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武帝元狩二年的时期,四川成都府有一个读书人名叫司马相如,自从他的父母去世后,他就孤身一人,靠着简单的饮食过活。他对各种学问都有深入的理解,而且精通经史。虽然他游历江湖,但其实内心非常渴望获得功名。当他出门的时候,曾在一座名叫升仙桥的桥柱上豪言壮志地写下:“大丈夫如果不乘坐由四匹马拉的车,就绝不再过此桥。”
之后,他游历了北方到达京洛,又东至齐楚,曾在梁孝王的门下作客,并与邹阳、枚皋等人为友。但不幸的是,梁王去世后,相如称病回到了成都市上。临邛县的县令王吉经常派人邀请他。有一天,他应邀前往,并在那里逗留了十多天。
在交谈中,他们谈到了当地的富豪卓王孙,他有一座非常华美的园子,非常值得一游。县令派人去说服卓王孙接待相如。卓王孙家中资产巨大,有数百名仆人,生活非常奢侈。他的园中有一个名叫瑞仙的花亭,四周环境优美,令人心旷神怡,即使是京洛的名园也无法与之相比。
卓王孙丧偶后并未再娶,而是专心修道。他有一个女儿名叫卓文君,年方十九,虽然新婚不久就成了寡妇,但她非常聪慧,容貌出众,无论是弹琴、下棋、书法还是绘画,她都非常精通。
有一天早晨,卓员外听说县令的朋友司马相如是位大文学家,要来游玩他的园子,于是他特地去拜访,并热情地迎接相如到瑞仙亭上。交谈之后,他设酒款待相如。看到相如风度翩翩,又是县令的好友,他非常敬重,并邀请相如在他家住上几天。相如感激他的好意,于是就叫人唤来琴童,把自已的行李搬到瑞仙亭住下,一晃就是半个月。
再说卓文君在闺房中闲坐时,听侍女春儿说有一个风度翩翩的读书人司马相如来访,并被她父亲留在瑞仙亭住下。还说此人不仅长得一表人才,而且善于弹琴。文君听了非常心动,于是从琐窗偷偷看相如,觉得他日后必然会大富大贵。但不知道他是否已经娶妻。她觉得如果能嫁给这样的丈夫,此生就无憾了。但又担心相如家境贫寒,如果等媒人来说亲,她的父亲肯定不会答应。她怕错过了这个人,以后再难遇到这么好的人了。
过了两天,侍女春儿看到小姐双眉紧锁,知道她一定有什么心事。于是对小姐说:“今晚是三月十五日,月色很美,为什么不到花园中去散散心呢?”小姐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却在想:“自从见了那个秀才之后,我就日夜思念他,无法忘怀。我现在主意已定,虽然这样做有违妇道,但这是一生的前程。”于是她收拾了一些金银珠宝,叫春儿准备酒果,说:“今晚我们要去赏月散心。”春儿准备好了之后,就跟着小姐出门了。
相如很早就听说文君小姐容貌美丽、聪明伶俐,并且非常懂得音律,因此他也想与她有更多的接触。在一个月光明媚的夜晚,相如听到花园中有动静,教琴童偷偷看去,知道是文君小姐来了。于是,他点燃一炷香,开始弹奏瑶琴。
文君刚好走过,听到那清亮的琴声,她靠近瑞仙亭,仔细听相如所弹的曲子。那曲调仿佛在诉说:“凤凰啊,凤凰,你在思念故乡,遨游四海寻找你的伴侣。现在还未找到,为何不在这个美好的夜晚飞入这座殿堂?有位淑女在闺房,她离我很近,但人却像在远方。为何我们不能像鸳鸯一样交颈而眠,一同翱翔?”
