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船晃晃悠悠地驶向对岸,水流湍急,河面上雾气氤氲,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一叶孤舟。荀彧与荀爽、荀武等族人皆一言不发,神色凝重,只有郭嘉靠在船头,微微仰头,看着远处雾气缭绕的山影。
郭嘉忽然转过头:“荀公,渡过此河之后,诸位将往何处去?”
荀彧略一迟疑,回道:“暂避南方,保全家族,再谋长远之计。”
郭嘉轻轻一笑:“乱世之中,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逃避,不会带来真正的安宁。”
荀爽眉头微皱,忍不住问:“那依阁下之见,该如何行事?”
郭嘉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望着翻涌的河水,缓缓开口:“这世道已乱至极致,黄巾之乱持续不了多久定会被剿灭,但天下已如洪流决堤,再难回到从前。”
郭嘉缓缓转身,提出第一个问题:“若苍天已死,如何立黄天?”
“张角之流,口称‘苍天已死,黄天当立’,这看似荒唐的口号,为何能在短短数年间席卷天下,聚起百万之众?朝廷镇压十年,仍然无法彻底根除,反而愈演愈烈。这其中的根本原因,便在于——百姓已经不信‘苍天’了。”
荀彧眉头微皱:“苍天何以不可信?”
郭嘉轻声叹道:“古有《易经》言:‘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天之道,本该循环不止、生生不息,代天牧民者当立德行道,以安社稷。但如今的朝廷如何?君主昏庸,外戚弄权,宦官专政。百姓本该仰望的‘天’,早已垮塌。”
荀彧闻言,沉声道:“阁下此言虽刺耳,却切中要害。但若苍天已死,如何立新天?百姓离心离德,谁能再为他们立下信仰?在下以为,重建秩序,需有德者立纲,有法者治世。更重要的,是要得民心。若无人愿意替百姓分忧,再多的法度也是枉然。”
郭嘉目光一闪,赞许地点头,接着提出第二问:“若纲纪不存,何以正天下?”
“汉初三章之法,简而易行,天下得以休养生息。但自武帝之后,朝廷贪于扩张,徭役繁重,税赋过高,豪强并起,法令早已成为空文。如今的天下,所谓的纲纪,不过是强者用来压迫弱者的工具。”
郭嘉转头看向荀彧,目光犀利:“荀公以为,若纲纪不存,该如何重建法度?”
荀彧沉声答道:“法度当以治国为本,教化为先。若只是用刑罚震慑百姓,不如以德行教化为根本。”
郭嘉摇头,眼中透着冷峻:“但乱世不同于治世,教化需要时间,而乱世之中,唯有强权才能制衡混乱。法度若不严明,便无法震慑群雄。所谓‘法者,治之具也;刑者,威之本也’。”
他停顿片刻:“但如今的问题在于——谁来执法?谁来行刑?朝廷已无力制衡群雄,纲纪已成一纸空文,若没有一位真正的执法者,这乱世只会越来越乱。”
不等荀彧深思,郭嘉话锋一转,提出第三问:“若无明主,如何自处?”
荀彧一怔,未曾想到郭嘉会如此直白地提出这个问题。
郭嘉的声音低沉,仿佛带着雨夜的寒意:“你可知道,有多少士人,一生都在等待‘明主’?可乱世之中,真正的明主又有几个?那些高谈治世之道的人,最终不过成了流离失所的乱民,或死于刀兵,或困于穷途。”
荀爽听不下去,冷声道:“阁下此言,未免太过悲观。若世间无明主,我们便要坐视天下沦亡?”
郭嘉目光沉沉:“我从不悲观,只是看得更透。”
荀彧沉默不语,船上的气氛凝重得仿佛连河水都被压得滞缓。
过了片刻,荀彧缓缓开口:“嘉君的三问,击中了这乱世的根本问题。但你方才所言,似乎更偏向于强权而非德行。难道在你眼中,治世之道只剩下武力和权谋?”
郭嘉淡淡一笑,眼神却更加深沉:“我当然希望能以仁德化民、以礼法治国。但乱世与治世不同,乱世讲的是生存之道,而非理想之道。”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愈发冷峻:“治世靠道义,乱世靠手段。乱世之中,没有强权,就没有秩序;没有秩序,就谈不上仁德教化。就如现在的天下——朝廷无力,纲纪不存,各地豪强割据,百姓只能自谋生路。你若还抱着汉初三章之法的理想,只会被乱世所吞噬。”
荀爽听到这里,忍不住冷声道:“依阁下之见,这乱世究竟如何可解?”
郭嘉的目光如剑,直视荀爽:“乱世无解,唯有成王败寇。”
荀彧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你是说,天下只需一个成事者,将所有的对手铲除,便能结束乱世?”
郭嘉点头:“正是如此。你们以为,百姓盼的是什么?是清明的法度?是道德的教化?不,百姓盼的只是一个安稳的明天,一个不会再被刀兵威胁的家园。乱世之中,百姓只认成王败寇。谁能掌控局势,谁便是他们眼中的‘明主’。”
荀彧忍不住插话:“可如果只是靠武力称霸,岂不是又走回了秦朝的老路?暴政之下,必有反乱。”
郭嘉淡淡一笑:“我从不否认这一点。但秦亡的原因,不在于暴政,而在于——没有一位能够稳固局势的真正帝王。”
他站起身,缓缓走到船头,任凭夜风吹拂,目光遥望远方的山河:“这乱世,需要一个足够强大的人来定鼎乾坤,一个能以铁腕制衡群雄、以利剑肃清四方的人。”
荀彧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的意思是——武力平天下,仁政治天下?”
