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的接头很顺利。我把写完的材料送给马主任,告知他“房间里闷了一天,要去河边散散步。”
穿过河边的广场舞大妈队伍,到一条僻静的小路上,孟宪敏开着一辆不起眼的两厢小车等在路边。来往之人,谁都想不到堂堂的大公安局长能藏身在这么一辆小破车里。
进到车里我开玩笑,“孟大哥,您不愧是老公安,这反侦察能力,我是佩服了。”孟
宪敏无所谓的一笑,“这算什么,这么多年了,什么时候该是什么状态,我都不用脑子过,成下意识的反应了。但你这么说,我倒觉得干公安的在这方面确实比旁人脑瓜子灵活。我给你说个真事儿。”
或许是为了尽快和我拉近距离,消除陌生感,孟宪敏的谈兴起来了。“当年市纪委查一个快退休的公安局副局长,刚想控制人的时候,发现人没了,单位的人、家里人,都不知道人去哪儿了,手机信号也没有,出行轨迹也找不到,真的跟人间蒸发了一样。后来没办法,想了个招儿,偷偷监听他家电话,一天就听他外孙女跟他老伴儿说了句,‘我想姥爷了。’引起了办案人员的警觉,马上派人暗中盯着他老伴儿。发现他老伴儿晚上小区里没啥人的时候,领着外孙女从家出来,走进小区一个角落的车库里。办案人员赶紧跟上去,发现那个副局长就藏在车库里!哪儿也没去,就在眼皮子底下,一般人谁能想到?你说他厉害不?”
这个副局长确实厉害,能狠下心来隔绝和外界的一切联系,但唯有外孙女的亲情他割舍不掉,最终让他暴露了。这算是人性的弱点还是优点?
孟宪敏开车七拐八绕的,在县城里大约开了半个多小时,最终带我去到一个很有岁月年代感的老旧小区,一楼二室一厅的老房子被改造成饭店,老旧的标牌,屋内陈设不见亮点,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苍蝇馆子模样,完全不是什么隐藏的私人会所。
一对老人就是厨师兼服务员,看见我们进来,露出质朴的笑,礼貌的让进屋内,便退了出去,不多说一句话。
孟宪敏知道我有了疑惑,不等我问,他就说了起来,“这老两口的儿子早年被人杀了,我那时是刑警队长,很快破了案。就算认识了他俩,看他们生活不易,又帮他们弄到了这个回迁小区的一楼,开个饭店维持生活。你别看这饭店外观不起眼,可老头的几道招牌菜做绝了,今天这是我来了,老两口给咱们清场的待遇。你要平时自已过来,不提前打招呼,根本订不到位置。”
酱焖河鱼,蛤蟆炖豆腐,卤羊排,山野菜拼盘,煎牛肉,白肉血肠,小泥螺,煎焖子,米叉子,苏叶饼。老两口果然动作麻利,不多时,满满一大桌菜,两个人吃显得浪费,但孟宪敏说,“都是地方菜,没啥名贵的东西,尝个地道。”
特色农家菜的香味令人食欲大开,我措了措手,准备开动,“孟局找的地方,一定有特别之处。今天我就跟您讨讨口福啦。不瞒您说,为了您这顿饭,一小时前我们马主任喊吃晚饭我都没去,又写了一下午材料,我是又累又饿啊。”
这么说孟宪敏很高兴,“快快快,老弟这么说了,抓紧吃点东西,咱先不说话,你垫拨点儿。”
看我吃的香,孟宪敏也动起了筷子,随意说道,“老弟,就咱俩人,孟局这称呼就免了吧,说了当兄弟处,你就别跟我见外。”
孟宪敏对我刚才的称谓很在意,“弟弟你今天口福跑不了,更重要的是,”他停顿一下,手在空中比划一个圈儿,“在这儿说的话,出不了这个屋。”
我点点头,深以为然,我们俩从事的工作,秘密始终是第一考量要素。“大哥你办事一定能让我放心。三舅看中的人,不会走眼。”
孟宪敏一笑,“没有朱书记,就没有我今天啊。”
孟宪敏在我面前没有忌讳谈自已的发迹史。原来,朱毅东刚从省委副秘书长、省委政研室主任到玄顺任市委书记时,对于地方情况没有摸清,需要有人给他提供出了会议文件和工作汇报之外的信息来源。
朱毅东在玄顺当地有一个大学同学,老常,经历奇特。早年是县组织部工作人员,一次理应到手的提拔机会被别人抢去,加上妻子发现得了严重肾病,他发现体制内的工资水平根本维持不了妻子的生命,毅然辞职下海,围绕着玄顺沿海沿江优势,做起来捕捞和养殖,积累第一桶金之后又在当地第一批涉足了房地产,身价不菲。
经历一番奇特的经历,按他自已的话说,“人的一生谁能说得清好坏呢?当年抢我组织部副部长位置那人,后来当上了省发改委主任,没多长时间癌症没了。我现在衣食无忧,媳妇儿当年说活不多少时间,可现在还陪在我身边,身体还养过来了。”