听完曲子,文君对侍女说:“这位秀才有情,我也有意。既然今晚已经来到这里,我可以去见他。”说完,她走到亭边,相如看到月光下的文君,立刻起身相迎:“我日夜都在思念你的容颜,没想到你真的来了。没能远迎,真是我的罪过。”
文君回应道:“您这样的大贤来到我们这里,我们招待不周,真是抱歉。您一个人住在这里,一定很寂寞吧。”相如说:“不用小姐费心,我有一张琴,可以自已消遣。”文君笑着说:“先生不必客气,您琴声中的意思,我已经完全明白了。”
相如跪下表白:“能看到你的容颜,我死而无憾。”文君回应:“请起,我今晚来这里,是想和你一起赏月,共饮几杯。”春儿在瑞仙亭上摆上了酒和水果,相如和文君开始对饮。相如仔细打量文君,只见她眉毛如翠鸟羽毛般青翠,肌肤如同白雪一样细腻。
几杯酒过后,文君让春儿先收拾东西回去:“我也要回去了。”相如说:“如果小姐不嫌弃我这里简陋,我愿意与你共度良宵。”文君笑道:“我想与你共度一生,而不仅仅是一时的欢愉。”相如问:“那小姐你有什么打算呢?”文君回答:“我已经收拾了一些金银珠宝。不如我们今晚就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住。如果以后我父亲想念我,我们再搬回来团聚,那不是很好吗?”于是,两人一同离开了瑞仙亭,从后花园悄悄出走。
到了天亮,春儿发现小姐不在房间,亭子上也找不到她,于是立刻报告给老员外。大家寻到瑞仙亭上,发现相如也不见了。员外愤怒地说:“相如是个读书人,却做出这种禽兽不如的事情!你这个小贱人,也读过书,难道不知道女子应该遵守的规矩吗?你未经父亲允许就私奔,与人苟合,你不再是我的女儿!”他原本想将此事告到官府,但家丑不可外扬,所以最后还是忍了下来。“我倒要看看她以后怎么有脸见亲戚!”从此,员外对这件事绝口不提,也没有再去追寻文君的下落。
相如和文君回到家后,相如发现自已的钱袋已经空了,生活变得困难。“我的妻子出身富贵之家,现在却跟着我忍受这样的寂寞。值得庆幸的是,她并没有任何怨言,非常贤淑达理。她相信我,司马长卿,总有一天会有出人头地的时候。”正当相如愁闷的时候,文君走了过来。相如告诉她:“我每天都在想,我们该做点小生意来维持生计,但苦于没有资金。”文君说:“我的首饰和珠宝都可以变卖。我父亲有万贯家财,他难道不能资助我们一下吗?现在,我们不妨开一家酒店,我可以亲自当垆卖酒。如果我父亲知道这件事,他一定会后悔的。”相如听从了文君的建议,他们开始修缮房屋,准备开店卖酒。文君亲自当垆卖酒并记账。
有一天,卓王孙家的仆人因事到成都,恰巧走进了司马相如的酒店。他看到当垆卖酒的竟然是主人的女儿,大吃一惊,慌忙跑回临邛去告诉卓员外。卓员外听到这个消息,满脸羞愧,他不肯承认这个女儿,只是关起门来不见客人。
相如和文君卖酒大约有半年时间。突然有一天,天使捧着诏书来到酒店,询问司马相如的名字,然后宣布:“朝廷看了你写的《子虚赋》,文章华丽,超越了古人。皇上赞叹不已,说你有凌云之志,遗憾没有与你生在同一个时代。杨得意向皇上推荐说这篇文章是他同乡司马长卿所写,现在成都闲居。皇上非常高兴,特地派我来征召你入宫,不许迟延。”相如收拾行李,准备立刻动身。文君说:“你此去若是富贵了,恐怕会忘了瑞仙亭上的誓言。”相如回答:“我受你大恩,还恨无以为报,怎么会忘记呢?”文君说:“读书人有两种,一种是君子儒,不论贫富,志向不移;一种是小人儒,贫穷时是一种态度,富贵时就变了。”相如保证:“你放心!”夫妻二人依依不舍地告别。临行前,文君再次叮嘱:“你现在已经实现了题桥上的志向,但不要忘了当初在当垆卖酒的我!”
