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译出逃,爆炸性的消息很快传播开来。
据说省领导向中纪委做了汇报,高层震怒,要求彻查。
高层的怒火,省领导的烦恼,外界的风言风语,演化成了东宁省政坛一场政治风暴,而后续也演化出了一系列扎拢篱笆的工作。比如护照全部上收统一管理等等,那是后话。
身处台风眼的我们六室,兼顾不了那些质疑揣测,有更多的事情等着我们善后。直接参与调查的我们,困扰在另一件事情上:省委书记王玉明补签的立案调查报告,日期落款在我们呈报上去之后的三天,而一周后林译出逃。等于省委书记同意省纪委对林译采取立案调查措施之后的,林译跑了,那么责任全都需要省纪委和调查组承担!
若是没有立案,人跑了,责任在组织和地方。立案了却让人溜了,对于省纪委是极大的讽刺,这四天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大领导这两天也在有意无意的不做正面回应,甄明理这次都没有找我们开会,而是继续要求我们按照省领导批示要求,开展立案后的调查工作。
王知耀给徐可宾和我找去,像吞进去个手雷一般,五脏六腑都要炸膛了,堆到脸上却呈现出无可奈何的苦笑,“哥几个,研究一下吧,领导把球踢给咱们了,下一步怎么办?”
徐可宾两手一摊,“王书记真高啊,风向不对,立马变脸了,也不说咱们证据不足了?这回要我们往下调查?人都没影了,怎么查?主任,要不这么的,您帮我们申请一下,咱们去美国找他谈话,顺道儿我也能去趟美国,看看腐朽的资本主义到底有多丑陋。”
我也附声道,“主任,这活真没法干。等于大领导摆了咱一道儿,他提裤子走了,拉了堆粑粑让咱吃啊。要是早签批下来,林译这会儿就在咱办案基地哭爹喊娘呢,可现在……怎么查?”
“行啦,别说那么恶心。”王知耀沉默了一会儿也说话了,“这种事儿咱们没办法,就是让你吃屎了,你能怎么招儿?有些事理解也得理解,不理解创造条件得理解!关上门跟你俩说,我伺候过大领导,比这还让人恼火的事儿经历了不少。
“以前我在司法厅,下来个管监狱的副部长,咱们从女子监狱调了几个能喝酒懂文艺的女警,陪着喝酒,完事儿跳舞。第二天陪副部长那个女干警哭着找我去了,说副部长是个变态,跳舞的时候不老实,把她乳头捏肿了,找我要说法。我能怎么办?只好找女监领导做工作,给她提成了副科级,算是堵住了她的嘴。
“大领导怎么了?他也是人,什么类型都有,也贪生怕死,也是有功劳就抢,有责任就推,别看他高高在上,有时候思想觉悟还不如一般老百姓。教育咱们要担当,可他自已不见得需要担当。
“咱们下属是干什么呢?不就是替领导打工,给领导扛雷的?没办法,兄弟们,想开点吧,道理想明白了,事儿还得咱们干。不知道怎么查也得给我想办法,哪怕最后白忙乎一场,这会儿该做的姿态一样儿也不能少!”
王知耀安慰我们有一套,其实他才是最恼火的人,刚刚在甄常委办公室领任务的时候,就大发雷霆一通。
甄明理倒没有怪他在领导面前发脾气的失礼之处,也是摆足姿态安慰他,“知耀,你说你有气,我不上火吗?成书记不上火吗?唯群书记呢?咱们可以在委里发发火,说几句关上门来的气话,可还是是他一大早跑北京向中纪委领导做检讨啊,他能怎么办?到中纪委面前告省委书记一状?能那么做吗?出了这事儿,你们调查组,你王知耀不是第一责任人,我也好、成铁书记也好,都不是,咱们唯群书记才是!要是真追究下来,我的责任都比你大!别人想不明白还情有可原,你伺候过大领导,你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人在局外都能想明白,可成为局中人的话,很容易陷在其中钻牛角尖儿。
王知耀的心结在于,自已好不容易用明的暗的手段,靠走了马有林,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室主任位置,怎么开局开的如此不顺畅,以至于要成为笑话一样的存在。
先是自已像以前一样习惯性的动了私心杂念,让一个退休的市委宣传部长在初核时打了自已的脸,后又在控制转移主要知情人时差点儿出人命。终于横下了心,杜绝人情世故,好不容易突破了一个案子,还有可能是创纪录的一个大案,没想到先是省委书记对调查报告不满意,到最后被调查人跑美国了。
在他印象里,东宁省上次有被调查人跑美国,还是十几年前那个著名的造车明星。多少年没闹出这么大动静了!
69書吧
为什么别的案件室的案子都顺利推进,被调查人一个个往办案基地里塞,这个室刚爆出来查了三千万,那个室就抄家抄出来累坏点钞机的巨额现金,都像高考发喜报似的,一张连着一张。
怎么到自已这儿了不是坑就是雷呢?说雷都不对,分明是核武器的爆炸威力,这个室主任当的也太窝囊了!
