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首《满庭芳》词,专门称赞吴用的优点。词中说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能文能武,广泛结交四海英雄豪杰。胸中藏着锦绣文章,义气更是高尚。他潇洒地戴着纶巾,穿着野服,谈笑间指挥着军队,就像诸葛亮挥动白羽扇一样。在梁山聚义之处,人人都敬仰他,他的名声四海传扬。他的风度和智谋如同诸葛亮,能在军中运筹帷幄,对梁山殚精竭虑,忠诚无比。他才能冠绝当世,如同擎天之柱。正是因为他,玉麒麟卢俊义才归降梁山,他还能像驱使天兵天将一样指挥着众人。他就是梁山泊的军师吴用,天上的智多星。
话说因为龙华寺的僧人向宋江提起了河北三绝玉麒麟卢俊义的名字,吴用便说:“我凭借着自已的三寸不烂之舌,怀着一片忠义之心,就算舍弃生命也不怕,直接前往北京劝说卢俊义上山,这对我来说就像从口袋里取东西一样容易,手到擒来。只是缺少一个粗心大胆的同伴和我一起去。”
吴用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台阶下有个人高声喊道:“军师哥哥,小弟愿意和你走这一遭!”吴用一看,大笑起来。原来这人是好汉黑旋风李逵。宋江赶忙喝道:“兄弟,你先等等!要是去上风放火,下风杀人,打家劫舍,冲州撞府这些事,自然用得着你。但这次是去做精细的勾当,你的性子不好,去不了。”
李逵着急地说:“你们都说我长得丑,嫌弃我,不让我去。”宋江解释道:“不是嫌弃你。现在大名府里当差的捕快很多,万一被人识破,白白送了你的性命。”李逵叫道:“没关系,我一定要去走一趟。”
吴用见状说:“你要是能依我三件事,我就带你去;要是做不到,就只能在寨中待着。”李逵连忙说:“别说三件,就是三十件,我也依你!”
吴用说:“第一件,你酒性太烈,从今天起就戒酒,等回来以后再喝;第二件,在路上你要打扮成道童的样子,跟着我,我叫你做什么,你都不能违抗;第三件最难,从明天开始,你一句话都不许说,要像个哑巴一样。能做到这三件事,我就带你去。”
李逵皱着眉头说:“不喝酒,扮道童,我都能做到;可让我闭着嘴不说话,这不是要憋死我吗!”吴用劝道:“你要是开口说话,肯定会惹出事来。”李逵想了想说:“这也容易,我嘴里衔着一文铜钱不就行了!”
宋江无奈地说:“兄弟,你要是坚持要去,恐怕会有闪失,到时候可别怨我。”李逵满不在乎地说:“没事,没事!我这两把板斧可不会轻易被人夺走,至少也得砍他娘千百个鸟头才罢休。”众头领听了都笑了起来,可谁也劝不住他。
当天,忠义堂上摆下筵席为吴用和李逵送行,到了晚上各自回去休息。第二天一大早,吴用收拾好一包行李,让李逵打扮成道童的模样,挑着担子下山。宋江和众头领都到金沙滩送行,再三叮嘱吴用要小心,别让李逵出什么差错。吴用和李逵告别众人后下山,宋江等人则回到了山寨。
且说吴用和李逵二人前往北京,走了四五天的路程,天色渐晚,他们找了家旅店住下,第二天一早便又启程赶路。一路上,李逵可把吴用折腾得够呛。又走了几天,他们终于赶到了北京城外的一家店肆住下。
当晚,李逵去厨房做饭,因为店小二不肯给他烧火,他一拳就把店小二打得吐血。店小二跑到房里向吴用告状说:“你的那个哑道童,我不给他烧火,他就把我打成这样。”吴用急忙向店小二赔礼道歉,拿出十几贯钱给他治伤,还暗自埋怨李逵,这都是后话暂且不提。
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起来,他们吃了些饭食。吴用把李逵叫进房里,嘱咐道:“你这小子非要来,一路上可把我烦死了!今天进城可不像开玩笑,你可别害了我的性命!”李逵连忙说:“不敢,不敢!”
