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今天必须赶到办案基地,是因为昨天晚饭的时候基地值班人员就通知我们:陈发增饭也不吃,主动要求交待问题。
被基地同事反复做工作,我们又答应今天上午进行谈话。他才勉强进食。
到了基地,草草扒了口饭,被告知甄明理常委也来了,在王知耀房间里,要给我和徐可宾进行一次战前动员讲话。
进门没有寒暄,甄明理环视一圈,像将军看着自已即将投入战斗的队伍一样,直接表态,“做了这么长时间工作,大家都辛苦了!能不能实现我们最初的工作设想,全看今天这场谈话了。怎么样?你们有没有信心?”
王知耀率先表态,“常委,信心我们一直都有!但今天您能来亲自坐镇,我们的信心更足了!据我们判断,陈发增今天配合我们的概率极大,能吐出重量级证据的可能性基本确定。”
徐可宾和我都没有说话,但我心里却想,他哪里来的自信?只要还没听见陈发增开口说,再大的概率其实都没有意义。
但是不是讲政治的领导,都知道如何顺着领导意图走,而不是不合时宜的扫兴?
实际上王知耀的这种表态,甄明理是心下一沉的,但他不露声色的点点头,“之前你们的铺垫工作,知耀专门给我汇报过几次,虽然我没有过来,但你们的工作进展情况,我还是比较了解的。今天我过来,你们也不要有压力,能谈下来最好,万一出了岔头,跟我们预计的有出入,也要平常心对待!把该做的工作都做了,没有压力,轻装上阵!”
领导说的轻松,可我和徐可宾都能感受到聚集着来自高层的重重压力。
往谈话室去的路上,徐可宾也说,“兄弟,看见没,咱俩今天的一举一动领导都看在眼里呢。这个陈发增,今天要是再不痛快说,我都要扛不住了……”
“谁说不是呢,哥,今天这事儿,要么咱俩爽死,要么痛苦死,反正都是痛快的来一下。”我尽量用打趣的语气回应他。
进到房间,陈发增刷的站立起来,一脸期待。等我们落座,他还站着。
徐可宾示意他,“坐下吧,陈发增,你昨天晚上就要求找我们谈话,今天我们就好好聊一聊。”
陈发增站着没动,直勾勾的说,“领导,我想先问一件事,我老婆离开这里没有?”
我和徐可宾对视一眼,然后我站起身来,掏出手机,打开一段视频,让他看。
那是昨天他老婆出门上车时,和我们告别的一段录影。画面中她的老婆状态不错,嘴里止不住的说“谢谢”,和我们挤出笑容挥手上车告别。
当时我突发奇想,隐隐觉得应该把这个场景录下来,或许有用。果然,今天上来就派上用场了。
看过之后,我收回手机,对着他说,“我们答应过你,只要你配合,就不会找你家人麻烦。你也看到了,你老婆没有少一根头发丝儿,我们并没有为难她吧。咱们打交道时间也不短了,你应该心里有数,我们不是言而无信的人。但如果你依然不好好交代问题,我们还是有办法把她请回来。”
说完,我走回谈话座位,不忘扫一眼面前的三个摄像头。
此刻甄明理和王知耀都在盯着监控看,我相信我的行为他们会大为赞赏。工作就是要做给领导看。
这种经验,不讲自尊的奴性十足,但却是经验之谈的不二法门。
陈发增看到视频里老婆没有被为难的离开,这才安静的坐了下来。
看着我们,声音里不带一丝情绪色彩,郑重的开始了接下来的发言,“报告省纪委领导,我是陈发增,现在我向组织全部交待,我和原凰城市委书记林译之间的经济关系。”
陈发增的直奔主题让我瞬间激动,热血似乎在往脑袋上涌,我甚至都没有做好相关准备工作,于是赶紧把笔录纸摆好,开始听陈发增详细的讲述:
“第一点,是他入股我的地产公司,参与分红的情况。三年前,我打算在外地成立新公司,做地产项目,我提议让林译也参与进来,帮他实现更大的经营收益。林译同意了,随后林译用现金方式入股我那家公司。交易方式是林译策划的,他让我们俩都自已开车,晚上在高速公路上开到临省一个没有摄像头的地方,他把现金放在后备箱里,总计是两千万,每次五百万,一共四次,在高速公路上交给我入股,占那家公司的40%股份。明面上公司是我全资的,但我俩签了私下协议。这三年公司分红大概有一个亿。我每次拿一千万交给他,也是现金。陆陆续续都给了他,他怎么处理那么多钱,我就不知道了。