甄明理说的不对,他心里有数,要是追究起来,立案四天都没有控制住人,他作为室主任,绝对是第一号直接责任人。
本来想立个大功,一转眼自已倒有可能成为被追究责任的人,更痛苦的是根本没有地方说理,对他的调查真要来了,个中委屈,甚至他提都不敢提……
可既然现在立案程序已经完成,既然领导有令,既然王知耀一时半会儿还是第六案件检查室主任,他硬着头皮也得往下干,还得统一手下的思想。
他继续说,“美国那边的事儿,让大领导研究,人到了国外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我们研究具体的事儿。现在林译一跑,对我们的调查造成了困难,但我想了,这也有可能是一种转机。为什么这么说?因为之前咱们设想中调查会遇到的障碍,彻底没有了。那些之前多多少少想保他的人,或者畏惧他当地能量的人,现如今的态度不都得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吗?
“他是走了,可他弟弟不还在吗?那个凰城精诚建筑公司不还在吗?咱们就查它,现在可以光明正大的,动用所有力量查。把林译其他的违纪违法线索都搞清楚,下一步如果开展国际追逃,我们还要提供调查证据。”
领导都定调子了,我们自然不能再有异议,硬挺着统一了思想。
徐可宾反应的快,“那也可以,主任,既然现在是这么个局面,咱们也不应该在办公室里待着了,不管能从这个建筑公司弄到什么,咱们调查组也要先下到凰城去,调查姿态做足了才行。”
“主任,我同意可宾的意见。”我也灵光一现,有了一个新思路,“我觉得还有个调查方向可以尝试一下。林译人虽然跑了,他在美国不能不吃不喝吧?他的钱都是怎么出去的?之前的渠道我们可以查一下,我甚至觉得,他这次出逃应该是非常着急的行为,应该还有不少钱暂时还没有出去,那些钱在哪儿?会通过什么渠道走?
“对了,主任,凰城供暖出问题的那家公司,我记得法人是个美籍华人吧,他和林译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林译的钱和人,是不是都是他弄出去的?我们盯一下,弄不好能有意外收获。”
这个想法提出来,王知耀和徐可宾明显眼睛一亮,“这个思路好!”
一瞬间之前的沉闷阴霾似乎就被打散了,三个人又找回了干劲儿。
王知耀下令了,“收拾一下办案用的材料和设备,咱们现在就出发,你们说的对,这会儿要是咱还在办公室待着,那就是错上加错。”
说完自已又笑了,“他娘的!可咱哥仨哪儿做错了呢?”
后续工作紧张有序的进行。
王知耀坐镇玄顺,带着高处问责市委:作为省管干部,你们市委怎么有权利同意林译的出国申请?
市委副书记李树声有自已的理由:虽然是省管干部,确实需要报省委组织部批准,但之前省里没有明确规定,也从来不过问此事。市里干部无论是商务考察还是因私出国,每年发生的次数也比较多,都是市里把握。林译出国探亲的理由充分,并且市委书记都同意了,我这个副书记凭什么不同意呢?
市委书记王秋风态度端正:林译出国探亲是我同意的,我承担领导责任,愿意接受组织调查,配合处理。
但她也提出了合理疑问:你们省纪委无论对他初核也好、立案也好,都没有通知市委,市委并不知道林译是省纪委的调查对象,没有办法配合省纪委采取控制林译的行动呀?
对这两位市委主要领导的表态和质疑,调查组确实无法给予解答,也迟迟没有进行问责追责。只得把情况如实上报给领导,让高层定夺。
而徐可宾和我在凰城开展调查,先控制住了林译的表弟陈阳,以及其同学,任凰城精诚建筑公司法人的王占勇。
两个人没有任何反抗,竹筒倒豆子,把林译如何一手安排陈阳成立建筑公司、如何让没有亲属关系的王占勇当公司法人、如何通过原建委主任常健,和陈发增的鸿福地产公司开展合作等等事项,逐一交代清楚。
他们承认,凰城精诚建筑公司,就是林译的白手套公司。
这些年,陆续有一个亿左右的收入,其中四千多万,以陈阳的名义在全国几个热门城市买了房产,实际上都是替林译代持。
另外的钱,存放在陈阳名下的十张银行卡里,都直接交给了林译。
我们登记了银行卡信息,转交给银行部门帮我们调查资金流向。
墙倒众人堆,在凰城调查期间,有更多的人出来举报林译,但除了一些滥用职权的违纪行为,开始并没有任何他贪污受贿的举报。
考虑到举报人心里的顾虑,我们对外公开表示:此时主动检举揭发林译受贿事实的,行贿人不追究责任。
此令一出,彻底撕开了举报的口子。
终于查实,仅仅是每年过年期间,各级下属单位看望他的礼金数额,就达到了两千多万元。更有提拔任用干部收受的款项,总计数额达到了四千多万。
可见此人贪婪成瘾,一方面通过经营手段赚得了亿万身家,另一方面却继续大肆收受下属干部的供奉,两不耽误。
但林译的做法高明吗?其实未必,精诚建筑公司在凰城的房产建设和市政建设方面风生水起,只要是有心人,便不难查到其中的蛛丝马迹。
但为什么这么多年没有人敢揭露这个问题呢?