暂且不提相如和天使一同上路的事。卓王孙的家童从长安回来,听说杨得意推荐了司马相如,并且他已经被朝廷征召去了。家童自言自语道:“我家小姐真是有先见之明,看出此人才貌双全,必然会有大作为,所以才与他成了亲。说起来,男婚女嫁是人之常情。我女婿还没有做官的时候,老爷我就带着侍女春儿一同到成都去看望他,这是父子之情,没有人会笑话。但是,如果他做了官再去看他,就会被人说成是趋炎附势了。”于是第二天,卓员外便带着春儿直接到了成都府找到文君。文君看到父亲来了,跪拜道:“孩儿有不孝之罪,希望爹爹能够饶恕!”卓员外扶起女儿说:“孩儿啊,你可让为父想得好苦啊!以前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现在朝廷征召了你丈夫,这也正合了你的心意。我今天把春儿送来服侍你,并接你回家去住。我会派家童去长安告诉你丈夫这个消息。”但文君坚决不肯回去。卓员外见女儿心意已决,便将家财的一半分给了女儿,在成都建了一座大宅子,买了良田,雇了三四百名仆人。卓员外陪着女儿同住,一起等待女婿的佳音。
再说司马相如跟随天使到达京城朝见皇帝,献上了一篇《上林赋》。皇帝非常高兴,立刻封他为著作郎,在金马门待命。最近巴蜀地区开通了南夷的各条道路,由于采用《军兴法》转运粮食,过程繁杂,惊扰了当地少数民族。皇帝得知后大怒,召见相如讨论此事,命令他撰写一篇告巴蜀人民的檄文。皇帝说:“这件事,如果要派人去处理,非你不可。”于是拜相如为中郎将,持符节前往。相如手执尚方宝剑和金牌,有先斩后奏之权。相如谢恩后,辞别皇帝出朝。他一路快马加鞭,到达巴蜀地区后,通过劝告和安抚,使巴蜀地区恢复平静,少数民族也安居乐业。不到半个月,百姓就过上了安宁的生活,相如也衣锦还乡。几天后,他已经回到了成都府。本地官员出来迎接,他来到了新居,文君也出来迎接他。相如说:“读书真的没有辜负人,今天我果然实现了题桥上的愿望。”文君说:“还有一个好消息,你岳父早就到这里迎接你了。”相如连声说:“不敢,不敢!”老员外走出来相见,相如向前行礼,两人互相道谢,然后设宴庆贺。从此,相如就成了成都的富户。
这里有一首诗作为证明:
夜静瑶台月正圆,新风淅沥满林峦。
朱弦慢促相思调,不是知音不与弹。
司马相如本来是成都府的一个贫穷的读书人,只因为一篇文章合了皇上的心意,就一下子发迹了。现在我们要说的是南宋朝的一个贫穷的读书人,他也是成都府人,住在濯锦江边,也因为一篇文章而得到了机遇,最终衣锦还乡。
这个人姓俞名良,字仲举,二十五岁,幼年丧父丧母,娶了张氏为妻。这个读书人日夜勤奋攻读诗书,满腹文章。当时正是春榜公布的时候,考场开放,广泛招揽天下人才,去临安应考。俞良便收拾了琴剑书箱,选择吉日出发,亲朋好友都为他送行。他吩咐妻子说:“我去求官,多则三年,少则一年。只要得到一官半职,我就会回来。”说完就告别了,骑着一头跛脚的驴子走了。
不只一天,当他走到半路上的时候,偶然生了一场病,急忙寻找客栈住下,心中很是烦恼。不想病了半个月,身边的钱都用尽了,只得将驴子卖了做盘缠。他又怕误了科考的日期,只得买了一双草鞋穿了,自已背着书囊走路。没几天,脚都磨破了,鲜血淋漓,一路上非常痛苦。心中想着:“什么时候才能到杭州啊!”看着那双脚,他写了一首词来表达自已的心情,这首词名叫《瑞鹤仙》:
春闱斯近也,望着帝京还那么遥远,仿佛在天边。可恨我这双脚底,不习惯走远路,如今怎么能避免拖泥带水呢?疼痛难忍,穿着五耳的草鞋,疲倦行走时,它会特别温暖,用笑语甜言来安慰我。我要争气,让它扶持我去应考,如果能选上官,那时候我要赏赐你穿一对朝靴,把你安排在轿子里,抬来抬去,让你饱餐羊肉的滋味,重新变得细腻。我还要再寻一对小脚,晚上陪着你。
俞良不远万里,历经千辛万苦来到临安,指望能一举成名。然而时运不济,他并未在金榜上题名。俞良心中郁闷,眼中含着泪水,自思自忖:“我从那么远的地方来到这里,身边的钱财却已耗尽,怎么回乡呢?”于是,他不得不流落在杭州,每天上街,有点钱就只买酒喝,以此来消解忧愁和烦闷。
