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地亚哥搬了张椅子坐在岸边,却迟迟没能坐下去,而是一直神色不安地来回踱步。
“父神……不,蒸汽之神……总之保佑,千万别出什么事。”
他叹了口气,目光有些忧郁。
若是过去,他自然是能毫无心理负担地向父神祈祷。
可今时今日,他所见的一切,都让他朴素的价值观难以接受自己造成的一切。
他有时甚至会想,为什么不让他也和那些人一样心智被迷惑,而是清醒又痛苦地活着。
等上好几天了,仍然不见那两人的一丝影子。
按理来说,他不应该在这跟个傻子一样,等着可能好几天之前就已经死去的两人,但不知怎地,最后那名男子给他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
令他有种莫名的感觉,或许对方真的能做到。
但几天也过去了,他也不抱什么希望了。
许是淹死了吧,圣地亚哥乐观地想着。
总好过被那些长得跟鱼人一样的怪物抓住,活活撕了来得痛快。
他翘首以盼地等待着,等待或许在那雾气凝结的海面能看见一大一小两道身影。
69書吧
忽然,他看见远方的海面涌出一滩红。
当见到这滩红色后,圣地亚哥瞳孔下意识一缩。
“出事了?”
他已不止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
活人在水中被生生撕裂过后,其体内的血液流淌而出,便是这般模样。
日光落下,让海上的雾气淡了些,却驱不散他眼中的阴霾。
他几乎要闭上眼,不忍心去看那即将浮现而出的残肢断臂。
当他再度睁眼后,眼前所见的景象令他愣住了。
没有什么人类的残肢断臂,有的只是几只长着蹼和鳞片的手足。
“这……”圣地亚哥迟疑了,眼中带上了点不可置信。
难道,先前那果断跳进水里的人,不是疯了,而是真的能做到?!
“但蒸汽教会那些神甫都对此无能为力,他真的能比神甫强吗?”
他的心绪有些复杂。
海风吹散雾气,咸腥味扑鼻而来。
圣地亚哥往海岸的方向走得近了点,脚下砂砾被踩得吱吱作响。
他盯着那滩红色在海面扩散,喉咙干涩,心跳加快。
远处,水面翻涌,不断有新的深潜者残肢浮起,鳞片在日光下闪着幽光。
“怎么可能……”
他喃喃自语,眼神惊疑不定。
海浪拍岸,发出轰鸣之声,却掩盖不住他粗重的呼吸。
忽然,水面破开,两道身影缓缓浮现。
一大一小,正是于勒和洛丽塔。
于勒一手提着法杖,一手扶着洛丽塔,步伐稳健地踩着水面走来。
没走几步,就有数只深潜者嘶吼着扑出,面容狰狞,水花四溅。
于勒连头都没抬,法杖随意在手臂上一划,几道血箭飙射而出,精准贯穿它们的头颅。
尸体抽搐着沉入水底,血水染红一片海面。
在圣地亚哥的眼中,面前的男人,就像踩死几只蚂蚁般毫不在意。
“没事了,走吧。”
于勒淡淡开口,声音平静。
洛丽塔紧跟在他身旁,小脸虽苍白,却透着一股神秘莫测的气息。
淡金色的秀发中,还夹杂着几缕没被海水冲洗干净的血迹。
此刻,她手里还攥着一块血肉的残渣,嘴里也在嚼着什么。
她将血肉残渣随手丢进海里,几只鱼被血腥吸引而来,开始争抢。
圣地亚哥瞪大眼睛,下巴几乎掉下来。
他愣在原地,无意识地搓着手,老茧摩擦着不断发出声响。
于勒走到岸边,瞥了他一眼,语气随意:
“圣地亚哥先生,我之前说过,你不必担心我们的。”
圣地亚哥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的脸色憋得有些涨红,半晌,刚调整好想发问,便又被于勒一句话堵了回去:
“至于你过去所犯下的‘错误’,我们已经弥补了,不用多谢。”
说这话时,于勒满脸含笑,就像是说“今天中午吃了什么”一样的小事。
圣地亚哥的眼睛陡然瞪大,哆哆嗦嗦地道:
“你,你说的是真的?!”