“第二点,是我在凰城的地产开发和建设项目,大部分都交给了凰城精诚建筑公司承建。这家公司的法人是林译弟弟的同学。我刚进入凰城时,拿了一百万去给林译表示,林译拒绝了。后来他以了解项目规划和开工情况为由,找我过去他办公室,亲自给我推荐了这家公司,说‘这家公司业务能力强,你看看要不要给他们点儿活儿干。’他不用多说,我就明白怎么回事儿了,也不需要他多讲,我知道我应该把公司的活给他做。
“他和公司负责人的关系我也不问,是事后我们凰城分公司的经理私下告诉我的。我还教训他,‘这种话不要乱讲,烂在肚子里就好‘。我的想法是,我们的工程量很大,给谁做都是做,他们能干好活就行,还让我赚到了这么大的人情,求之不得都来不及。这方面有多少钱我没有精确数字,估计他能挣五、六千万吧。这些钱怎么给林译分配的,我不清楚,需要领导们亲自去查。
“除此之外,我在国内再也没有送钱给过他,送他也不要。但有一回他去美国考察,我听说他女儿也在那边读书,就跟过去,在酒店给了他二十万美金,说是给他女儿读书用。他留下了。这算是唯一一次我给他行贿吧。
“林译非常谨慎,脑子也很聪明。他告诉我,我和他之间能不见面最好就不见,凰城的业务,我交给那边的公司经理负责,他有什么安排,通过建委主任常健和我们那边对接。所以这么多年,我俩私下见面很少,逢年过节探望走动,别的领导我都能送点礼品,但他不要。他每次到省城或其他城市开会,也拒绝我为他做特殊安排。
“我知道,他把我支的远远的,就是让别人看不明白,其实我才是他获取最大利益的那个人。所以这么多年,我故意的不过问凰城的项目,都很少在当地露面。对外我就是被玄顺市政府招商引资过去的合法经营企业。
“我们两个就是纯粹的政商关系交易,在我眼里,他也是个商人,不是官员。他给我想要的项目和发展环境,我负责把他的社会能量最大程度变现。各取所需,不存在私下交往,更没有发展成朋友或者其他关系,非常纯粹的交易关系。
“所以你们去查供暖问题,还有这些年那么多人告他,都没有牵扯到我们两个的事情。再加上唯一最知情的常健跳楼了,线索彻底断掉。我和他都以为高枕无忧了,却没想到我在别的地方翻了船。”
……
陈发增没有废话,爆出来的全都是猛料。主线清晰,逻辑分明。
但因为他一下子讲得太多,我不得不多次打断他,让他补充细节:
69書吧
两千万,分四次给你,每一次的时间?交易地点?
大概距离上高速开车多久的位置?
分红每次给一千万,都是什么方式?具体时间?地点?
凰城精诚建筑公司,你是怎么跟下属交待的?
凰城建委主任常健,每次和你的凰城分公司经理沟通情况,你是不是都知情?
他和常健之间的经济往来,是不是也都是你安排的?
你最后一次见林译是什么时候?他跟你说了什么?
建委主任常健自杀以后,林译有没有找过你?
……
笔录做了十几页,当时我们还没有采用电脑生成笔录,写的我手指头疼。
摄像头另一侧的房间里,王知耀兴奋的用拳头捶沙发,“太好了!常委,这下子林译没跑了!”
甄明理倒显得平心静气,一个字儿都不做评价。
王知耀心里感叹,不愧是领导,就是比我能沉得住气!
可他想错了,今天的甄明理之所以坐镇现场,就是想第一时间看到结果。
甄明理此刻内心在打着乱鼓点:对林译启动调查的信息,是他透给玄顺矿业的尹明亮的,今天亲眼看见、亲耳听见林译干出了多么大的事儿,尹明亮呢?有没有牵扯其中?如果没有,他为什么替林译充当打探消息的马前卒?如果有,林译到案后会不会再牵扯出尹明亮?尹明亮要是出了事儿,自已和他之前的往来会不会暴露?……
这些内心翻涌的巨浪,表现在脸上依然只是不动声色,甚至微微一笑,应和着王知耀说,“是啊,你们的工作终于往前推进了一大步,总算没有白辛苦。”
王知耀不知道甄明理心里所想,还是按着工作思路再请示,“常委,你看接下来怎么办?我们走对林译的转立案程序?”
“嗯,程序肯定得走,但也不要着急,”甄明理下意识的把“不要着急”的心里话流露了的出来。
自觉不妥,又赶忙往回转,“因为陈发增交待的内容太多,也都非常具体详实,你们要把工作做细,初核材料一定要整理好。这是细活儿,你们千万别因为着急出成绩,忽略细节。立案报告每个常委都要签批,万一出点岔头过不去,这个责任你们可承担不了。”
王知耀不断点头,心里有一丝不解:案件证据这么清晰,还有转不了立案的风险?常委是不是考虑的太细了?
