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天,也就是这颗星球上的第四百五十六天,姬毓终于发现了真正的机会。
当她再次爬上山坡,像往常一样进行观察的时候,她吃惊地发现,所有山洞中的甲虫人都蜂拥一样奔出洞口,成群结队地向山顶进发,她们要去做什么?洞中还有甲虫人吗?尽管知道这机会非常难得,但姬毓还是犹豫不决,她看到队伍由密转疏,一直到剩下的几个甲虫人匆匆忙忙跑出来,后面空空荡荡的了。姬毓望着那诱人的洞口,还是拿不定主意。她知道虽然洞中的甲虫人肯定是少了,可只要一只甲虫人的腐蚀性气体就足以破坏她的宇航服。甲虫人少了可能有利,但也可能不利,万一重演上次的一幕,甲虫人就可能聚集不起足够的力量再把她抬出去了。
山顶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姬毓的心中充满了好奇,她想:不管怎么样,对这个种族的了解得越多,她的行动成功的把握也就越大,应该去看看。
甲虫人全都到达了山顶,所以姬毓在上山的路途上没有遇到半点麻烦。当她来到离那成群成片的甲虫人稍远一些的地方时,看到山坡上一片密密麻麻的黑影。在大面积的黑影当中,矗立着一块巨大的红褐色岩石。
这块岩石的样子很不规则,有的地方圆,有的地方方,有的地方凸起,有的地方凹陷,各种各样的形状都可以在它的表面和各个部分找到。从整体来看,又非常有特点,好像一件地球上“后现代”的艺术品,其设计构思不是地球上普通的艺术家所能想象得到的。像古代中国的墩台,又像中世纪欧洲的城堡。但姬毓看到它的第一个感觉却是:它像是某一部动画片中出现的一块具有神圣意义的石头或山梁。那是印象很深的一部动画片,是姬毓在地球上她居住的小山村里一次放露天电影时看的,是在地球上科技最发达的国家——美国拍的影片,对了,片名叫《狮子王》,演的是一个很有寓意的故事。片中,在广袤的原野上生活着的成群的斑马、长颈鹿、大象等各种各类的动物,一起来到那座巨石下面,向动物世界国王——狮子顶礼膜拜,那场面极为宏伟壮观。
在这块巨石下面,聚集了这么多的甲虫人,姬毓马上就想到,也许,她们也在举行一个什么仪式,她几乎忍不住要立即转身去山洞内试试运气,可随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不管怎么样,多了结一些总比再次冒险要好吧。姬毓尽可能地接近那里,毕竟这是在空旷的山坡上,腐蚀性气体容易被其它气体稀释,而且即使出了问题,她也还有希望得到机器人的帮助逃生。她一点一点儿地接近那里,寻找到一个便于观察的地方,这是在山坡的一个凸起处,从这里看去,虽然比巨石的所在地还要低一些,但由于山坡倾斜的角度,再加上姬毓的身高,她基本上能够观察到那场景的全貌了。
那里发生了什么呢?如果没有良好的观察能力,可能一点儿也看不明白其中有什么奥妙,地球上很多看惯了电视的孩子,已经习惯了在屏幕上观看那些容易理解、无需动脑的画面了,所以即使姬毓将这里的情况进行一次现场直播,如果不加上解说的话,这些孩子也会觉得毫无趣味。但姬毓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她发现,那些甲虫人不是随随便便待在那里的,她们聚集成一大片,初看起来杂乱无章,但仔细一看,就发现原来她们列成了奇特的阵形,这种阵形使甲虫人之间产生了联系,好像多米诺骨牌,如果你推倒一个,其余的就会一个跟着一个倒下,甲虫人的阵形使她们彼此之间也能够出现一种类似的连锁反应。这就是她们的智慧,不仅要有交流,还要有集体和协调意识。姬毓的目光马上转向了巨石,果然,在那里,有两小堆忙忙碌碌的甲虫人,她们时而跑上,时而跑下,当她们来回传达过某种信息之后,巨石下面的甲虫人队形便产生了变化,她们一定就是指挥者了。在巨石下面,仔细看,就可以发现原来甲虫人分成两大片,她们分属不同的队伍。她们在忙忙碌碌地排着队,有的甲虫从一个地方移动到另一个地方,要跑很远,因此显得杂乱无章,她们这是在做什么?
