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长安的夜色永远是那么美轮美奂,数道流星划过天际,留下一道道印在人心底的无垠美迹,天边的圆月忽隐忽现,逐渐散发出紫色的光晕在月色照及范围内飘忽不定。
长安城百年繁华,往昔灯火通明,今日黯淡缅怀,气派王府家的宅院不少新调派来的侍女杂役,却没能多了些人情的气氛,对于早朝之后宇文泰邀卓玉心往相府小聚,品茶对弈之下,天下大局早已在二人语下尽显,天下王侯众多,能有宇文泰一般雄才大略者有几,兵制混乱,各王侯屯兵固己,乃是防天下战乱之大忌,宇文泰大推府兵制,虽将军权集于己手,可已让心怀不轨者不敢肆意妄为,开历史先河,必将名垂史册。
然而,府兵制并未漫至西境,卓玉心与二十万盾甲军仍在府兵制之外,这对宇文泰实施新政不失为一硕大的阻碍,各地藩王,军候表面顺应宇文泰实施新政,实则都在注视着西境潮州的一举一动,王朝内战力之最的西境潮州若反,觊觎龙位已久的他们必定随后揭竿而起,攻城略地,再起战乱。
宇文泰布局多年,断然不会让此种事发生,那该作何?屠尽心有不甘太平趋向盛世者?还是断去他们的念想,除去盾甲军之名? 凡事自有考量!
慢慢放下手中书卷,打了一个哈欠,有些乏了,侧身曲臂靠椅微微阖眼,桌上灯烛已燃过半,灯花自落,片刻璀璨。忽地感觉有人靠近,并无危险气息,抬眼只见蔺展颜正端来夜宵饭食,稍作精神,与夫君道:“展颜,莫顾我了,去休息吧,可都不是年轻的时候了。”
蔺展颜自顾自地从袖中拿出一枚银针,探入夜宵羹汤中,未见银针有变色之状,又拾起汤匙先亲尝一口试毒,确定这份来自宫中御膳房里的羹汤没有问题,才敢放到卓玉心面前,而后更像是一个贴己的仆人一般站在卓玉心身后,两手如面色一般泛白的纤指揉捏在卓玉心同样倦乏的肩膀上,细声道:“今天丞相说了什么,你不想说,我便不问,那是国事,是你的事;可你累了,不食不眠,我不能不管,这是家事,是我的事。”
蔺展颜这一张不甜的嘴说出的话可是要比羹汤还要甜上几分,卓玉心喝下一口羹汤,口中甘醇,心中无味,忽地握住了按捏在肩头上的手,问出了一句毫无底气的话:“我若妥协了,你会不会怪我?”
蔺展颜手上停顿片刻,又继续揉捏着,说道:“我只给你出谋划策,做什么样的决定,是你的事。”
不去看蔺展颜此时的神色,也定然是面无表情,卓玉心清楚,虽然蔺展颜事事依他,可在他心中自有一卷天地。
若是觉得妥协二字难听了些,倒是可以换做商谈二字,退一步海阔天空,早已过了年轻好胜争一时之雄的年纪,大局,时刻要想着的是大局,这个大局不仅仅是含括西境九城。
“我若是明日去见宇文泰,同意分出部分盾甲军军权,许他在西境布施新政,我该要他许我什么?”
蔺展颜手上的动作停了,坐在卓玉心身旁,目视着爱妻的双目,问道:“今日在丞相府,他可是亮出了他的手段?”
卓玉心摇头:“没有,只是一盘棋局,而我,输了,输在了自己的手上,唯恐是天意。”
蔺展颜明白了,人过五十知天命,卓玉心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多愁善感,笃信天命,宇文泰以不足十年的时间里将权势遍布今日大魏半数江山,宇文家族,权势蒸蒸日上,反观潮州,三十年间,十年雄起,十年称雄,再十年,竟无所作为,不得不叫人妄自揣测,是否是潮州的福气用尽了?
