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集的业务培训很快过去,第一个案子没有让我们等太久。
一天午后,王知耀通知,秦海副主任、徐可宾和我,一起到甄明理常委办公室开会。
平时甄明理需要午休,今天没有。一行人都走进他办公室后,甄常委冲走在最后的我示意,把门反锁上。
屋里没开灯,稍微有点昏暗,我刚想摁开关,甄明理冲我摇手,“别开灯,别让外面的人知道屋里有人。”
来的路上心里怀揣着期待,此时看来确定了,一定是有秘辛相商。
刚坐定,甄明理说,“闲了有几天了,大伙儿难受不?”
看见我们几个点头,他递给王知耀一份材料,“难受就别待着,来活儿了。玄顺市刚退休的市委常委、宣传部长邓玉泉,被人举报退休前一次性收了房地产开发商一百万。还有别的事儿,举报信里反映的比较详细,有一定的可查性。领导批示给我们六室进行初核。”
69書吧
“怎么又是玄顺,咱们跟那地方这么有缘吗?”王知耀开着玩笑翻看领导批示和举报材料,神情慢慢变得严肃。
我和徐可宾没说话,轮不到我们发言,但我挨着秦海副主任坐,发现个很有意思的事儿。
甄明理讲话,他认真的在本子上做记录,我斜了一眼,看到开头几个字儿,“甄常委说:闲了有几天了,大伙难受不……”
心里的震惊抑制不住,可怕的秦主任,竟然连领导的客套话都记。学讲话学到此种程度吗?又差点憋不住笑喷。
甄明理也发现了,盯盯看着秦海做记录,看他记得认真,没有要停笔的意思,实在忍不住了,脱口而出,“我说秦海,你记这玩意儿干啥?查案都是保密的,这玩意儿听着就行,能瞎记吗?”
听到甄常委这么说,王知耀也把眼睛从材料上移开了,看了眼秦海,顺着说,“对,甄常委说的话大家要听进去。我也强调一下纪律。现在咱们是案件室,一定要注意保密纪律,多听多看,不记不说,不是你负责的,别人的业务即使在一个办公室也不准打听。”
秦副主任很没有面子,赶紧合上本子,但也没表现出慌乱。王知耀也看完了举报材料递给他,他顺手接过来貌似认真的看了起来。
甄明理继续部署工作,“你们准备一下,我建议尽早出发,明天就先过去,就举报信提到的问题初核一下。邓玉泉刚退休,注意工作方法,应该比较好查。小张一会儿你把初核审批表做好,赶紧走程序签批。”
“常委,初核调查组就定我们四个?”王知耀问。
甄明理点点头,“四个人就行,你们先去看看情况。你们室里人员配置你安排,如果去了发现不够,还需要调别的办案资源,到时候我再找。玄顺市纪委的人需要怎么配合,你过去直接跟他们提要求就行。你这个大主任带队,相当于他们市纪委书记了,该咋办就咋办,不用请示我。”
王知耀又笑出声来,“常委,不请示可不行,你得给我们把方向,我不怕查不出事儿,就怕干冒了。行,有你的尚方宝剑,我就有底了。”
嬉笑间,王知耀得到了他想要的授权,还把马屁拍的滴水不漏。
甄明理最后强调,“我现在分管五室和六室,两支队伍,我都想你们好。但咱们关上门说话,我对你们六室还是有所偏向。作为转制后的第一个案子,是我到领导那里要求转给六室的,也是先找你们部署。五室他们也有一个,明天能批过去。和你们这个案子比起来,他们的初核难度要大一点。俩案子,我觉得这个案子更适合你们,拿一个更好查的案子练练手,先从小成绩起步。
“倒不是不信任你们的工作能力,而恰恰是我希望你们能打一个漂漂亮亮的头炮。以前总有人说纠风不会查案子,你们听了憋气,我更不愿意听他们这么说。但嘴长在别人身上,我们管不了,脸面都是自已挣回来的,明白吗?”
常委的战前动员做得入耳入心,听完后有浑身热起来的感觉。来吧,终于可以直接面对腐败案件了!
刚才主要是听领导做指示,回到办公室整理初核审批表时,我才认真阅读了举报信。
主要集中三方面问题:一、邓玉泉退休之后,收受了某房地产开发商一百万好处。二、邓玉泉强行霸占了开发商的一套精装修房产。三、邓玉泉和多名市电视台女主持人有不正当男女关系。
整理材料时心里有些疑问:宣传部长对开发商也有制约能力?开发商为什么给他送钱?还是在他退休之后。对于一个退休的领导,我们的办案力度也和在职领导一样吗?