吴用又说:“我再和你定个暗号:要是我摇头,你就千万不能轻举妄动。”李逵答应了下来。
两人在店里收拾打扮好准备进城。吴用头戴一顶乌绉纱抹眉头巾,身穿一领皂沿边白绢道服,系着一条杂采吕公绦,脚蹬一双方头青布履,手里拿着一副赛黄金熟铜铃杵。而李逵则是戗着几根蓬松的黄发,绾着两枚浑骨丫髻,黑虎般的身躯穿着一领粗布短褐袍,飞熊般的腰身系着一条杂色短须绦,脚上穿着一双蹬山透土靴,肩上担着一条过头木拐棒,挑着个纸招儿,上面写着“讲命谈天,卦金一两”。
两人打扮好后,锁上房门,离开店肆,朝着北京城南门走去。走了不到一里路,就远远望见了城门。北京果然是个繁华之地,城高地险,堑阔濠深。城的四周鹿角交叉,排列得密密麻麻,四处都布满了排叉。敌楼雄伟壮观,上面插满了五颜六色的旗幡;堞道平坦宽阔,整齐地摆放着刀枪剑戟。城中钱粮充足,人物繁华,有千百处舞榭歌台,数万座琳宫梵宇。东西两院,笙箫鼓乐声震天;南北店铺中,货物钱财堆积如山。公子们骑着金鞍骏马,佳人们坐着翠盖珠軿。千员猛将统领着这座坚固的城池,百万黎民居住在这里。
此时天下各处盗贼四起,各州府县都有军马把守。而北京是河北的第一要地,又有梁中书统领大军镇守,所以守备十分森严。
吴用和李逵摇摇摆摆地来到城门下。守门的左右大约有四五十个军士,簇拥着一个把门的官人坐在那里。吴用走上前去施礼,军士问道:“秀才从哪里来?”吴用回答道:“小生姓张名用,这个道童姓李。我们在江湖上以卖卦为生,如今来到贵郡,想给人讲讲命相。”说着,他从身边取出假的文书凭证,交给军士查看。
众人看了看李逵,说道:“这个道童的眼睛,怎么像贼一样看人。”李逵一听,正准备发作,吴用赶忙摇头示意,李逵这才低下头。
吴用连忙向前与把门的军士赔礼道:“小生实在是一言难尽!这个道童又聋又哑,只有一身蛮力,是我家里的孩子,没办法才带他出来。这孩子不懂事,还望各位恕罪!”说完,便告辞离开。
李逵跟在吴用身后,高一脚低一脚地朝着市中心走去。吴用手中摇着铃杵,嘴里念着四句口号:“甘罗发早子牙迟,彭祖颜回寿不齐。范丹贫穷石崇富,八字生来各有时。”念完后,吴用又说道:“这就是时运和命数啊。我能知人生死,晓人因果。要是想问问前程,先拿白银一两来。”说完,又摇起了铃杵。
北京城内有五六十个小儿,跟着他们看,还笑着指指点点。不知不觉,他们转到了卢员外的解库门口,吴用一边自歌自笑,一边来回踱步,引得小儿们一阵哄闹。
卢员外正在解库厅前坐着,看着主管们收解事务,听到街上一阵喧闹,便问当差的:“街上怎么这么热闹?”当差的回来禀报说:“真的很好笑,街上有个从别处来的算命先生在卖卦,算一命要银一两。谁会舍得花这个钱!他后面跟着的道童,长得可吓人了,走路也没个样子,小的们都跟着在笑呢。”
卢俊义听了,说道:“既然他敢夸下海口,想必有广博的学问。当差的,去把他请来。”这也是天罡星聚会的机缘,自然就有了这样的机会。当差的急忙去喊道:“先生,员外有请。”吴用问道:“是哪位员外请我?”当差的回答:“是卢员外。”吴用便叫上道童模样的李逵,跟着当差的转了回去。他们揭起帘子,来到厅前,吴用让李逵在鹅项椅上坐定等候。
吴用走上前去,见到了卢员外。这卢俊义生得目炯双瞳,眉分八字,身躯高达九尺,犹如白银一般闪亮。他威风凛凛,仪表堂堂,好似天神下凡。他义胆忠肝,气贯长虹,吐露出的志向如同彩虹般凌云。他的声誉远扬,在北京城内,原本就是富豪之家。在战场上,他能冲开万马,扫退千军。他一心报国,渴望建立功勋。他的慷慨之名传遍宇宙,论起英雄,他的名字更是满乾坤。他就是卢员外,双名俊义,人称河北玉麒麟。