蔺展颜不会反驳卓玉心的想法,也不会极尽办法去劝谏卓玉心改变主意,只是顺着她的意思说道:“该要他许你什么?今日他与高欢势均力敌,若要雄图霸业,他必定是要有潮州的支持,他要什么,当我们来定,其一,军权,是西境稳定,万民一心的基础,绝不能分,其二,需要他保证,大魏朝廷不会改姓宇文的那一天。”
目光平视,凝滞片刻,心意相通,在这一点上,他们倒是又想到一起去了。
“好久没听你弹琴了,配我箫音如何?”卓玉心暂释一笑道。
蔺展颜眉目未展,起身拿过古琴与铁箫。
自幼在长安城里艺坊伶楼花街中长大的蔺展颜,有三最懂,一者,最懂女人心;二者,最懂胭脂气;三者,最懂乐丝音律。
因懂胭脂气,他结识了前半生里第一个令他辗转难眠的女子;因晓音律,他得幸在昆仑山仙姑衣袂飘飘下抚琴倾仰爱慕,他生来就该是这样一个惹人爱的俊朗儿。
卓玉心并不通晓音律,以至于听了蔺展颜三十年的琴音,还不得指尖绕弦,音如山水。蔺展颜曾对卓玉心说,音器如人,则音律随心,总有难言的心里话,也总有叫人听不得懂的心里话,就入了音律吧,音律入耳,说与自己听。
由此,卓玉心才随了夫君一回,学一首曲子,只一首。
蔺展颜曾花费一月之余,以精钢纯铁为卓玉心打造了一把三尺三寸长无饰铁箫,配三寸玉环,整合三尺六寸,与挑天剑等长,是为无锋剑之鞘,临敌时,挥舞之下,呼呼生风,又乃是一强劲钝器。
可为器乐,可为武用,一刚一柔,实属妙哉。
一首悲情音律《沧澜月》永远是蔺展颜最能拿得出手的曲子,也是卓玉心唯一会心通意的一首,琴箫合奏,高山流水,知音和鸣。
晚风探窗,绕烛光徊留,琴声清亮,箫声醇厚,郎情抚琴端坐,妾意和音一旁,窗纸禁不住无足的音符,烟云缭绕般蔓延整座宅府,宅中下人纷纷驻足聆听,府外豹廷卫也不免分神回首三两望,窃窃私语。
不觉落入下风的蝉鸣归于寂静,欲图媲美仙人音律的伶楼钟罄在颤音微晃中渐向静止,何人在拨如此动情弦?何人在伴如此泪人音? 不曾经历过亡国之痛,不曾眼看着亲人在怀中故亡,不曾不得已而骨肉分离,不曾,不曾,太多的不曾,不曾有过这些不曾的人不会听懂这首亡国音调的悲怵,入了人心的,都已不觉间泪流满面,自汉末始,盛世倾颓,烽火四起,号角战鼓之音传遍了每一个战战兢兢的活人心里,今时,有几人不曾历经战火?几人不曾家破人亡?
一曲《沧澜月》,这一次送与长安,送与长安黎民。
曲终人散泪不尽,待文公公带人前来传皇帝圣令时,守卫在宅府外围负责卓玉心与蔺展颜二人留长安期间安危事宜的豹廷卫还处在前一刻的恍惚之中。
晚间当值乃是护国寺阴夜捕神薛洪毅,此人面上覆半面银制面具,除衣着,发饰确是与薛洪真不同外,体态,半侧面容倒是有几分形似,不免会叫人揣测,此阳日捕神与阴夜捕神是否乃是同一人? 收起一片宫商,待文公公传皇帝圣意,手中并无圣旨,只两三做旧奏折,该是此行传达口谕,并未大张旗鼓,只有薛洪毅与十余豹廷卫跟随,待卓玉心出门接圣令时,文公公反而神秘,叫薛洪毅在院中候着,紧闭门窗,皇帝圣令,只得与卓玉心,蔺展颜单独说起。
气氛陡然转变,宅院中突然多了豹廷卫与本就阴气森森的阴夜捕神,长安城里的空气要冰固了。
瞥视一眼尚未收起的古琴与并不玲珑秀美的铁箫,文公公先是老脸半笑地玩笑了一句:“魁王帅与蔺先生可是好雅兴,倒是叫我等这整日守着高墙宫院的老奴们羡煞地紧啊。”
卓玉心恭敬道:“叫文公公见笑了,倒是文公公常伴陛下左右,侍奉陛下无恙便是有功社稷,才是叫我等无功受禄者羡慕啊。”
文公公将手中两份略旧奏折慢慢紧放在卓玉心的手中,意味深长道:“魁王帅自谦了,哪里是无功啊,这等功,若是魁王帅不来长安,恐还是还没人能做的来呢。”
“这……”卓玉心有些诧异。
文公公将奏折放在卓玉心的手中,拍了拍卓玉心的手背,低声道:“这便是圣意!”