渐渐地,他的生活变得越来越困窘。起初还有几个认识的人看望他,但后来他惹恼了太多人,开始被人嫌弃。每当遇到有秀才上酒馆喝酒,俞良就会进去拜访。他每天喝得烂醉如泥,然后回到客栈休息。客栈的老板娘孙婆见了,埋怨道:“秀才,你欠我房钱不还,却每天有钱买酒喝得大醉。”俞良也不解释。
每天早晨,他都会向店小二讨些洗脸水,然后就出门去拜访达官贵人,希望能得到一些资助。然而,他每天都只是喝得烂醉如泥,直到天黑才回到客栈休息。这样的日子一天天过去。
有一天,俞良走到众安桥,看到一个茶馆,里面有几个秀才在喝茶。他便也走进去坐下。茶博士上前询问他要喝什么茶,俞良心中思量,自已连早饭都没吃,哪有钱喝茶呢?于是他推说在等人,暂时不点茶。他坐在门口,希望能遇到一个相识的人,却一直没能遇到。
正在他闷闷不乐的时候,看到一个先生手里拿着一个招牌,上面写着“如神见”。俞良猜想这可能是个算命先生,于是决定让他算一算命。他请那位先生进入茶馆坐下,然后报上了自已的生辰八字。先生算了一会儿,对俞良说:“你的命真好!三天之内,你有机会遇到大贵人并因此发迹,贵不可言。”
俞良听了这话,心中虽然有些期待,但想到自已现在的穷困潦倒,连茶钱都付不起,不由得感到无奈。他站起身来说道:“先生,如果我真的能发迹,一定会好好感谢你。”说完就转身离开。茶博士追着他要茶钱,俞良只好推脱说自已没钱等发迹了一起给算上。
那位算命的先生也向他要算命钱,俞良同样推说明日发迹了一并送上,急匆匆离开了茶馆。先生和茶博士都无奈的自认倒霉,只能各自散去。
俞良又在外面游荡了一天,喝得酩酊大醉,才踉踉跄跄地回到孙婆的客栈,一头倒在床上昏迷不醒。孙婆见状大骂道:“这秀才太没道理了!欠了我那么多房钱不还,每天还喝得大醉。你以为每天都有人请你吃饭吗?”俞良借着酒劲回应道:“我醉我的,关你什么事!别人请不请我,也与你无关!”
孙婆生气地说:“我宁愿损失这些时日的房钱,也请你明天就离开。”俞良带着醉意胡说八道:“你要我走,就再给我五贯钱,我明天就走。”孙婆听后笑起来:“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客人!白住了这么久,还想占我便宜,真不像个读书人。”俞良听后大怒,借着酒劲大闹起来。孙婆见他耍酒疯,不敢招惹,只好关门躲避。
第二天早上,俞良酒醒后想起前一天的事情,感到非常惭愧。他想要不辞而别,却又无处可去,陷入了两难境地。此时孙婆与儿子孙小二商量后决定,为了避免麻烦,只好给俞良两贯钱作为赔偿和送别之礼,央求他尽快动身离开。
俞良虽然觉得羞愧难当,但身无分文只好收下这两贯钱离开客栈。然而他心中苦闷:“临安到成都有八千里之遥这两贯钱连几顿饭都吃不饱怎么够回家的路费呢?”他走出客栈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没有找到任何一个熟人。
到了午后他肚子又饿了心中更加郁闷。“身边只有两贯钱买些酒食吃饱了后就跳下西湖做个饱鬼算了。”
俞良径直走出涌金门,来到西湖边,看到一座高楼,楼上挂着一块大牌,朱红色的字写着:“丰乐楼”。只听到笙簧之声缭绕,鼓乐喧天。俞良停下脚步,抬头看去,只见楼门前有两个人站着,他们头戴方顶样头巾,身穿紫衫,脚下穿着丝鞋净袜,双手交叉在胸前,看着俞良说:“请坐!”俞良见被邀请,便欣然走了进去。
他径直走到楼上,选了一个靠湖边的位置坐下。看到一个服务员,那服务员向俞良打了个招呼:“解元,你要打多少酒?”俞良回答:“我约了一个朋友在这里。你可以先放两双筷子在桌上,摆下两只酒杯,等一等再来问。”服务员听了,便将酒具、筷子、酒杯、碟子等等都摆在俞良面前,所有的器具都是银制的。俞良虽然没有说出口,但心里却想:“这真是个富贵的地方!我怎么享受得起这样的待遇!身边只有两贯钱,能用来做什么呢?”