吴用向前施礼,卢俊义欠身还礼,问道:“先生是哪里人?尊姓大名?”吴用答道:“小生姓张名用,自号谈天口。祖贯山东人氏。我能算皇极先天数,知晓人生死贵贱。算一卦要白银一两。”
卢俊义请吴用进入后堂的小阁儿里,宾主分宾主坐下。喝过茶后,卢俊义让当差的取来白银一两,放在桌上,作为算卦的压命之资,说道:“麻烦先生给我算一下命。”吴用说:“请告知您的出生年月日时。”
卢俊义说:“先生,君子问灾不问福。不必说我豪富,只求您推算一下我目前的运势。我今年三十二岁,生于甲子年乙丑月丙寅日丁卯时。”
吴用取出一把铁算子,排在桌上,算了一会儿,然后拿起算子在桌上一拍,大叫一声:“怪哉!”卢俊义吃了一惊,问道:“我的命相主什么凶吉?”
吴用说:“员外要是不见怪,我就直言了。”卢俊义说:“正要先生为我指点迷津,您但说无妨。”
吴用说:“员外的命相,不出百日之内,必定有血光之灾,家里的财产保不住,还会死于刀剑之下。”
卢俊义笑道:“先生您说错了!我卢某生于北京,长在豪富之家,祖宗没有犯法的男丁,亲族没有再婚的女子;而且我做事谨慎,不合理的事不做,不义之财不取,也没有儿子为盗,女儿为非,怎么会有血光之灾呢?”
吴用听了,脸色一变,急忙把原来的银子退还,起身就要走,嘴里还叹着气说:“天下人原来都喜欢别人阿谀奉承。罢了,罢了!我明明给你指出了平坦的道路,你却把忠言当成了恶言。小生告辞。”
卢俊义见状,忙说:“先生息怒,我刚才是和您开玩笑的。还请您指教。”吴用说:“我直言相告,还请不要见怪。”卢俊义说:“我专心听着,还请您不要隐瞒。”
吴用说:“员外的命相,一直以来都行好运。但今年犯了岁君,正处于恶运之中。不出百日之内,您将尸首异处。这是命中注定,无法逃避。”
卢俊义着急地问:“有什么办法可以回避吗?”吴用又用铁算子算了一回,然后对卢俊义说:“除非您到东南方巽地一千里之外,才可以免去这场大难。虽然会有些惊恐,但不会伤及根本。”
卢俊义说:“要是能免去这场灾难,我一定重重报答您。”吴用说:“命中有四句卦歌,我告诉员外,您写在墙上,日后应验了,就知道我不是乱说的。”卢俊义说:“拿笔砚来。”然后在白粉壁上写了起来,吴用则口念四句:“芦花丛里一扁舟,俊杰俄从此地游。义士若能知此理,反躬逃难可无忧。”
卢俊义写完后,吴用收拾起算子,作揖准备离开。卢俊义挽留道:“先生稍坐,吃过午饭再走。”吴用答道:“多谢员外的好意,但我还要去卖卦,改日再来拜会。”说着便起身告辞。
卢俊义送到门口,李逵拿起拐棒跟在吴用身后走出了门外。吴学究告别了卢俊义,带着李逵,直接出城回到了店里。他们算还了房宿饭钱,收拾好行李包裹,李逵挑出卦牌。离开店肆后,吴用对李逵说:“大事成了!我们星夜赶回山寨,安排好圈套和机关,迎接卢俊义。他很快就会来了。”
且不说吴用和李逵返回山寨的事,单说卢俊义自从找吴用算卦之后,心里就像被刀割一样难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整日心神不宁。当晚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好不容易挨到第二天早上,他洗漱完毕,吃过早饭,就来到堂前,吩咐当差的去把众多主管叫来商量事情。没过多久,主管们都到齐了。
为首管理家中事务的主管,姓李名固。李固原本是东京人,因为来北京投奔朋友却没找到,结果在卢员外家门口冻倒了。卢俊义救了他的命,还把他养在家里。见他做事勤快又谨慎,写算都很在行,就叫他管理家中事务。短短五年时间,就把他提拔成了都管,家里内外的财产事务都由他负责,手下还管着四五十个负责财务和经营的人员,大家都称他为李都管。