有政商经历,又熟知当地情况,老常自然就成了朱毅东在玄顺最信得过的人。每晚下班之后,朱毅东喜欢把老常叫到他在玄顺的住地——望江楼的别墅里打台球。
老常家在县里,就让自已沾亲带故的晚辈孟宪敏开车带过来。最初是他俩打球,孟宪敏在外面车里等。过一阵以后,孟宪敏可以陪着老常进到市委书记的房间里等。再然后,孟宪敏可以参与到打台球当中论输赢了。
最后,朱毅东熟悉情况了,老常也不用去打台球,孟宪敏提拔成了县公安局常务副局长,再到凰城任职副市长、公安局长。
人生何处不相逢,孟宪敏自已也没料到,各种因缘巧合下,自已的官运会因此通达。
感慨之余我劝他,“大哥你也别这么看,你的能力水平,任何领导都喜欢用。”
孟宪敏摆摆手,“不是这个概念,弟弟,官场的玄机,能力是什么?能力是让领导有机会看到的东西。有能力的多了,为什么只有少数人才能脱颖而出?再一个,和领导关系这种事儿也跟两口子搞对象似的,看对眼了,怎么都行。要是当时陪林译那种人打球,我还是没机会提起来。”
听上去转的很自然,但我知道孟宪敏是故意要把话题扯回林译了,这也是我此行目的,于是顺着他的话说,“这次凰城的地方领导,一边倒的反对林译,我们还没遇到过这种地方主官,经济数据亮眼,风评却很差。看来他确实有工作作风方面的问题。”
孟宪敏停下了筷子,掏出烟来,先给我点上,自已又打着火抽了起来,字斟句酌的说,“说他是工作作风问题也可以。当地谁都知道,虽然凰城的大事小情,每一件都有分管领导,可没有林译点头,什么都落实不下去。他管的太直接、太细了!本来市级领导不归他管,可你要是工作方面不顺着他来,或者干了什么让他看不顺眼的,总有办法给打发到人大政协,或者交流到别的县区。咱也不知道为什么市里就这么支持他工作。有些人他实在没动不了的,即使你想干事儿,可下面的乡镇、委办局、街道办主官,基本都是他安排的人,你想绕过林译开展工作,动弹一步都难。你看我是市局局长,公安局本身特殊,受上级公安部门和同级党委双重领导,林译动不了我,我也有一定的用人权限。但就是这样,我们局机关和下面的大队、派出所,我用起来也不不是那么顺手,都赶不上以前我在别的地方当副局长的时候。凰城这地方就这么邪乎。”
“即使这样,林译也不应该是孤家寡人吧?意见这么集中,背后是不是还有什么高人推动……”心里困扰很久的疑问,我想趁机会弄明白。
孟宪敏一笑,“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背后那个人可能就是我,可能是市长马延东,也可能是任何一个想从林译手里拿回来自已本应有的权力,你想知道是谁并不难。等这件事儿落幕,谁是最终受益者,就是幕后推手。你现在问我,即使咱俩是兄弟,哪怕我全都知情,原谅大哥也不能说,为什么?因为我认为在这个阶段,你想这个并不重要,意义不大。阴谋我们可以想办法应对,如果是阳谋,那就只能按游戏规则办。”
我悟了,既然从起点找不到方向,从终点反推过程路径更短。“我明白了,大哥。林译这次,应该会动地方。”
孟宪敏说了这么多,我也需要给他一定的正向反馈。
既然已经定调,马上要成为现实,我不介意用信息交换人情。“但大哥你知道就行。”这种交代不一定有用,但我需要说。表示我给你的是“独家”,你即使想说出去,也要换取够分量的资源。
孟宪敏一拍大腿,又痛快的搓了搓手,一时无话,继而像把压抑了许久的那口气叹了出来,缓缓地说,“走了好啊,实话实说,他要不走,我肯定就得挪地方。公安局长和市委书记不对付,不管放在哪儿,追究起来,毛病都是我的。他这一走,我的肩膀也松快多了。”
我继续说,“来之前开会的时候,领导听说常健自杀,表现的还很激愤,我以为要对林译上措施。可现在看,应该只能做到对他调整工作。这么看纪委工作,也挺没劲!”
听我的语气有点颓丧,孟宪敏摇摇头,拍了拍我肩膀,“弟弟你想的不对,这步棋走得好啊。马上开‘两会’,上下领导都要动,你们纪委也要机构改革,跟这些大事儿比起来,林译一个县级市市委书记,还不资格添乱。把他先动了,挪开这个窝,凰城更多的事儿,以后可能更好查。”
孟宪敏不愧是有经验的干部,看问题更准确,细想一下,调整确实是当下做出的最佳选择。“可现在不动,给林译时间,不少事儿他就可以抹平了吧?”