晚上回去照例收拾箱子,初珊珊也习惯了我不做声明的长期不在家,只是问我“去哪儿?”去多久她知道问也没有答案。
想了想,还是如实告诉她,“玄顺”,心里隐隐是想通过她,让三舅朱毅东知道我又去他曾经管辖的一亩三分地活动了,或者还要动他熟悉的老部下。
果然,一听还是去玄顺,初珊珊兴奋起来,跃跃欲试想问些别的。
我只看着她说,“行了,不该问的不问,我的工作是你可以问的吗?”
初珊珊愣了一下,“你现在跟我说话,脾气越来越大,行,你们省纪委牛,家属也惹不起,我还得求着你办事儿……”生气中带着委屈,到客厅沙发上坐着摆弄手机去了。
我想了想确实不应该发火,走过去问,“你到发改委的事儿怎么样了?”
“哎呦,难得张主任,你终于关心你媳妇儿的动向了。”她揶揄了两句,见我无动于衷,于是自讨没趣的继续说,”研究生院的预科证明材料出了,三舅说发改委张书记那儿说材料可以,她能拿着上会研究了。还有四个人想进,下次研究干部的时候,她统一处理,让咱们等消息。”
还是朱毅东有能量。虽然属于可左可右的情况,但不用想也知道,发改委的门槛应该是指硕士研究生毕业,有毕业证和学位证。拿着在读预科的身份,深究起来的确不符合规定。
可事在人为,朱毅东真的做到了。把不可能变成可能,化腐朽为神奇,这也是人们梦想得到更大权力的动力之一。
“那挺好,你也抓紧学一学发改委的职能和业务吧,多一点了解,到时候工作上手快。”我交代完,转身进卧室继续收拾东西。
留她在客厅嘟囔,“真没劲!你怎么说话跟我三舅一样一样的。我周末就去找他,说你又去玄顺了。”
第二天出发时,人员出现了变动,秦海副主任没参加。
“秦主任还是看家吧,室里还有些日常工作。”王知耀上车后解释一句,“咱仨先去摸摸情况,有你俩也够了。”
“不去挺好,秦主任的思路我们也跟不上。”徐可宾敢说话。
王知耀也说,“办公厅干的时间长了,没办法。也行,只要不添乱,室里也需要有人待着。我这性格坐不了办公室,有他正好,我看他一天有事儿没事儿都愿意在办公室靠到下班,等于替我看家了,这不挺好?。”
转隶后李大鹏还是我们室里的司机,他也不客气的搭茬,“主任,也别说早了。这个秦副主任在办公厅也没啥好口碑,都说他人不坏,就是愣,机关车队那帮小子没少说他闹出的笑话。但我跟他打过几回交道,坏不坏也不好说啊。所以说,主任,室里的事儿你还得多把把关。别自已在外面跑,回头一看家让人看丢喽。”
王知耀转过身来,冲我们比划手指,以玩笑的口吻说,“瞅瞅你们几个,人家秦主任才来几天你们就这不行那不行,干啥?他啥都不行,就你们能耐啊?要是真能耐,赶紧找机会把级别进了,我这儿可是还有副主任位置空着呢啊。再说了,不想让他管,啥事儿都把我给推前边儿,你们非得累死我才满意?”
车内响起几个人的大笑声。这种核心圈子,感觉不对的人很难融入进来。秦海副主任十有八九要成为一个空壳摆设了。
但真的不是我们有排外心理。上学的室友也好,工作的同事也好,似乎身边的团队里,总会有某个怎么都不合群的存在。老天爷像看不惯你们一团和气、故意为之一样。以至于不得不需要挤出一定量的精力,放在处理不必要的关系方面。
“主任,这个邓玉泉您听说过吗?他一个宣传部长,怎么会和地产开发商牵扯那么多?”我认为这个时候聊聊案件外围的信息比较适合。
果然这提起了王知耀的兴趣,“昨天知道这事儿之后,我还特意了解了他的基本情况。这人有点意思,他以前当过区委书记,和地产开发商肯定是多少年的老关系了。
“当年他可不止是宣传部长,人家当过正儿八经市委副书记的。以前市里和省里一样,设有两个市委副书记,后来要求保留一个专职的,市委决定让邓玉泉不再担任副书记,转任别的常委职务。
“一开始想当纪委书记,可到省纪委征求意见,他口碑不好,当时就有人告。咱们大书记直接就给否了,‘邓玉泉这样的干部还能当纪委书记?