当天,大大小小管事的人都跟着李固来到堂前,向卢员外请安。卢员外看了一圈,说道:“怎么没看到我那个重要的人?”话还没说完,台阶前就走过来一个人。
这人身高六尺以上,二十四五岁的年纪,嘴边有三缕细细的胡须,腰身纤细,肩膀宽阔。头上戴着一顶木瓜心攒顶头巾,身穿一件银丝纱团领白衫,腰间系着一条蜘蛛斑红线压腰,脚上穿着一双土黄色的皮油膀胛靴。脑后戴着一对挨兽金环,脖子上围着一枚香罗手帕,腰间斜插着一把名人扇子,鬓角上还常常簪着四季的花朵。
这人是北京本地人,从小父母双亡,是卢员外把他养大的。因为他身上的皮肤白得像雪一样,卢俊义便请了一位高手匠人,在他身上刺了一身精美的花绣,就好像玉亭柱上铺着翠绿的软玉。要是比赛谁的刺青好看,不管是谁,都比不过他。
这人可不仅仅有一身漂亮的花绣,还多才多艺,吹拉弹唱、拆白道字、顶真续麻,没有他不会的。他还能说各地的方言,懂得各行各业的行话。而且他武艺高强,无人能比。他拿着一张川弩,只用三支短箭,到郊外打猎,箭无虚发,总能射中猎物,晚上回城时,至少也能带回百十个飞禽走兽。要是参加射箭比赛,那些奖品肯定都被他拿走了。
他还非常机灵,别人刚说个开头,他就知道结尾。他姓燕,排行第一,单名一个青字。北京城里的人顺口,都叫他浪子燕青。曾有一首《沁园春》词专门描述燕青的优点:他嘴唇像涂了朱砂一样红,眼睛像点了黑漆一样明亮,面容如同美玉堆砌。他英武不凡,志向高远,天资聪明。仪表堂堂,在梁山上也颇有名气。唱起伊州古调,歌声绕梁。他在艺术方面造诣精深,在风月场中也是首屈一指。听着鼓板喧天,笙声嘹亮,他能尽情抒发幽情。他棍棒功夫了得,拳脚灵活,在各个地方都让人惊叹。人人都羡慕他是英雄中的领袖,他就是浪子燕青。
燕青是卢俊义的心腹之人,他来到厅上请安后,和其他人站成两排。李固站在左边,燕青站在右边。
卢俊义开口说道:“我昨晚算了一卦,说我有百日血光之灾,只有到东南方向一千里之外躲避才行。我想东南方有个泰安州,那里有东岳泰山天齐仁圣帝的金殿,能掌管天下人民的生死灾厄。我去那里,一来可以烧炷香消灾灭罪,二来能躲过这场灾祸,三来还能做些买卖,看看外面的风景。李固,你去给我找十辆太平车子,装上十车山东的货物,你收拾好行李,跟我走一趟。燕青,你掌管家里库房的钥匙,今天就和李固交接一下。我三天之内就要出发。”
李固劝说道:“主人,您错了。俗话说,算命的话不可全信,他们常常说些模棱两可的话。您就待在家里,有什么可怕的呢?”卢俊义坚持道:“这是我命中注定的,你别违抗我。要是真有灾祸降临,后悔就来不及了。”
燕青也说道:“主人,您听我说说。去山东泰安州的这条路,正好经过梁山泊。近年来,梁山泊有宋江一伙强人在那里打家劫舍,官兵都拿他们没办法。主人要是想去烧香,等太平了再去,别信昨晚那个算命的胡言乱语。说不定那算命的就是梁山泊的歹人假扮的,想骗您去入伙。可惜我昨晚不在家,要是在家,几句话就能问倒那个先生,说不定还能看出一场笑话。”
卢俊义却道:“你们别胡说,谁敢来骗我!梁山泊那伙贼寇算得了什么,在我眼里他们就像草芥一样。我还打算特地去捉他们,把我最近学成的武艺在天下人面前展示一下,也算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
话还没说完,屏风后面走出一位娘子,她是卢员外的妻子,今年二十五岁,姓贾,嫁给卢俊义才五年,夫妻二人感情和睦。贾氏说道:“丈夫,我听你说了这么久。自古就说,出门在外,哪怕只走一里路,也不如在家里安稳。别听那算命的胡说,放下这么大的家业,去担惊受怕,还跑到虎穴龙潭一样危险的地方去做买卖。你就待在家里,清心寡欲,安安静静地坐着,自然不会有什么事。”