突然,一切都静了下来,也就是在一瞬间的功夫,甲虫人们一下子就停止了乱糟糟的东突西窜,好像一条小溪突然凝滞不动,好像打着旋儿的疾风戛然而止,这宁静让一个熟悉了她们的忙乱的旁观者很不习惯,姬毓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种恐怖的感觉。
她的恐惧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接下来,令她畏惧的事情发生了。山坡上突然升起了一股绿烟,是从左边的一群甲虫人中升起的。虽然这里很空旷,可这绿烟的浓度非比寻常,而且很快就会飘到姬毓所在的地方,但她还不想马上就走,她想再看看。又一股绿烟升起,是从右边的一群甲虫人中,这股绿烟来势更猛。姬毓急忙转过身,飞快地向山下跑去。
绿烟蔓延的范围很大,姬毓一直远离了甲虫人栖居的地带,才确信自已不会再有危险。她回到了飞船上,立即派出了侦察器,这次她让侦察器在空中飞行,而且离地面很远,以避免腐蚀性气体的破坏。
甲虫人放出绿烟,不就意味着死亡吗?刚才,她们是在成群地死去,这是为了什么?这太奇怪了,必须认真分析刚才的录像材料,才能得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录像材料显示了刚才发生事件的全过程,姬毓反复地播放那绿烟升起的场景,那是在做什么?她把镜头放大,放慢,使镜头清晰地展现出一个甲虫人放大的形象,演示出她细微的动作,现在她看清楚了,那个甲虫人的侧腹部在慢镜头中出现了一个裂口,一股绿烟正是从那里慢慢散开。她把画面放大,再重新演示整个的场面,这时她看到,正如多米诺骨牌,甲虫人是一个挨着一个,按照一定的队形开始喷出绿烟的,她们排列出阵形的目的就是这个,可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姬毓把镜头切换到了侦察器那一边,从高空看去,下面是一团浓烟,看不清什么,侦察器的镜头在摇动,转过来,转过去,看到了!在浓烟的边缘,出现了甲虫人褐色的影子,果然,是一小堆一小堆的甲虫人,她们正抬着一个个同伴,向洞口移动,这些同伴死了吗?或者,她们很快就会死去?她们为什么而死?抬着这些同伴的甲虫人,现在觉得悲伤吗?这一切,姬毓都不得而知。
在甲虫人的世界里,一定是发生了某种重大的事件。
当姬毓再次来到巨石旁边的时候,腐蚀性气体已经把地面消蚀了一层,当然也早已消散在大气之中。莫非甲虫人是在这里敬圣,她们把自已作为祭品?不同的民族,不同的信仰,就会有不同的礼仪。礼仪只是一种形式,在各种膜拜的活动中却又必不可少。
也许是为了平静她复杂的心情,姬毓把一只手搭在巨石上,她马上意识到,这巨石被腐蚀性气体侵蚀过,表面奇形怪状与此有关。宇航服显示,这块巨石的表面温度比周围气体和地表的最低温度还要低一些,大概它是这座山上最冷的石头了吧,它是一块非凡的石头啊!在姬毓当天的日志中,她给它起名叫冷石。
紧接着,姬毓突然吃惊地发现,随着她的身体稍稍倾斜,冷石有些晃动,这样巨大的一块怪石,竟是可以挪动的。如果她挪动了它,会发生什么事情?