过了一会儿,服务员又问:“解元,你需要多少酒?”俞良说:“我那个朋友看来是不会来了。你给我打两角酒吧。”服务员应了一声,然后问:“解元,想要什么下酒菜?”俞良回答:“你随便拿点什么来吧。”服务员以为他是个大方的客人,于是把各种新鲜果品、美味的菜肴、海鲜和美酒都摆在他面前,样样俱全。他用一个银酒缸盛了两角酒,放了一把勺子。服务员不断地为俞良热酒。俞良独自一人,从中午一直吃到傍晚。面前的食物和酒都快吃完了。
俞良手扶着雕花的栏杆,俯瞰着湖光山色,心中却充满了愁闷。他叫来服务员说:“请给我笔砚。”服务员问:“解元要笔砚,莫不是要题诗?但请不要弄脏了我们的白壁。我们店里有专门的诗牌。如果你弄脏了墙壁,我今天当值,就会损失一天的工钱。”俞良说:“那样的话,就把诗牌和笔砚拿给我吧。”不一会儿,服务员就把诗牌笔砚拿了过来,放在桌子上。俞良说:“你先退下,我叫你时你再来,不叫你就不要来。”服务员听后便离开了。
俞良关上门,用凳子顶住,自言自语道:“我只要在这楼上留下名声,让后人知道我。你却让我写在诗牌上做什么呢?”想到身边只有两贯钱,吃了这么多酒菜,拿什么还呢?不如题首诗,然后打开窗,看着湖里一跳,做个饱死鬼算了。于是他磨好浓墨,饱蘸笔墨,把一堵墙擦拭干净,写下了《鹊桥仙》这首词:
来时秋暮,到时春暮,归去又还秋暮。丰乐楼上望西川,动不动八千里路。
青山无数,白云无数,绿水又还无数。人生七十古来稀,算恁地,光阴能来得几度!
题写完毕,他又在后面写道:“锦里秀才俞良作。”放下笔后,他不知不觉眼中流泪,心里想:“活着做什么呢,不如找个死地,免受穷困之苦!”于是他推开窗槛,望着下面的湖水,想要跳下去,但考虑到跳下去如果不死,摔断了腿脚怎么办?心生一计,他解下腰间的旧绦带,一头搭在横梁上,做个活套。俞良叹了一口气,正要把头钻进那个套里去。真是凑巧!那个酒保好久没见他叫,就走到他门前,见门关着,不敢敲,就从窗缝里偷看,只见俞良正准备钻进套里,却又犹豫不决。酒保大吃一惊,急忙推开门冲进去,一把抱住俞良说:“解元你这是做什么?你自杀了,会连累我们店的!”他大声叫嚷,楼下的掌柜、师傅、酒保、打杂的都跑上楼来,一时间人声鼎沸。大家看俞良,已有八分醉意,只是推说醉了,嘴里胡说八道,声音不停。酒保看那墙壁,用茶杯大小的字写了一满壁,叫苦不迭:“我今天真倒霉!今天的工钱算是没了!”又说:“解元你喝了酒,就该付钱走人。”俞良说:“你要怎样?难不成你要打死我!”酒保说:“解元你别闹。你今天喝的酒钱,加起来总共该付五两银子。”俞良说:“要我五两银子,你要我的命就有,哪来的银子给你!我从门前走过,你家两个穿紫衫的邀我上楼喝酒。我现在没钱,只有一死了之。”说着就朝窗槛外要跳,吓得酒保连忙抱住他。