卢俊义不耐烦地说:“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自古祸从口出,那些话必定有它的道理。我主意已定,你们都别再多说。”
燕青又说:“小人承蒙主人的照顾,学了些棒法。不是我吹牛,要是跟着主人走这一趟,路上就算有草寇出来,我也能对付三五十个。让李都管在家看家,我陪着主人走一趟。”
卢俊义拒绝道:“我做买卖有些地方不太懂,需要李固跟着,他懂这些,还能帮我不少忙,所以留你在家看守。自然有别人管账,你就做个主管,看好家里。”
李固却推托道:“小人最近得了脚气病,走不了太多路。”卢俊义听了大怒,说道:“养兵千日,用在一朝。我要你跟我走一趟,你却有这么多借口。要是再有谁阻拦我,就别怪我不客气!”李固吓得脸色苍白,其他人谁还敢再说什么,只好各自散去。
李固没办法,只能忍气吞声,去安排行李。他找来了十辆太平车子,雇了十个脚夫,四五十头拉车的牲口,把行李装上车,货物也都捆绑好了。卢俊义自已也开始收拾行装。
第三天,举行了祭祀仪式,给家里的人都分了祭品,还一一嘱咐了家中的男女老少。当晚,先让李固带着两个当差的把东西都收拾好出城。李固走后,娘子看着车仗,流着泪离开了。
第二天五更天,卢俊义就起床了。他先沐浴了一番,然后换上一身新衣服,取出武器,到后堂辞别了祖先的香火,准备出门上路。
此时的卢俊义头戴一顶范阳遮尘毡笠,上面装饰着拳头大小的撒发红缨;身穿一件斜纹缎子布衫,腰间系着一条查开五指的梅红线绦;腿上缠着青白相间的行缠,紧紧抓住袜口;脚上穿着软绢袜和多耳麻鞋。他腰悬一把雁翎响铜钢刀,刀鞘是海驴皮做的,手里拿着一条搜山搅海的棍棒,真是在山东和河北都颇有名气。
卢俊义拜别了家堂,嘱咐娘子说:“你好好看家,我最多三个月,最少四五十天就回来。”贾氏说:“丈夫,你路上小心,记得多写信回来,让家里知道你的情况。”说完,燕青在面前拜别。卢俊义又对燕青说:“小乙,你在家要积极做事,别去那些不正当的地方闲逛。”燕青回答道:“主人放心,小乙不敢偷懒玩耍。主人这次出门,我怎敢懈怠!”
卢俊义提起棍棒,出了城。李固前来迎接,卢俊义吩咐道:“你带两个同伴先走。要是找到干净的客店,先做好饭,等车仗和脚夫到了就能吃,别耽误了行程。”李固也提着一根杆棒,先和两个同伴走了。卢俊义和几个当差的,随后押着车仗出发。
一路上,只见山明水秀,道路宽阔平坦,卢俊义心里暗自欢喜:“我要是一直待在家里,哪里能看到这么美的景色!”走了四十多里路,李固前来迎接主人,大家吃了些点心。之后,李固又先走了。又走了四五十里路,到了客店,李固已经在那里等着,安排好了车仗和人马的住宿和饮食。
卢俊义来到店房,把棍棒靠在一边,摘下毡笠儿,解下腰刀,换了鞋袜,住宿和饮食的事情就不必多说了。第二天一大早,大家起来生火做饭,吃完后,收拾好车辆和牲口,又继续上路了。
从那以后,卢俊义一行人在赶路途中,每晚住宿,清晨出发,这样过了好几天,来到了一家客店投宿。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准备继续赶路,店小二对卢俊义说道:“客官,跟您说一声,离小店不到二十里的路程,正好要从梁山泊边的口子经过。山上的宋公明大王,虽说不伤害过往的客人,但客官您最好悄悄过去,可别大惊小怪的。”
卢俊义听了,说道:“原来如此!”随后便吩咐当差的取下衣箱,打开锁,从里面拿出一个包袱,又从包袱里取出四面白绢旗。他向店小二要了四根竹竿,将每一面旗都绑在一根竹竿上。每面旗子都有栲栳那么大,上面写着几行字:“慷慨北京卢俊义,远驮货物离乡地。一心只要捉强人,那时方表男儿志!”