“调虎离山”!姬毓马上想到了这个主意。冷石对于甲虫人具有特殊的意义,如果它不在原位了,想想她们会做什么?如果她们倾巢而出,机会就来了。可是,这不是折腾这些无辜的异星生命吗?姬毓为自已想到这样的主意而感到有些歉疚,可是她马上就又说服了自已,到达这颗星球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她还毫无进展,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找到恶魔族,什么时候才能完成自已担负的艰巨使命?自已是为了更重要的事业,让甲虫人受些折腾也是没办法的事情,用中国古语来说,这叫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一点一点地,姬毓将冷石向旁边推开了接近三米远的距离。为了保险,她回到了飞船上,让侦察器来替她观测结果。
也许是甲虫人刚刚在冷石附近举行了一场她们不愿回忆的仪式,所以她们很特别地好久都没有到这一带来活动。直到热星上的两天之后,才有第一个甲虫人来到冷石旁边。这个甲虫人突然停住了,她飞到冷石原来所在的地方,然后又飞到冷石现在所在的地方,接着,她就转过身飞快地离开了。姬毓的目的达到了,在高空盘旋的侦察器显示,山洞中,甲虫人源源不断地飞出来,她们成群地汇集到冷石附近,只有一点与姬毓预料的不同,她们没有像上次对待她那样去搬动冷石,只是围着它,好像在观察什么。
不管怎样,这次机会姬毓一定不能再放过了。她飞快地检查好自已的装备,再一次走下飞船。
意识到时间可能会很有限,姬毓用最快的速度爬上山坡,她来到那座山洞的洞口,深吸了一口气,就闯了进去。
山洞中冷冷清清,所有的甲虫人都出动了。在狭窄的地方,姬毓手足并用,尽可能地加快速度。她很快就来到了上次爬过的最深处,又继续向前行进。
向里面爬了没有多远,姬毓的眼前突然一宽,一亮,她来到了一个宽敞的地方,可以站起来了;这里有光,是地下的火焰,在火焰的映照下,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熔洞。称其为熔洞,因为洞壁显示出明显的熔蚀地貌,这里一定是一个古老的火山口,只不过炽热的岩浆似乎并没有荡平一切,而是进行有节制的冲刷,使这里的地形呈现出奇妙的景观。
尽管姬毓的观察力受过特殊训练,但她仍不能一眼看清这巨大熔洞的各个部分,因为熔洞里面的地形非常复杂,巨大的山岩,崖壁的凸起,形状千奇百怪,透过缝隙,可以看出熔洞有很深的空间,但布满熔洞的怪石又遮掩了视界,使人只能看到这巨大迷宫的一角。
姬毓伸了伸腰,马上又恢复了戒备,她调节了一下自已的摄像机,保持对周围一切的监视,然后沿着熔洞的边缘观察。一股股热气从熔洞的深处一阵阵地喷涌而出,好像那里躲藏着一只呼呼喘气的巨大怪兽。
绕过一块巨石,姬毓猝然间来到一片空阔的地带,蒸腾的热气从这里的中间升起,使人产生一种迷离朦胧的感觉。当热气暂时略一停歇时,姬毓才稍稍清楚地看到,眼前是一片密密麻麻的黑点。甲虫人!姬毓吓了一跳,差一点要转身逃走。略一镇静,她才稳定了心神,这些甲虫人都一动也不动,她们都死了,是甲虫人的尸体。
这里,就是她们的墓地?姬毓稍稍俯下身体,她看到,在空地的中央,那些甲虫人尸体整齐地排列着,这种排列方式符合一种数学的原则,或者是某种特殊的规律,肯定不是胡乱的,不是随心所欲。把尸体这样排列有什么意义?
正在想着,视野里的一处变动突然使姬毓忍不住跳了起来,在那整齐排列的尸体当中,竟然出现了一个活动的东西,是什么?姬毓仔细地看,可那里又被热气笼罩了,她急忙打开摄像机的记录,这次她清楚地看到,在那里,真的出现了一个活动的东西,是一只小小的甲虫人,在比她大的躯壳里慢慢地爬出来。
原来,这就是甲虫人的生与死,她们的新生从她们死去的躯壳里出现。
这里出现了活的甲虫人,姬毓马上意识到了危险,她迅速地查看了一下这片空地,没有发现其它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她急忙离开这里。在这里,玉佩的信号几乎没有多大用处,因为到处都是障碍,走几步就出现挡路的岩石,她只能在岩缝中穿行。不知又绕过几个来回,好像她走过以前走过的路了,她觉得自已的心头好像燃起了火苗,烘烤得非常难受,这毕竟是极端危险的地方,多待一会儿,就可能永远待在这儿,变成一具干尸。一定要快!
穿过一道石缝,姬毓眼前猛地一亮,这是一片比刚才更大的空地,中间是更浓的热气,而且布满了各式各样的熔岩,但凑巧的是,热气突然停歇,于是过了不一会儿,一切都清楚地展现在她的眼前。
首先吸引姬毓视线的是,在中央的一块熔岩上,赫然摆放着一只闪闪发亮的东西,那是一枚玉佩,和姬毓怀里的一模一样的玉佩。就是它!信号的来源。
姬毓忍不住要跳过去,拿起它来看看,可是她看到中间那些奇形怪状的熔岩,立即压住了自已的冲动。她迅速地瞥了一眼周围,没有任何异常,玉佩虽在,恶魔族并无踪影。
甲虫人们随时可能回来,而且这熔洞中还有新生的甲虫人,周围危机四伏,她拿不到那枚玉佩,因为走过去太不容易。这里还有什么?难道自已敢冒这般风险,只不过落得个毫无所得?