甚至是与他交恶,掌握了一定证据的公安局长孟宪敏,也仅仅对我旁敲侧击过,不敢冲冠一怒为红颜为苍生呢?
可见,是党委一把手的绝对权力,还有比起维护正义、下属对自已前途命运更上心的考量,才让其他人敢怒不敢言,令其不断成长为一个贪欲横流的庞然大物。
而有一个更大的收获,在我们意料之外不期而来。
那天晚饭后,我和徐可宾在酒店楼下的院子里散步。
刚走到酒店停车场前面,一辆停着的轿车上突然开门,下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紧身牛仔裤包裹着一双长且直的美腿,裸足踩着性感的高跟凉鞋,大波浪头发,戴着棒球帽,走到我们身前摘下了时尚的太阳镜,露出一张精致的面孔。
我还在惊诧于这个女人的漂亮程度时,她先说话了,“请问您二位是省纪委调查组的领导吧?”
我和徐可宾互相看了一眼,均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出了疑惑,徐可宾说话了,“你是谁?怎么知道我们的身份?”
女人苦笑一下,“两位领导最近都快把凰城掀得底朝天了,谁不知道?打听你们并不难。我是原凰城美华公司总经理,孔繁丽,我有重要线索要向省纪委领导反映。”
我们把她带到房间,请她坐定。她从随身的大挎包里掏出一个大文件袋,鼓鼓囊囊,放在茶几上,“我知道你们在查林译,可你们一定不知道他和冯灿辉的关系,也不知道凰城美华公司供暖问题的真正原因,我今天来的目的,就是把这些情况向两位领导如实反映。”
我俩没有打断她,看得出来,她此刻的倾诉欲极强,“冯灿辉和林译早就认识,他俩背后的大哥是玄顺矿业集团老总尹明亮。这几年来,美华公司的煤都是通过一个贸易公司做,那家公司背景不一般,他们从玄顺矿业低价囤煤,然后等到供暖季之前,煤价涨上去的时候,卖给美华公司。我们美华不管市场煤价是多少,也不管其他供应商的报价,单从这家公司买煤,所以一直是亏损状态。不是我们不会挣钱,是压根儿老板冯灿辉就没想过通过美华公司挣这么点供暖费,人家看不上。而之所以可以这么做,是得到林译的同意和帮助的。
“年初供暖出事儿后,冯灿辉着急把我们凰城美华公司的管理层都遣散了。有的人他安排到别的公司,有的直接给了一百万遣散费,也算封口费。
“不瞒各位,我以前在奉州是一个房产销售经理,冯灿辉看上我了,这么多年我一直是他的情人,除了我他还有别的女人,我都知道。我也不挑,我这种身份的女人没有资格跟他多要求什么真感情,但我比那些女人强的地方在于,我懂经营管理,他就让我当上了凰城美华的总经理,替他看着这摊儿。
“出事儿以后我就跟他去了奉州,但我明显感觉他开始防备我,疏远我。他回美国之前,找我谈了,要一次性给我五百万,再给我价值超千万的一套房,以后不要再跟他联系了。我同意了,我知道我俩早晚得散场,这些钱是我应得的,凭什么不拿?
“但那个没良心的,说不联系,真就消失的干干净净。更可气的是,我遇见他另一个相好,她说冯灿辉那个王八蛋给了她两套房,还跟他有联系。那个女的就是个没脑子的傻花瓶,我这么多年又陪他睡觉,又帮他管理企业,凭什么她得到的比我还多?!他不仁,也休怪我不义!我知道他那么多事儿,他还这么对我,把我当什么了?我就是个小白兔,着急了还咬人呢!”
孔繁丽越说越激动,到了后来纯粹开始情绪化发泄,我们也及时打断了她。
做好了笔录,给她送出门外,我和徐可宾面面相觑:还有这种情况?因为情妇之间分配不均,就给我们提供了这天大的弹药,看来这红颜真是祸水啊!
我逗徐可宾,“哥,看见没,你可不能瞎包养情妇啊。实在忍不住,一次包养一个就成。”
徐可宾捶我一拳,“去你的,就我那点工资,养你嫂子都不够。刚才那姐们儿,一个月比咱挣得多太多了,不行你多聊聊,让她包养你?”
压抑了几天的情绪,在带点颜色的玩笑中释放了。
跑了个林译,牵出了冯灿辉,虽然他俩人都在美国,但又把尹明亮拽进来了……
案中案的大戏,远没有落幕。
(本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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