李固等人看了旗子上的字,都叫苦不迭。店小二好奇地问道:“客官,您莫不是和山上的宋大王有亲戚关系?”卢俊义不屑地说:“我本是北京的财主,和这些贼寇能有什么亲戚!我就是特地来捉宋江这伙人的。”店小二赶紧低声劝道:“客官,您小声点,可别连累我,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就算您有一万人马,也难以靠近他们!”卢俊义生气地骂道:“放屁!你们这些人都和贼人是一伙的!”店小二不停地叫苦,那些车夫们也都吓得呆站在那里。
李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道:“主人,您可怜可怜我们吧,让我们留着这条性命回乡,这可比做什么罗天大醮都强啊!”卢俊义大声呵斥道:“你懂什么!你们这些燕雀,怎么敢和鸿鹄相提并论!我想着自已平生学得一身本事,一直没遇到施展的机会,如今好不容易碰上这个机会,不在这儿大显身手,还等何时!我那车子上的叉袋里,早就准备了一袋熟麻索。要是这些贼寇命该如此,撞到我手里,我一朴刀一个把他们砍翻,你们就帮我把他们捆在车子上。货物丢了没关系,先收拾车子捉人。把这些贼首押解到京师,邀功请赏,才能实现我平生的愿望!要是你们谁不肯去,我就在这儿先把你们杀了!”
于是,卢俊义在前面安排了四辆车子,插上四把绢旗;后面跟着六辆车子。李固和众人虽然哭哭啼啼,但也只能听从他的安排。卢俊义取出朴刀,装在杆棒上,用三个丫儿牢牢扣住,赶着车子朝着梁山泊的方向走去。李固等人看着那崎岖的山路,每走一步都胆战心惊,而卢俊义却只顾着催促大家快走。
从清早出发,一直走到巳牌时分,远远地就看到了一座大林子,林子里有千百株粗壮的大树,枝叶交错,遮天蔽日。当他们正好走到林子边时,只听到一声唿哨响起,李固和两个当差的吓得惊慌失措,四处寻找藏身之处。卢俊义吩咐把车仗停在一旁,车夫和众人都吓得躲在车子底下,不停地唉声叹气。卢俊义大声喊道:“要是我把贼人打倒,你们就赶紧把他们捆起来!”
话还没说完,只见林子边突然涌出四五百个小喽啰。紧接着,后面传来锣声,又有四五百个小喽啰截断了他们的后路。林子里一声炮响,一个好汉猛地跳了出来。这人头戴茜红头巾,上面的金花斜斜地垂着;身穿铁甲,头戴凤盔,外披锦衣绣袄;脸上的胡须仿佛被血染过,显得十分威猛;手中拿着一双大斧,让人看了胆寒。
此人正是黑旋风李逵,他手握双斧,厉声高叫:“卢员外,还认得我这个哑道童吗?”卢俊义这才猛然想起,怒喝道:“我一直就想捉你们这伙强盗,今日特意前来!快叫宋江那厮下山投降!要是他执迷不悟,我片刻之间就让你们全部死光,一个不留!”