翻开奏折,竟发现奏折上并未署名,无名者上奏?卓玉心问道:“这奏折是何人呈奏?持朝廷奏折,可是大不敬,还请公公明示。”
文公公面目一紧,瞪了卓玉心一眼,挺了挺肩膀道:“魁王帅怎么还不明白啊,这奏折里的人罪大恶极,留不得了,只是他们的身后都是叫京兆衙门,叫廷尉府惹不起的大人物,这不,今天早朝刚过,廷尉卿就派人往宫里送了份折子,这长安城里的人,开罪不起,长安城里的事,又是办不好就要掉脑袋的事,索性告老还乡了,朝廷已经任命桜州刺史严惟为新任廷尉卿,晚间快马已经出城,命令不日则到,只是廷尉府身兼长安城治安刑狱之责,不可一日无主,陛下是想魁王帅在长安逗留这几日倒是刚好帮了陛下的大忙,索性就由魁王帅暂代廷尉卿,掌廷尉府大印,也借着这个机会,把该抓的人抓了,该撤的人撤了,朝臣畏畏缩缩,魁王帅英武盖世,定然是不怕开罪人吧,况且陛下也有考量,魁王帅不会久居长安,再回潮州,朝廷里纵使有人心怀不满,谁还敢再找潮州的麻烦不是。”
“可玉心此次来长安是为传言燕留王尚存世上一事向陛下澄清请罪的……”
文公公又是面容一紧,再瞪一眼:“魁王帅怎么还不明白啊,什么燕留王,过去二十年的事了,有谁亲眼见过?去年刺客闯进皇宫一事确实是闹得沸沸扬扬,可静下心来想想,朝廷的这一潭水有多深啊,那刺客就真的是燕国余孽?不见得吧,就不许某些居心叵测之人想借燕国余孽之名陷害魁王帅?不管这人是谁,魁王帅来长安面圣,也被刁难,他的目的该是已经达到了,只是没想到陛下日日念叨着魁王帅,得见魁王帅在长安,竟不是责罚而是如愿了,还是那句话,不论是谁,在陛下心中都自有考量,燕国余孽一事,魁王帅就不要提了,人都在长安了,谁又会去在意这件事呢?妥妥地办好陛下交代的差事,就行了,这朝廷里的人的心思,谁也揣测不透。”
聪明反被聪明误,大概说的就是这个朝廷里的人,人人都在自诩聪明过人,等做最后的赢家,清楚真相者有几人。恐不过是权倾朝野的宇文丞相一人。
什么居心叵测之人妄作长安,不过是真实的燕国鬼侍之首万鬼王搅弄大魏风云罢了。
此时看来,入长安初心,倒是像极了一个笑话,即使没有公孙五楼设下的这一个囫囵局,卓玉心也摆脱不了犯险长安的舛途。
文公公临离开时最后嘱咐一句:“廷尉府没有像样的兵力,要动这几位大员,得先过他们镇宅府兵的一关,外地军伍不可入长安,魁王帅也总不能带着盾甲军去抓人,陛下体恤,特令薛捕神调派两百豹廷卫助魁王帅一臂之力,不过明日在百官面前,你得承认托老奴给陛下上过一道请兵的折子,这才能封了他们的嘴啊,得了陛下的默许,就放手去做吧。”
目送文公公与薛洪毅离开,随即两百豹廷卫跑动着整齐划一的响亮步子候在了府宅之外,全听卓玉心调遣。
打开奏折,里面注明是何人所奏处已经被墨笔勾抹严重,看不出原来笔迹,奏折中所参,一是百议大夫武百盛勾结大司农卿廖风泉谎报二十余地方州府军备仓储,私吞国银;二是吏部尚书白裕无视朝廷法度私自篡改纳贤院文试榜单,唯亲是用。此等罪名,都是可投狱抄家,亲族发配的罪名。
百议大夫,大司农卿,吏部尚书,都是朝廷中具有举足轻重分量的大员,在他们的身后,更有足可撼动朝廷动向的更大人物,牵一发而动全身,这等已滚熟烂烫的山芋着实不是扎根在天子脚下的廷尉府与京兆府敢接的,皇帝头疼,廷尉卿头疼,京兆尹头疼,一时间,不在长安久留,在朝中又无人脉关系,更不怕开罪位高权贵者的卓玉心倒是成了最佳的人选。