他做梦都想看见自己犯下的错误被弥补,但也从来没想过,会是以这么个甚至有些荒诞的方式!而且,这人自己从未见过,他是怎么认识自己,而且还知道自己所犯下的错误的?
于勒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抛下一句话:
“你若不信,可以自己去看看,大衮教堂离这里不远。”
……
圣地亚哥有些犹豫,有些害怕,更有一丝期待。
那人说的,是真的吗?他努力踮起脚尖,试图透过海岸边的树林看向远方那处高耸的石制教堂。
在过去他相当熟悉的地方,此刻竟令他感到茫然与恐惧。
他甚至不敢面对那些昔日熟悉的父老乡亲。
父神的信仰是他传播的,而父神的信仰走向如此扭曲的境地,也是他造成的。
他本以为,从今往后,印斯茅斯都将会在这种扭曲的道路上一路狂奔着堕落下去。
没想到,转机会来得如此之突然?
圣地亚哥并非没有怀疑过真实性,但每当他下意识怀疑时,就会想到那些深潜者被轻易屠杀的场景,令他忍不住打个寒颤。
兴许真的能做到呢?
怀着忐忑的心情,他缓缓走向大衮教堂。
海风渐弱,咸腥味却依旧刺鼻,只是再没了令人厌憎的浓重鱼腥味。
圣地亚哥步履沉重,每一步都像踩在他自己的心跳上。
他盯着远处大衮教堂的轮廓,那尖顶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像个沉默的巨人俯视着他。
他咽了口唾沫,手心满是冷汗。
忐忑与期待交织在一起,分外复杂,令他的呼吸有些急促。
他不知道教堂里等待他的是什么——是昔日的扭曲,还是那人所说的“弥补”。
教堂的石门半开,缝隙里透出昏黄的光。
圣地亚哥推门而入,脚步声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
点滴烛光透出,他看见,自己的手被照得蜡黄。
当他看清楚内里的景象时,整个人一下呆住了。
几个居民正低头祈祷,脸上没有了过去的狂热与空洞,而是平静,甚至带点柔和。
周遭的画像也不再显得阴森可怖,而是带上了几分神圣的意味。
他的目光扫过大厅,落在墙角那尊父神像上。
曾经狰狞的鱼人面孔不见了,现在的雕像无面,姿势并未变化,却莫名变得柔和了许多。
一手持麦穗,一手持鱼,低头俯视众人,像个慈祥的守护者。“圣地亚哥?好久没见你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他转头,看见一个老渔夫走了过来。
“你是……马丁?”他有些不敢认。
自从那一夜过后,圣地亚哥就把自己关在仓库里,靠着此前攒下的积蓄喝闷酒,没钱了就出去帮忙搬点货物,再也不敢和这些老朋友见面。
他觉得自己无颜面对。
可如今见面,似乎情况并非是他想象中那样的。
在他看来,眼前老渔夫马丁的眼睛清澈,不再是过去那种带着浑浊与疯狂的眼神。
“你回来了,”老渔夫马丁拍了拍他的肩,语气平静,“这些天,镇子变了。没人再提神使,也没人再疯疯癫癫地喊着献祭什么东西了。”
马丁喉头滚动了一下,低声道:“父神,回来了。”
圣地亚哥喉咙发干,半晌才挤出一句:“真的……恢复了?”
马丁点头,指了指神像:
“父神还是那个父神,没人知道怎么回事,但一切都正常了。”
“那些之前最狂热的信徒,从前几天开始,就突然疯狂地对着父神的雕像祈祷,祈求宽恕。”
闻言,圣地亚哥下意识看向神像。
烛光映在他眼中,晃出一丝湿润。
他双手在身前画出大衮信徒们的祈祷动作,低声呢喃:“父神,原谅我……也谢谢那位不知名的存在,愿您的伟力庇护于他。”
教堂外,海浪拍岸,雾气散尽。
阳光洒下,印斯茅斯的天空,终于亮了。
……
等待月光的时间,并不总是那么快的。
于勒也是上了岸才发现,时间流速好像又被搞得一团糟,等他们从海底出来,都过去好几天了。
不过,这并不影响他带上洛丽塔,等待着日落。
两人坐在一处废弃的码头边,肆意地吹着海风。
吹着吹着,洛丽塔忽然发问:
“叔叔,你说,在神秘学世界里,太阳和月亮,都是什么样的存在呀?”
