出色,我等其实对你也是放心的,可是毕竟事关汉室江山社稷,我等不得不忧心啊。”
“眼下的大汉你也看到了,上到中央,下到地方,朝野上下表面上似乎都太平无事,可是一旦哪里出现了细微的变动,都会激起严重的影响。”
“这还是较前些年轻微很多的天灾,扬州、交州就纷纷爆发了起义,兵戈一起,本就肆虐的瘟疫就更加的难以控制。”
69書吧
“我与司空闻人袭二人为了国库之事奔走,不敢停歇,就是因为大汉始终没有得到平定。”
“说到底,我们这些宗室之人,都要感谢你陈霁的提携,可是我们的苦衷无法向国家倾诉,也就只好与你一说了。”
“陛下每问国库之事,我与闻人袭只能连连称无,入不敷出啊。”
“朝廷开支一减再减,可国库自前年起可谓是只出不进,还要仰仗你在渤海开漕运一事,这才让幽、冀、青三州这两年的赋税多了一些。”
“但国家欲迁你为度辽将军,假黄钺时,我和司空闻人袭,可是只觉得天旋地转,战事一起,好不容易得到喘息的国库势必又将见底,这于国于民,于我大汉社稷,都不是长久之计。”
陈霁仔细的听着刘宠的倾诉,他的眉头紧紧的皱在一起,越听下去,他就越是心惊。
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啊,陈霁在前线打的舒服,平乱凯旋,却是险些忽略了国库的现状。
刘宠所说的无非就是一个词,穷兵黩武。
平心而论,陈霁与刘宏做的不错,但也只是不错罢了,眼下的大汉依旧是千疮百孔,陈霁与刘宏二人的缝缝补补无济于事,一旦遇到大事,那层遮羞布就会被扯下来。
“祖荣公所说,霁深省之,然霁与陛下却无穷兵黩武之心,所求无非国家安定,朝野无事,奈何天灾不饶人,外族也不会因此就不来进犯。”
“陈霁不会贪图功绩而随意挑起战端,但也请祖荣公与定卿体谅,外族来犯,霁自当平叛,此分内之事,公与霁,一内一外,皆是为我大汉江山社稷而奔波。”
“黎明百姓翘首期盼天下太平,可若国无强盛,又何来太平可言?内忧外患,正是此时,你也难,我也难,我们大家索性也就只能勉为其难了。”
“陈霁,替天下百姓,替陛下,替大汉的江山社稷,拜谢诸公。”
语罢,陈霁深深对着刘宠深深一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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