当下众人一起商量:“我们不知道他住在哪里,只能忍气吞声放他走。要是出什么人命,明天怎么解释得清?”于是他们问俞良:“解元,你住在哪里?”俞良回答:“我住在贡院桥孙婆的客店里。我是西川成都府有名的秀才,因为科举考试才来到这里。要是我回去的路上掉进河里淹死了,明天你们都脱不了干系。”众人说:“如果真的死了那就不好了。”于是只能忍气吞声,派两个人送他回去,确保他的安全,也省得惹上官司。当下就叫了两个酒保,搀扶他下楼。出门一路踉跄着走,但天色已晚。两个人一路扶着,到了孙婆的店前,却发现那客店的门已经关了。酒保便把俞良放在门前,然后去敲门。里面的人听到敲门声,以为是来了客人,赶紧来开门。酒保见门开了,就撒了手走了。俞良东倒西歪,摇摇晃晃,几乎要跌倒。孙婆拿了灯来一照,发现是俞良,吃了一惊,无奈之下叫儿子孙小二扶他进房间里去睡觉。孙婆便骂道:“昨天在我家闹腾,白白送了他两贯钱。说是要还乡去,却原来是拿去买酒喝。”俞良只是装醉,任她骂,不敢吭声。
话分两头,却说南宋高宗皇帝把皇位传给了孝宗,自已做了太上皇,住在德寿宫里。孝宗对高宗极尽孝道,承颜顺志,唯恐有丝毫违逆。除了每天的朝贺问安,以及良辰美景时父子同游之外,高宗在德寿宫闲暇时,还常常和内侍官们到西湖去游玩。有时候为了不惊扰百姓,他还会换上便装出行,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有一天,高宗来到灵隐寺的冷泉亭闲坐。这个冷泉亭的风景十分优美,有诗为证:朵朵峰峦拥翠华,倚云楼阁是僧家。凭栏尽日无人语,濯足寒泉数落花。高宗正坐在那里观赏泉水,寺中的住持僧人献上茶来。有一个行者,手托着茶盘,恭敬地跪下高举过顶献茶。高宗仔细打量他,只见他相貌魁梧,而且执礼非常恭敬。高宗便出声问道:“朕看你不像个普通的行者,你实话实说,你到底是什么人?”那个行者泪流满面,叩拜道:“臣下姓李名直,原来是南剑府的太守。因为得罪了监司官,被诬陷贪赃枉法,被废为平民。现在家境贫寒无法糊口,而本寺住持是我的舅舅,所以我暂且在这里充当行者,混口饭吃,勉强维持生计。”高宗听了很是同情地说:“等朕回宫后,会跟皇帝说这件事。”当天晚上高宗回到宫里,恰好孝宗皇帝派太监到德寿宫来问安,高宗就把南剑太守李直的事情吩咐了他,要皇帝恢复他的原职。
过了几天,高宗再次来到灵隐寺,那个行者依旧来送茶。高宗问他:“皇帝已经恢复你的原官了吗?”行者叩头回答:“还没有。”高宗脸上露出愧疚的神色。
第二天,孝宗皇帝恭敬地邀请太上皇高宗和皇太后到聚景园游玩。高宗不言不语,也不笑,似乎有些怨恨和恼怒。孝宗奏道:“今天风和日丽,景色宜人,希望父皇能开心一些。”高宗却默然不答。太后说:“孩子好意请我们老两口出来游玩,何必恼怒呢?”高宗叹了口气说:“‘树老招风,人老招贱。’我如今老了,说的话都没人当回事了。”孝宗愕然,正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赶紧叩头请罪。高宗说:“我前几天曾为南剑府太守李直说过情,竟然没有奏效。昨天在寺中又见到了他,真是让我羞愧难当。”孝宗说:“前几天我奉了父皇的口谕,第二天就告诉了宰相。宰相说:‘李直贪污狼藉,难以再任用。’但是既然父皇有意,这只是小事,明天我就办。今天先让我们开怀畅饮,一醉方休。”高宗这才转怒为喜,大家尽兴而醉。
第二天,孝宗再次告诉宰相,要起用李直。宰相依旧推辞。孝宗说:“这是太上皇的主意。昨天他发了怒,让我无地自容。即便是大逆不道,谋反叛逆的人,也必须起用他。”于是恢复了李直的原官。这件事暂且不提。