“太阳和月亮啊……”
于勒仰头,盯着那逐渐西沉的太阳,陷入了悠远的回忆之中。
“过去的太阳,比如今的更大,更亮,更加宏伟。”
“只是后来,太阳一分为四,历法也随之改变,便成了我们如今看见的模样。”
他顿了顿,接着道:“我也没见过太阳以前长什么样,但总之,它们都象征着真正的司辰。”
洛丽塔哦了一声,接着问道:
“那叔叔有见过司辰吗?”
她已经明白司辰是什么样的存在,因此诚恳发问。
于勒有些哭笑不得:
“我们当然见过……”
他搓了搓洛丽塔的脑袋,语重心长地道:“以后,你一定要小心,有很多很多的司辰,他们不乐意见到你的存在。”
身为已逝司辰的神子,洛丽塔在尘世必然会受到排挤。
甚至于,谋杀。
于勒对于浪潮不感冒,但他很在乎洛丽塔。
要是有一天,能斩断浪潮与洛丽塔之间的联系,他更是求之不得。
可惜,如今的他还远远做不到,甚至还得仰仗浪潮的力量来对抗赤杯。
海风轻拂,吹过码头,像是母亲在轻柔地抚摸着孩子。
于勒和洛丽塔并肩坐在断裂的木板上,脚下是拍打着礁石的海浪。
太阳缓缓西沉,天边染上一抹橙红,映得水面波光粼粼。
“叔叔,月亮什么时候出来?”
洛丽塔晃着腿,淡金色的头发在风中微微摆动。
“快了,”于勒靠在身后的木桩上,语气平静,“等太阳彻底下去就行。”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只有海浪声在耳边回荡。
远处,几只海鸥盘旋,偶尔发出一两声鸣叫。
码头边的空气清冷,透着一股与世隔绝的感觉。
这时,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
于勒侧头一看,是个提着鱼篓的陌生中年男人,穿着旧棉袄,脸上挂着粗糙的笑。
男人路过于勒身旁,停下脚步,随手放下篓,掏出一根皱巴巴的烟点上。
“嘿,今天鱼不错。”
男人吐了口烟,瞥了眼于勒和洛丽塔,问道:“你们在这看风景?”
“随便坐坐。”于勒淡淡回应。
男人点点头,蹲下整理鱼篓,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篓里几条肥鱼还在扑腾,把水珠都溅到了地上。
他抓起一条,掂了掂,咧嘴道:“晚上炖汤,味道鲜得很,你们要不要来一碗?”
“不了,”于勒摆手,“我们就看看海。”
“行吧。”男人也不多劝,提着篓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鱼腥,道:“天冷,早点回去啊,实在不行,就去父神的教堂过夜吧,那里安全。”
说完,他哼着曲子走远,背影融入渐暗的光线里。
码头又安静下来,只剩海风和浪声。
洛丽塔盯着男人离开的方向,歪头问:“叔叔,他看起来很开心。”
“日子正常了,人就轻松了。”
于勒看着天边最后一丝橙光,轻声道:“印斯茅斯以前可没这么平静,你知道的。”
洛丽塔嗯了一声,低头踢了踢脚下的木板。
太阳彻底沉入海平面,天色暗了下来,月亮从东边悄然升起,洒下清冷的白光。
“月亮出来了。”她小声说,指着天边。
于勒抬头,月光映在他眼中,平静而深邃。
“是啊,很亮。”
海面泛起银辉,浪潮轻拍,码头边的空气凉意更重。
两人静静坐着,感受着夜色降临。
远处,隐约传来居民的笑声和炊烟的气息,一切都平常而温暖。
于勒摸出那枚夜明珠,静静地凝视着它,试图从上面看出些什么来。
在这颗山铜造物的折射下,月光似乎在海面上铺就了某种道路。
这令他想起自己前世,某种并非中文的语言中,有一个中文描述不了的词。
其含义,大约便是月光洒在海面上,形成道路一般的存在。
也许,浮光跃金,静影沉璧?亦或者说,月桥?但无论如何,什么样的语言,都无法形容他此刻的震撼。
借着遍撒海面的银辉,他看见了——
那座立于海平面尽头,纵贯大洋之底与穹顶之上,充满金色海水的波涛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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