“没办法只好安排宣传部长,可这样又把省委宣传部得罪了,‘凭什么纪委看不上的干部,就能来我们宣传部门?’后来好不容易做通工作,宣传部长是任上了。没想到这老伙计退休了还是不消停,到底给我们惊动来了。”
王知耀的信息渠道发达,他说是简单了解,其实已经掌握的相当全面了。
这种奇特的官场履历,确实罕见。让人失望的是,对于这种早就风评不佳的领导干部,提拔上来就不能轻易免掉,当年就有举报,是什么原因没有调查?不给处分?让一个“带病在岗”的干部,把持一个重要的市委常委这么多年,既耽误了事业,又影响了其他干部成长,造成了多大的施政成本?
这不是个人的悲哀。个人即便尸位素餐,退休时还是有人拱手送上一百万。这是组织的悲哀,说了多少年,要“形成干部能上能下的用人机制”,可始终落实不了。
只有纪委查实的,给出结论的干部,才会有免职、撤职、降职等处理方式,问题是纪委一年才能查多少人?比起庞大的干部队伍,九牛一毛都算不上。
除此之外,暂时没有别的途径让干部下去了。即便周围人恨的要命,也影响不到其在高位上作威作福。
既然如此,那么不在当初组织选拔干部时,就更好的把关呢?又是怎样的考核方法,让这种人脱颖而出的呢?
徐可宾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说了个官场轶事来回答我的内心疑问。“主任,邓玉泉这种事儿也常见。我听一个咱省委组织部退休的副部长酒后戏言:‘什么是组织?组织在哪儿?不就是那个说话最好使的人吗?我们的工作,就是把领导喜欢的人,尽快提拔到领导身边来。把领导不喜欢但群众喜欢的干部,就让他留在群众身边吧。’估计这个邓部长,就是当年领导喜欢的人。喜欢他的领导退了,他也就原地踏步了。”
王知耀听笑了,“你说这个副部长我知道,但咱不说是谁了。他说的是大实话,领导也是人,谁不想用自已的人?喜欢说白了就是用着顺手,就像我走哪儿都喜欢带着你俩一样,我省心,要是我当了省委书记,不也得给你俩弄成市委书记?都是一个道理。”
王知耀开始讲他的为官心得。“可宾你家老爷子就是大领导,你能知道,大领导也都不是白给的,他们看人比咱们准,用谁不用谁,这里面学问很大。有时候用一个干部,他有各种需求,有的是为了干活,有的是这人能解决领导其他需求。“咱不说别人,就说我吧,我伺候陈省长的时候,老太太已经退下来了,公事儿不多,大多数都是私事儿。我别的本事没有,就是能把她的退休生活安排得明明白白,我都不等她说就明白她要干啥,就给她把事儿做到前面了。直到现在,我都不给她当秘书了,有些事儿她还是愿意找我干。你们说老太太要是还在常务副省长的位置,我不早就进副厅了?”
“也就是说,邓玉泉肯定有他的过人之处?”我追问一句。
“那肯定有!当过区委书记、市委常委的人,哪有白给的?小张,你记住,官场这东西,就是唯结果论。你说你干得特别好,做人特别到位,可就是没提拔上去。另一个人哪怕谁都看不上,负面评论一大堆,可人家就是上去了。你就得服气,你就是没有找到打开晋级大门的那把钥匙,他就是把劲儿用在你没想到的地方了。他就是成功的,你就是失败的。说一千道一万,就是你没把领导伺候明白!”
连续几个“就是”,把为官之道说得明明白白。可能是好容易当上副厅级室主任的畅快,让王知耀这回的车厢谈话可以说得如此之透。
徐可宾又笑着说话了,“主任说得特别对,你像咱们现在这位常务副省长,不拿稿子不会讲话,但和谁关系都好,没架子,见人就是‘大哥’、‘兄弟’,‘有事儿你吱声’,位置照样坐的稳稳的。”
“哈哈,许副省长还说啥了,那样的省委常委不好找第二个。我太了解他了。”王知耀抚头大笑,“有机会我给你们讲讲他的事儿,好玩的事儿可太多了。”
大领导秘书和官二代,总有很多掌握着很多省领导的花边趣闻,像摆现成的自助餐一样,随手就来,放开了谈,可以长篇阔论的讲。这边讲一个,那边立刻会跟一个,好像是谁讲不出来就不配混在这个圈里一样。
“所以主任,我们就紧跟着您,好好干活儿,然后关键时刻您再往上走走,早点给我和小张也带起来。完事儿小张负责干活,我负责让你乐和。”徐可宾适宜的开着玩笑。
李大鹏也坐不住了,“你可拉倒吧,可宾,你和小张都负责干活去,我带着主任去乐和,那事儿我可比你擅长。”
车厢里再度哈哈大笑。
外人谁能想象的到,这辆车里大开玩笑的人,手里正拎着一把重剑,杀奔一个副厅级的市委常委而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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