再说俞良在孙婆店里借宿的那天晚上,高宗皇帝忽然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已梦游西湖,在万道光芒之中,却看到两条黑气冲天而起,一下子从梦中惊醒。
第二天一早,高宗就叫来一个圆梦先生,详细讲述自已的梦境。圆梦先生听后分析道:“这个梦预示着有一位贤人流落到此地,在西湖游历,他心中的怨气冲天,所以托梦给皇上。这预示着朝廷将会得到一位贤人,此事应验在今日,但不确定是吉是凶。”高宗听后非常高兴,并赏赐了圆梦先生。
然后高宗回到宫中,换了衣服,装扮成文人秀才的模样,带了几个侍卫,也都扮成文人的样子,一起步行出城。他们走到丰乐楼前,正好看到两个穿紫衫的人在门前邀请客人。高宗和侍卫便一起进入酒店,走上楼去。
那天楼上的雅间都坐满了人,只有俞良昨夜寻死的那间雅间还关着。高宗揭开帘子,正要走进去,酒保却告诫说:“解元,不能进去,这个雅间有些不对劲。今天店家要做些法术驱邪,之后才能让客人进去吃酒。”高宗好奇地问:“这个雅间怎么不对劲了?”酒保回答说:“哎呀,说来话长。昨晚有个秀才,是西川成都府人,因为科举没考上,流落在这里。他一个人在这个雅间里,吃了五两银子的酒菜,结果醉得一塌糊涂。到了晚上,他没钱付账,就开始耍无赖,又是寻死觅活,又是自残。我们没办法,怕惹上官司,只好又赔了店里两个人送他回去。他住得还挺远,在贡院桥孙婆的客店里。所以这个雅间有些不对劲,店家要做些法术驱邪后,才能让其他客人进去。”
高宗听后说:“没关系,我们是读书人,不怕这些事。”于是就一起坐下。高宗抬头看到墙壁上用茶杯大小的字体写满了字,是一首《鹊桥仙》词。读到后面看到“锦里秀才俞良作”。高宗心中暗喜,想道:“此人正是我梦中的贤士,他的词中有怨言。”于是问酒保:“这首词是谁写的?”酒保回答:“解元,这首词就是那个昨晚撒泼的秀才写的。”
高宗听后便问:“这个秀才现在住在哪里?”酒保回答:“他现在住在贡院桥孙婆的客店里。”高宗买了些酒菜吃了,结了账后就起身回宫了。
高宗一面吩咐内侍传达旨意给地方官,让他们在贡院桥孙婆的店里找到锦里秀才俞良,并迅速回报。内侍把旨意传出去,只说是太上皇的旨意要召见俞良,但没有详细说明原因。地方官心里也感到困惑。于是,他们奉命骑马飞速赶到贡院桥孙婆的店前,手下人一把抓住孙婆。因为走得太急,口中连连呼唤:“俞良,俞良!”孙婆以为是俞良告发了她,吓得脸色发白,双膝跪下,只是一个劲地磕头。
差官说:“那老婆子别急!皇上要找西川秀才俞良,他在你店里吗?”孙婆这才敢回话说:“告官人,确实有个俞秀才在我这里住下,但是他今天一早就起身回家乡去了。我儿子送他,还没回来。他临走的时候,又在墙上写了一首词。官人如果不相信,下马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差官听说后,进入店里查看,只见墙上真的有一首词,墨迹还很新鲜,词名也是《鹊桥仙》。词中写道:
69書吧
杏花红雨,梨花白雪,羞对短亭长路。东君也解数归程,遍地落花飞絮。
胸中万卷,笔头千古,方信儒冠多误。青霄有路不须忙,便着草鞋归去。