李逵哈哈大笑道:“员外,你今日中了我们军师的妙计,还是乖乖来坐把交椅吧。”卢俊义听了,怒火中烧,挥舞着手中的朴刀,冲向李逵。李逵也轮起双斧,迎了上去。两人交手不到三个回合,李逵突然跳出圈子,转身就往林子里跑去。卢俊义紧握着朴刀,在后面紧追不舍。李逵在林木丛中东躲西藏,把卢俊义引得怒火中烧,大步冲进林子。李逵则飞奔着钻进了乱松丛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卢俊义追到林子另一边,却发现一个人都没有了。他正准备转身离开,只听到松林旁边又转出一伙人来,其中一个人大声喊道:“员外,别跑!还认得我吗?”卢俊义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胖大和尚,身穿黑色的直裰,倒提着铁禅杖。卢俊义喝道:“你是哪里来的和尚?”鲁智深大笑着说:“洒家是花和尚鲁智深。今日奉哥哥的命令,前来迎接员外上山。”
卢俊义一听,顿时焦躁起来,大骂道:“秃驴,竟敢如此无礼!”说着,拈起朴刀,直刺鲁智深。鲁智深也抡起铁禅杖,与他对打。两人没打几个回合,鲁智深就拨开朴刀,转身跑开了,卢俊义在后面紧追不舍。
正在追赶之际,喽啰中又走出行者武松,他挥舞着两口戒刀,直扑卢俊义。卢俊义便不再追赶鲁智深,转而与武松交战。同样没打几个回合,武松也转身跑了。卢俊义哈哈大笑道:“我不追你们,你们这些人根本不足为惧!”
话还没说完,只见山坡下有个人喊道:“卢员外,你还不明白吗?难道没听说过人怕落荡,铁怕落炉?哥哥定下的计策,你还能跑到哪里去?”卢俊义喝道:“你这厮是谁?”那人笑着说:“小可便是赤发鬼刘唐。”卢俊义骂道:“草贼,休要逃走!”说着,挺刀直取刘唐。
两人刚交手三个回合,斜刺里又冲出来一个人大叫道:“好汉没遮拦穆弘在此!”于是,刘唐和穆弘两人各持朴刀,一起围攻卢俊义。三人正打得难解难分,不到三个回合,只听到卢俊义背后传来脚步声。卢俊义大喝一声:“着!”刘唐和穆弘急忙跳退数步。卢俊义转身去斗背后的好汉,原来是扑天雕李应。
刘唐、穆弘和李应三个头领呈丁字脚将卢俊义围住,可卢俊义丝毫不慌,反而越战越勇。他们正打得激烈时,山顶上突然传来一声锣响,三个头领各自故意露出破绽,一起转身跑开了。卢俊义打得浑身是汗,也不再追赶他们。
他回到林子边,想寻找车仗和同伴,却发现十辆车子、同伴以及牲口都不见了,只能不停地叫苦。卢俊义登上高坡,向四周望去,只见远远的山坡下,一伙小喽啰赶着车仗和牲口走在前面,把李固等人一个接一个地捆绑在后面,敲锣打鼓地朝着松树那边走去。
69書吧
卢俊义看到这一幕,心急如焚,怒火中烧,提着朴刀就追了过去。快到山坡时,只见两个好汉大喝一声:“哪里走!”原来是美髯公朱仝和插翅虎雷横。卢俊义见状,高声骂道:“你们这些草贼,快把车仗和人马还给我!”朱仝手拈长髯,大笑道:“卢员外,你还不明白吗?你中了我们军师的妙计,就算肋生双翅,也飞不出去了。还是快来大寨坐把交椅吧。”
卢俊义听了,怒不可遏,挺起朴刀,直扑二人。朱仝和雷横也各自拿起兵器迎战。三人交手不到三个回合,朱仝和雷横转身就跑。卢俊义心想:“我得追上一个,才能讨回车仗。”于是,他不顾性命地追过山坡,可那两个好汉早已没了踪影,只听到山顶上传来鼓板和吹箫的声音。
他抬头望去,只见一面杏黄旗在风中飘扬,上面绣着“替天行道”四个大字。他转过身,又看到红罗销金伞下站着宋江,左边是吴用,右边是公孙胜,身后跟着二百多人,他们一起向卢俊义行礼道:“员外,别来无恙!”
卢俊义见了,更加愤怒,指名道姓地破口大骂。山上的吴用赶忙劝道:“兄长,消消气。宋公明早就听闻员外的高尚品德,实在是仰慕您的威名,特地派我亲自来请您上山,一起替天行道。请您不要责怪。”卢俊义大骂道:“你们这些无端的草贼,竟敢算计我!”