郭嘉微微侧头,露出一抹深意的笑容:“不错。先以武力定天下,再以仁政安天下。这,才是真正的乱世之道。”
荀爽却皱眉:“可若这武力者并无仁政之心呢?又如何?”
郭嘉眼神一冷,声音低沉:“那便换掉。”
荀彧沉思片刻,忽然问道:“嘉君可曾找到你心中的成事者?”
郭嘉的目光微微闪动,语气坚定:“眼下的天下,有此潜力者,唯袁绍一人。”
荀彧看着郭嘉,目光中透着几分不解:“嘉君,你可知袁本初优柔寡断、患得患失。”
郭嘉淡淡一笑,目光如炬:“彧公,你只看到了袁绍的弱点,却忽略了乱世取天下,靠的从来不是个人的完美,而是‘势’的积累。”
他缓缓开口,分析道:“袁绍虽性格犹豫,但他有四大优势。其一,门第之势。袁家世代高居庙堂,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哪怕他性情不够果决,但在士人心中,袁家便是天生的领袖。士人治世,讲究门第传承,这一点,袁绍独占先机。”
荀彧点头:“此话不假,但单凭门第之势,恐怕难以长久。”
“正因如此,我才说他有第二大优势——河北之地。”郭嘉的目光看向河岸,语气更加笃定,“如今天下大乱,河北是最为稳定、富饶的地区。袁绍占据冀州、并州、青州、幽州四地,拥有百万之众。以地养势,以势养兵,这等根基,足以让他在乱世中立于不败之地。”
荀爽微微皱眉:“但河北远离中原,难道不担心他被群雄孤立?”
郭嘉摇头:“不,恰恰相反,河北的稳固,正是袁绍最大的底牌。其他群雄都在中原一带混战,谁也没有绝对的控制力。唯有袁绍,手握四州之地,后方无忧,可做天下枭雄的‘最后赢家’。”
荀彧沉吟片刻:“你说的没错,河北确实是他最大的优势。但我听闻袁绍宽而无断,犹豫不决,这样的人,真能扛起平天下的重任?”
郭嘉露出一丝冷笑:“你又错了,彧公。袁绍的优柔,并非绝对的弱点,反而是他的自保之道。”
“自保之道?”荀彧微微一怔。
郭嘉解释道:“袁绍从小身处高门,熟谙权谋。他不是没有决断之力,而是选择不轻易决断,以保自身安稳。他看似优柔,实则是擅长权衡利弊。乱世之中,锋芒毕露者,往往早早夭折;反而是像袁绍这样的人,才能在乱局中活到最后。”
荀彧若有所思,但仍旧有些犹疑:“可是,他的这种优柔,未必适合在乱世中迅速决策。”
郭嘉微微一笑:“那就要看辅佐他的人是谁了。”
荀彧听到这话,顿时明白了郭嘉的意图:“嘉君以为,你便是那个能补袁绍短板的人?”
郭嘉神色淡然,语气却透着绝对的自信:“正是如此。袁绍擅权谋、稳根基,而我可为他出奇策、定方略。两者合一,才是平定天下的最佳组合。”
荀爽叹了口气:“可袁绍的性格未必容得下你。”
郭嘉嘴角微扬,露出一丝讥诮的笑意:“天下动乱,袁绍需要谋士来为他谋划大局。他想赢,就必须用我。”
荀彧望着郭嘉的侧影,心中涌起一种复杂的情绪。
船靠岸后,郭嘉站起身,长袍一掸,利落地跃上岸,转身对荀彧一拱手:“乱世漂泊,能得诸君同舟,实为幸事。在下既已立下志前往河北,自当择势而行,诸君有缘再会。”
“嘉君且慢。”荀彧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郑重。
郭嘉停下脚步,侧头望向他,眼中闪过一丝诧异:“荀公还有何事?”
荀彧走上前:“嘉君所言,振聋发聩,乱世之中,避得了一时,避不了一世。”
郭嘉微微一笑:“看来荀公也不甘于这乱世浮沉。”
荀彧点头,眼中透着决然:“我愿与嘉君同往,为天下苍生寻一条出路。嘉君所言极是,袁绍虽有不足,但如今的天下,若论势力、家世、威望,他确是最有可能成事之人。河北袁绍,或许正是乱世之中可以一试的明主。”
说罢,荀彧转身朝族人方向望去,静默片刻,忽然朝荀爽、荀武长揖一礼。
“叔父、族长,彧儿不再随族人南下。”
荀爽大惊,快步走来:“彧儿,你说什么?”
荀彧抬头,目光坚毅:“叔父、族长,乱世无常,荀氏虽可暂避锋芒,但终有一日还需立足于天下大势。若无可依之明主,家族只会在乱局中沉沦。我愿此去河北,探天下风云,为荀氏谋一长远之计。”
荀爽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叹息道:“既然你已决意,叔父也不拦你。但记住,无论何时何地,荀氏永是你的归处。”
荀彧深深一揖:“彧儿铭记于心。”
荀氏族人渐行渐远,荀彧与郭嘉并肩而行,一场影响乱世格局的谋士结盟,自此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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