“哼,抹平?那么多事儿,那么多人,他想抹平就抹平?”孟宪敏微微靠近些我,“我再告诉你些事儿,福建陈发增,凰城有谁不知道?美华的煤从哪儿买的?怎么它就买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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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惊,盯着孟宪敏,看来这个公安局长知道很多秘辛,隐忍不发。
孟宪敏点点头,“对,他一走,很多事儿都可以浮出水面了……到那个时候,要是还是弟弟你查这个案子,说不定我还可以帮到你!”
虽未喝酒,但这顿饭吃的依然酣畅,耐人回味。
饭店出来,我突然产生个有点冒失的想法。“大哥,你能不能带我去常健他家看看?”
孟宪敏听完一愣,盯着我一会,“你想好了?不怕万一有麻烦?”
我想了一阵,最终坚定的点点头,“我是和他最后谈话的人,我知道我没有责任,可我总能想到他在我面前流着泪发着抖的样子……大哥,你说我是不是得去解解心魔?”
孟宪敏不再迟疑,“走,我带你去。”
我有顾虑,“大哥,咱俩同时露面,不太好吧?”
“我给你带到地方,楼下等你,万一有事儿,随时照应。”孟宪敏不容商量。
常健已经入殓,家里灵堂撤了,一张大幅黑白照片进门后就能看到。我冲照片鞠了三个躬,心里默念:常健,你没想到我会来祭奠你吧?我知道你有说不出的苦,可你死都不怕,应该更不怕告诉我真相。你若在天有灵,让那一天快点来吧。我好帮你去申这天大的冤屈啊。
看我满心诚恳,常健的妻子渐渐从疑惑中平复,旁边一个年轻人搀扶着她,眼神疑惑的看着我。
我猜他是常健的儿子,走过去跟他说,“小伙子,你还上大学呢吧?要好好学习,别让你爸失望,别让你妈操心。你爸走了,你就是这个家里的顶梁柱,明白吗?”
听到我的劝慰,小伙子没有说话,但眼神里透着坚毅。
常健妻子突然一抬头,几粒眼泪滚落,问我,“你是省纪委领导,你说话我信,能不能告诉我句实话,我家老常到底犯没犯错误?”
我忍了忍情绪,不知道怎么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好冠冕的说,“常局长是个兢兢业业干部,市里的认定,就是我们的态度。”
说完掏出一千块钱,和我的名片,“这是我的联系方式,你们想起来什么可以随时联系我。另外,我个人给孩子拿点上学钱……”
话和钱一起撂下就迅速转身出门下楼,等常健妻子反应过来举着钱追出楼道,我已经上了路边孟宪敏的车。
他知道我做了什么,“还没有抹平古道热肠啊……你让我高看一眼,可大哥说句实话你别挑,这种性格,我怕你在这个圈儿里爬不高。”
我没心没肺的笑了,在车里伸了个舒服的懒腰,“大哥,我懂你的意思。能爬多高我不知道,可就想晚上先睡个踏实觉。”
“哈哈哈哈,你小子,越来越对我脾气了!”孟宪敏今晚从套近乎到套信息,演的不着痕迹,但这时候,他的畅快挺真实。
经此一晚,我知道,我和这位县级市公安局长结下了可以长久运作的“革命友谊”,如果彼此顺利,一直在这个圈子里走下去,我在省里,他在地方,上下贯通,左右逢源,我们彼此可以为对方做的,还会有很多。
回到酒店,刚准备睡觉,一条信息进来,“弟弟在外面都好吗?注意好身体。方不方便打电话?”
王智妍,那个略显疯狂的夜晚里有股幽兰香气的女人。想了想,忍下欲望,“不太方便,姐,还在应酬。”
“那你忙吧,我喝了点酒,心情不好,想你了。等你回来,姐给你接风。”不得不承认,这样的女人比狂野的张丽曼更容易拿捏男人的心,天然的戒备心,让我要与其保持距离,可到底能坚持多久?
我知道自已不是正人君子,长期和初珊珊没有夫妻之实,让我在面对或漂亮或有韵味的女孩时,难免不蠢蠢欲动。每次听别人议论商务KTV里的声色犬马,也被勾的心里痒痒。可特殊的工作性质必须把自已严密包裹起来,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去触碰安全性足够的露水情缘,也不想和王智妍有什么长期交往。
我清楚知道,自已哪有什么所谓的男人魅力,无非是做了一个别人眼里神秘又能量巨大的工作而已。如果我品尝了她身体的美妙,陷进去不想出来,有一天她需要我提供无法交换的东西,而我又不能让她满意的话,会发生什么?不言自明。
多少干部就是因为管不住自已的下半身,而葬送了自已的下半生,风险太大,得不偿失。
谁都知道色字一把刀,但跟自已的人性做斗争,有几人能全身而退?心魔昭昭,实在是在欲海里难煎熬。
至少对于我,那晚一面拒绝了她,一面又做了可羞的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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