69書吧
姬毓最后扫视了一眼四周,突然发现,在山洞的一侧,有一面相当宽阔、平整的洞壁。洞壁上,显现着一幅惊人的奇观。
甲虫人不愧为布置阵型的大师,看呐,在那宽阔的洞壁上,她们用自已的躯壳,排列出多么宏伟的画面!
那是用甲虫人躯壳画成的壁画,左边的一幅显示出星球上火山爆发的景象,接下来的几幅生动地显示了冷石旁边的仪式场景。姬毓的目光紧紧地盯住了中间的一幅。看,在那里,竟然出现了一架飞船一样的东西,画面尽管非常简单,但表现得仍很清楚,它有圆滑的翼,有流线型的外部轮廓,那应该是一架半球形的人造飞行器。在它上面,出现了一个东西,那是个身体长长的东西,尾部的一截还留在飞船里面,头部已经来到了飞船下。那是个生物,因为它有头部,有眼睛,有躯体。它伸出手,或者说像手一样的肢体,在它的手上,托着一枚闪闪发光的东西,圆圆的,那一定是那枚玉佩。在飞船下面,甲虫人排列着队伍,好像在迎接。附近有一块巨石作为背景,那应该是冷石吧?
中国古语说:预则立,不预则废。回到飞船中,姬毓一边擦拭自已浑身的冷汗,一边真切地回味着这句名言。
当她看到那幅生动的画面,马上意识到自已已经发现了宝贵的线索,现在的关键是撤离这个危险的地方。在动身前的最后一刻,她突然想到洞外可能存在的风险,于是立即发出了紧急指令,让救援机器人前来接应。
果然,当姬毓跑出洞口时,洞外已被绿烟弥漫,宇航服立刻遭到腐蚀而发生渗漏,但是及时赶来的救援机器人把她安全地救回了飞船。
坐在飞船里,姬毓的心还在狂跳不止。她知道,热星上再一次升起绿烟,发生甲虫人的成群死亡,必然与自已挪动冷石有关。问题是,死去的甲虫人都会复生吗?是死多少就生多少,还是有的死去后不会复生?或者有的生者并非来源于死者?这些事情发生在甲虫人熔洞中最隐秘的地方,不得而知。尽管她知道甲虫人可能复活,但这并不能减少她内心的歉疚,有谁见过死亡不是痛苦的吗?
现在,侦察器也已回来,她又一次打开了显示器,分析刚才侦察器在空中录下的景象。屏幕上,甲虫人们并没有试图去搬动冷石,而是像上次她看到的那样,在山坡上排开了阵形,然后,按照队列的顺序一个个地死去。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习俗?她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姬毓已经问了很多遍这样的问题,但始终没有得出满意的答案。好在她已经知道,甲虫人新一轮的自杀行动已经结束,她们现在回到了熔洞,自已也将从这里离开,甲虫人们可以开始新的、不受干扰的生活了。
按照甲虫人壁画的启示,在历史上,它们的玉佩来自于另外一个种族的文明。下一步,姬毓的目标就是去寻找那种把玉佩带到这颗星球上来的奇异生物,那是一种身体长长的、蛇形的生物。姬毓想,那一定是一种智慧生物,因为她们掌握着在宇宙空间航行的技术。从飞行器的形状来看,她们离这里不会太远,尽管从地球的经验看,在同一个星系内存在两种生命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据姬毓的初步推测,她们应该就在这个星系之内。
后来,姬毓才想到,甲虫人的集体自杀行为,是在进行一场战争。战争是她们减少人口、维持平衡的必要的、经常性的措施,冷石的移动,成为两大种族爆发战争的导火索。她们的战争方式非常特别,她们是依靠死亡来威胁对手,直到一方无法接受更多的死亡。这需要组织、指挥和协调,她们排成一定的队形,严格按照队列来控制死亡的频率和节奏,从而在一场激烈的战争中掌握主动权。战争是她们进化的关键手段。
想到这些时,姬毓不由得想到:漫长的地球历史表明,战争是科学技术和人类文明的催化剂,战争的阴影更是人类进步的动力。是不是恶魔族人始终要与宇宙中的全人类为敌,给自已形成难以抗拒的对手,不断地、强烈地威胁自已的存在,所以她们才具有那样难以慑服的力量?
在那一天的日志上,姬毓模仿地球上诗人或者说歌手的词句,写出了自已的感触:
深爱着的人们
彼此互相伤害
竭力伤害了对方
却觉得自已更心痛
去伤害深爱的人
莫不要伤害自已
甲虫人就是这样进行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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