蔺展颜拿过奏折翻看一遍,从袖中拿出一骨制哨子,轻吹几声,哨声尖锐,传至夜空,随晚风轻拂打开后窗,三个身形矫健,各背负两柄双刃战斧的身披软甲之人翻窗而入,不发一言,跪地候令,此三人面上覆有双残月面具,细看下去,此双残月面具竟不是覆在面上,面具一面嵌入皮肉,与皮肉合为一体,该是面具铸成后以红烫状态覆于面皮,彻底与尽毁皮肉融为一体。身上软甲呢?软甲衔接处随筋骨肌肉一颤一动,形如鱼鳞覆于鱼身,鳞次栉比,坚硬如刚,若要卸甲,若非身死,则必皮撕肉绽……得一身不破软甲,得一生不破软甲。
这,就是铁翼子,北凉王朝覆灭后与皇族后人蔺展颜一同仅存的王朝硕果。
蔺展颜将一份奏折放到第一名铁翼子的手上,命令道:“焚舟,你去查奏折中所述吏部尚书罪行是否属实,明晨日出之前来报。”
名为焚舟的铁翼子不出一语,接过奏折,迅速跃身窗外。
蔺展颜拿过另一份奏折继续命令道:“诺风,车渊,你二人速去查奏折中所述百议大夫与大司农卿是否有其罪行,明晨日出前来报。”
名为诺风,车渊的铁翼子领命离开,一阵风般带动木窗掩阖,屋子中重归寂静,蔺展颜站在正在思虑忧深的卓玉心身旁问道:“本不该问,可你得让我知道,那天陛下见你时,连文公公都被赶了出来,可是与你说了什么?”
卓玉心稍有犹豫:“陛下命我,清君侧!”
蔺展颜心中一惊,面上不动波澜,默默念着这三个字:“清、君、侧!”
而后对爱妻说道:“来长安之前,朝中文臣武将我便悉数查过了,百议大夫武百盛与大司农卿廖风泉都是宇文泰的臂膀,是宇文泰募兵的半个钱袋子,至于吏部尚书白裕虽对宇文泰唯唯诺诺,但其实是丁莫名的心腹,是丁莫名一手提拔起来的,可以说是丁莫名调控官吏平衡的得力干将。陛下想借你魁王帅的名声除了这三个对他不忠之人,可是要你彻底断绝与整个朝廷的人脉,防止你站在他们中任何一方,只忠于陛下一人,陛下如此,城府居深啊。”
“我又何尝不知,国政之中,庙堂之上,哪有人情可寻,盾甲军于陛下而言,也不过是一柄忠心不二,用之则顺的快刀罢了。”
蔺展颜轻拥爱妻,关怀道:“走,离开长安,今时见识过了,你就该知道,现在的大魏已经不是当年的大魏王朝了,忠心没错,可不能将热血忠心用错了地方,西境九州,八十万众,潮州盾甲军,二十万余,忠良卓姓三代,百年荣光,可经不起被人居心叵测的利用啊,走错一步,万劫不复,想想你父亲生前对你的告诫,若只顾一腔热血,西境有失,潮州不保,难保百年前各方势力屠戮中原之惨状不会再度重演,西境的百姓可都等着你回去呢,你是他们的王,朝廷不是,皇帝也不是。”
一语惊醒梦中人,三十年已过,卓玉心竟险些将父亲生前最后的叮嘱忘于脑后,半下决心地点点头:“听你的,我不想留下一个不忠的骂名,让我为陛下办完这一件事,我们便走,回潮州,回我们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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