这时,宋江背后的小李广花荣拈弓搭箭,指着卢俊义喝道:“卢员外,别逞能了,先让你见识一下我的神箭!”话刚说完,“嗖”的一箭,正中卢俊义头上毡笠儿的红缨。卢俊义吃了一惊,转身就跑。
山上鼓声震天,只见霹雳火秦明和豹子头林冲,率领一彪军马,摇旗呐喊,从东山边杀了出来;又见双鞭将呼延灼和金枪手徐宁,也领着一彪军马,摇旗呐喊,从山西边杀了出来。卢俊义吓得慌了神,四处逃窜,却找不到出路。
眼看天色渐晚,他的脚又疼,肚子又饿,慌乱之中也顾不上选择道路,只顾着往山僻的小径上跑。大约到了黄昏时分,远处的水面被烟雾笼罩,深山也被雾气锁住,星星和月亮微弱的光芒,根本无法照亮这茫茫的丛林。
正跑着,突然眼前出现一片鸭嘴滩头,放眼望去,到处都是芦花,白茫茫的一片,烟雾弥漫在水面上。卢俊义看到这一幕,仰天长叹道:“我真是不听好人言,今日果然遭遇了这般凄惨的事情!”
正烦恼着,只见芦苇丛中摇出一只小船,船上有个渔人。那渔人把船停稳,说道:“客官,您胆子可真大!这里可是梁山泊出没的地方,半夜三更的,您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卢俊义无奈地说:“我迷路了,找不到住的地方。您救救我吧!”
渔人道:“这附近绕远路的话,有个市井,但得走三十多里路,而且道路复杂,很难辨认。要是走水路,只有三五里的距离。您要是给我十贯钱,我就用船载您过去。”卢俊义连忙说:“您要是能把我渡过去,找到市井客店,我会多给您些银两。”
渔人把船摇到岸边,扶着卢俊义上了船,然后用铁篙撑开船。大约行驶了三五里水面,只听到前面芦苇丛中传来橹声,一只小船飞速驶来。船上有两个人,前面一个赤身裸体,拿着一条水篙,后面那个在摇橹。前面的人横拿着篙,嘴里唱着山歌:“生来不会读诗书,且就梁山泊内居。准备窝弓射猛虎,安排香饵钓鳌鱼。”
卢俊义听了,心里一惊,不敢出声。接着,又听到右边芦苇丛中也摇出一只小船,后面的人摇着橹,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前面的人同样横拿着篙,嘴里也唱着山歌:“乾坤生我泼皮身,赋性从来要杀人。万两黄金浑不爱,一心要捉玉麒麟。”
卢俊义听了,叫苦不迭。这时,中间又有一只小船飞速摇来,船头上站着一个人,倒提着铁锁木篙,嘴里也唱着山歌:“芦花丛里一扁舟,俊杰俄从此地游。义士若能知此理,反躬逃难可无忧。”
唱完后,三只船上的人一起行礼。中间的是阮小二,左边是阮小五,右边是阮小七。三只小船一起朝着卢俊义撞了过来。卢俊义见状,心里更加惊慌,又想到自已不识水性,连忙对渔人说:“快把船靠岸!”
那渔人却呵呵大笑,说道:“上是青天,下是绿水。我生在浔阳江,来到梁山泊,三更不改名,四更不改姓,绰号混江龙李俊的便是!员外,您要是不肯投降,我就送了您的性命!”
卢俊义大惊,大喝一声:“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说着,拿着朴刀,向李俊的心窝刺去。李俊见朴刀刺来,拿起棹牌,一个背抛筋斗,“扑通”一声翻入水中。那只船在水面上滴溜溜地打转,朴刀也掉进了水里。
只见船尾一个人从水底下钻了出来,原来是浪里白跳张顺。他用手夹住船梢,脚踏水浪,用力一掀,船底朝天,卢俊义这个英雄好汉也落入了水中。卢俊义的性命究竟如何呢?正是:铺排打凤牢龙计,坑陷惊天动地人。欲知卢俊义落水后的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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