甄明理从沙发上站起来,“我也不听了,委里还有事儿要安排。接下来,你这边整理好谈话材料,你多把关,报告一定要写好,然后正常走程序。”
说着话,甄明理迈步出门。
王知耀赶紧跟上去,“常委我送您。”
不料甄明理拦在门口,说什么不让王知耀跟出来,“送什么送,别搞那些花架子,我还找不到大门了?你继续盯着点儿,工作要紧!记住,千万把后续工作做细,谈话也别着急停,趁着势头好,能深挖的一定要挖到位!”
王知耀只得讪讪的退回房间,关上门,微微摇头,心里犯狐疑:常委怎么了?似乎感觉不太满意,我们哪方面的工作没做好吗?常委是不是觉得我单独找他少了?
也是,过年去一趟,送了几箱红酒和两张购物卡之外,快半年了还没去过。看来过两天我得去常委家里一趟,当面再“汇报汇报”,工作啊,大量的功夫是在下班之后……
一道门隔着两个心境的人,王知耀在屋里自顾想着如何用惯常手段博领导开心,而甄明理却不知道自已的行为让他产生了歧义,只顾自已往外走,头晕心沉,脚下发虚。
和陈发增的谈话持续一个上午还没有结束,午饭直接送进了谈话室,我们也没有离开,和陈发增一起吃饭。
打开了心结,卸下了包袱,陈发增的状态产生了视觉上的改观。“领导,可不可以给根烟抽?”
徐可宾没有说话,而我正好揣着烟,想了想,自已下了决定,“按照规定,谈话室里不允许吸烟。但你这两天经历了什么,我们也看在眼里。今天交待的情况,不光是我们,相信领导也很满意。我就破个例,让你抽一支。”
走到他面前,把烟递过去,给他点上。陈发增拿着烟的手,颤颤巍巍的,深吸了一口,“老婆以前别的不管我,就是烟看得紧,在她眼前,我是肯定不能吸烟的。这次要是能回去,我肯定听她的,把烟戒了。”
我站在他身侧,盯着他抽烟,装作轻松的跟他对话,实则是防止他用烟头做出什么过激行为,“是啊,你老婆不是个一般女人,你能把事业做的这么成功,我看有她一半的功劳。”
陈发增的眼窝里又噙住了泪水,“是啊,都怪我傻,好多事情她说的都对,可我就是不听,才走到今天这里……我谢谢你们没有为难她。”
“不用谢我们,是你选择了正确的处理方式。你想想看,要是一开始就和我们这样谈话,大家至于费这么大周折吗?”徐可宾说。
陈发增摇了摇头,“唉,领导,我也知道早晚我得说,人都到了你们手里,不说清楚,这个门肯定是迈不出去的。可我害怕呀,邓玉泉那边我送了钱,林译这边我送了更多的钱,你们想抓的两个人,跟我都有联系,我的罪得多大,我心里都明白。想说,又不敢说,害怕,想着外面那些领导,是不是有办法给我捞出去?可又想,你们是省纪委,他们有多大的能量,能把我保出去呢?万一真有,人家肯定也是先保自已,哪里会管我这个外乡人?”
“你是聪明人,想的也挺明白的,就是一下子转不过弯,下不了决心。”眼见他烟抽完了,我把烟头从他嘴里拿出来,拿去厕所冲掉。
这会让我们怎么说,陈发增都同意,“对,直到看到老婆跟我说的话,我才彻底想通了。事情已经做了,什么结果都得承担,我也不怕了,都冲我来,不能让家里人因为我受罪。”
徐可宾笑了,“什么叫都冲你来,冲你开炮?你以为自已是革命烈士?你能承担什么后果,那是法律决定的。我说了不算,你想的那些更不算。”
“那我确实没救了是吗?”陈发增有点失落。
徐可宾也换了副真诚的面孔,“陈发增你相信我们吗?当真信吗?”
“我信!我没得选,必须信你们。”
徐可宾严肃的说道,“那我敞开告诉你,法律上量刑的依据,除了事实部分,还会综合考虑你的态度。凡是有立功或者重大立功的情节的,都是可以从轻、减轻处罚的要件。我个人认为,立功你肯定够,但这个需要进一步给你认定。如果我们配合的好,到时候我们会给你出这方面的证明!”
陈发增几乎又要哭了,双手抱拳作揖,“感谢!领导!真的感谢!你放心,我陈发增说了配合,就一定做到底。只要我一天没有离开这里,你们想知道什么,我知道的,都交待!”
“饭吃完了吗?”我感觉这顿饭在一起吃的有意义。
“吃好了,领导。这段时间以来,这是我吃过的最香的一顿饭!”陈发增笑了。
“那我们开始,继续作笔录?”徐可宾问。
陈发增坚定的答应着,“来吧,领导,你们问,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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