原来俞良昨夜喝醉了,被孙婆骂了一夜。到了五更天,孙婆怕他又不去,就让儿子小二清早起来送他出门。俞良临走时,在墙上写了这首词。孙小二去送他,还没回来。
差官看到这首词后,便教手下人抄了下来,然后飞身上马,另外牵了一匹空马,也让孙婆骑上,一直向北追去。路上正好迎头碰上孙小二。差官让孙婆回去,把孙小二扣住询问俞良的下落。孙小二战战兢兢地说:“俞秀才因为盘缠不够,犹豫不决,现在在北关门边的汤团铺里坐着。”于是差官就带着孙小二作为向导,飞马赶到北关门下。
只见俞良正站在灶台边吃着一碗汤团,被差官叫了一声“俞良听圣旨”,吓得他大惊失色,连忙放下碗走出门跪下。差官口头上传达了高宗的圣旨让俞良到德寿宫见驾。俞良不知所措地被众人簇拥上马一路来到德寿宫。众人下马后在侍班廊下听候传宣。
地方官先在宫门外叩头复命说:“俞良秀才已经带到了。”高宗传旨,让俞良身着紫衣入内。俞良于是穿了紫衣软带,戴上纱帽,穿上黑色靴子,来到金阶下,行过礼之后。高宗传旨问俞良:“丰乐楼上的《鹊桥仙》词,是你写的吗?”俞良回答说:“那是臣酒醉后的作品,没想到会惊动圣上。”高宗说:“你有如此的才华,不远千里而来,应举不中,这是主考官的过失。你可不要有怨恨之心。”俞良说:“穷达皆由天命,我岂敢有怨恨之心?”高宗说:“以你的大才,岂能不堪任一方之重任!我现在赐你紫衣,会与皇帝说,封你为大官。你觉得如何?”俞良叩头拜谢说:“我有什么德行和能力,能承受圣上如此的眷顾!”高宗说:“你应当在我面前,作诗或者作词一首,要比你那店中壁上的作品更好。”俞良请求给个题目。高宗说:“就以你今天遇到我为题吧。”俞良领旨后,左右的人便取过文房四宝,放在俞良面前。俞良一挥而就,写了一首词,名为《过龙门令》:
冒险过秦关,跋涉长江,崎岖万里到钱塘。举不成名归计拙,趁食街坊。 命蹇苦难当,空有词章,片言争敢动吾皇。敕赐紫袍归故里,衣锦还乡。
高宗看了之后非常高兴。他对俞良说:“你想要衣锦还乡,我会满足你的愿望。”当下高宗御笔亲书六句,内容是赞美俞良的才华和高尚品质,并敕赐他高官厚禄,让他衣锦还乡。然后吩咐内侍官将这道旨意送给皇帝,并引领俞良去见皇帝。
孝宗看了高宗的圣旨后因为几天前为南剑太守李直一事险些触怒了太上皇如今怎敢怠慢。想到俞良是锦里的秀才如今圣旨批赐他衣锦还乡如果任用他在其他地方为官又恐怕违背了太上皇的圣意。于是即刻下旨:“俞良可被授予成都府太守加赐白金千两作为路费。”
第二天俞良身着紫袍金带在殿前谢恩完毕后。他又前往德寿宫感谢了高宗。他将御赐的银两备办鞍马仆从等又将百金酬谢孙婆。前呼后拥地荣归故里这里就不多说了。
这一天孝宗皇帝来往于德寿宫朝见高宗感谢他赐予的贤人。高宗又对孝宗说:“传旨遍行天下下次秀才应举必须要在乡试中得中然后才能赴京参加殿试。”现在乡试的惯例都是由此而起流传至今永远为例。
这首诗讲述了昔日司马相如遇到杨得意的赏识和今天俞良得到高宗的赏识的故事。如果所有的文章都能遇到明主那么功名的早晚又有什么关系呢?
如遇章节错误,请点击报错(无需登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