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岁月凋零了花朵,染黄了叶子,时光辗转就到了秋天,天空呈现出碧蓝的颜色,黄河也酝酿出苍苍凉凉的意境。柳树的叶子,有的还睡在枝头,有的在空中跳舞,有的已埋入泥土。麻雀们还在田间地头穿梭,人一来,便呼的一声飞到柳梢间去了。
这是1976年的深秋,眼瞅着秋收已进入了收尾阶段,潘有粮一颗悬着的心才稍微得以放松。今年的收成不错,社员们家家分了很多的大豆、玉米、高粱和红薯,个个喜上眉梢,这使潘有粮特别有成就感:一个村子那么多人,人人都能够填饱肚子,说明自已的领导能力还是蛮卓越的。正当潘有粮信心十足、意气风发的带领着梨花村的人们播种小麦的时候,他的家里却出事了。
那天吃晌午饭的时候,潘金子骑着一辆自行车,车后座上捆着一个大包袱,就这样突然回到了娘家。她的头发乱蓬蓬的,眼睛红通通的,脸上还有几道被手指甲挠伤的血迹,一进娘家的大门,就放声大哭起来。潘有粮两口子急忙把闺女扶进屋子,让她坐下,潘有粮忙着给闺女倒水,婆娘忙着用湿毛巾给闺女擦脸。过了好大一会儿,金子的情绪才稳定下来,她认真的看着潘有粮的脸说:“爹,今天上午我和张小帅已经办了离婚手续,我们的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从金子断断续续的述说中,潘有粮一家人才知道,表面风光的金子,这几年过的其实是一种暗淡无光的生活。
张小帅有一张好嘴,说话十分漂亮。谈恋爱的时候,金子就是被这张好嘴所迷惑。刚结婚时张小帅表现还不错,对金子知冷知热,金子还以为自已掉进了福窝里。但一年后张小帅就暴露出了本性,任何事稍微不合他的意就发一通脾气,那嘴骂起人来特别的损。他是个典型的浪荡公子,自已挣的钱根本不够花,还把金子挣的全部要了去,整天和狐朋狗友吃吃喝喝,从来不顾家。结婚九年了,他从来没做过一次饭,没扫过一次地,没洗过一次碗,连他自已的袜子、裤头都没洗过,他们的女儿已经六岁了,张小帅却没有抱过一次。每天下了班,不是和他的朋友吃喝玩,就是躺在床上睡大觉,或者坐在桌子旁压着二郎腿,一边喝茶一边哼哼哈哈的唱。这些都可以原谅,但最令人气愤的是他还风流成性,近两年与他的一位女同事打得火热。
张小帅所在的供销社,总共有四个人。主任是一位50多岁的老太太,叫贺景荣,早已进入了更年期,整天絮絮叨叨的挺烦人。其余三个人就对她说:“主任,以后没有什么事就甭来了,在家陪陪老伴,照顾照顾孙子,单位的事由我们三个顶着,你就歇歇吧。”贺景荣以为是下属体谅自已,所以很高兴,就一般不来上班了。副主任叫李二喜,40多岁,长的很周正,穿衣服也很正规。但家里有一位糟糠之妻,粗粗鲁鲁土里土气,李二喜很是嫌弃,于是就经常不回家,住在单位里。另一位叫王慧丽,大眼睛,薄嘴唇,身材苗条,打扮的十分妖艳,一说话嗲声嗲气。张小帅刚上班的时候,问她:“多大了?”她回答:“18岁了。”张小帅上了九年班,又问她:“多大了?”她还回答:“18岁了。”张小帅很惊愕,没想到王慧丽嗔怪的说:“人家就是不会老嘛。”上班没多久,张小帅就知道,王慧丽其实是李二喜的亲小姨子。农村有一些俗话:“小姨子,半个妻”,“妻姐妻妹,碰面就睡”,“小姨子是姐夫的半拉屁股”,这些都在他俩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其实他俩早就睡到一起了。因此王慧丽就一直不出嫁,李二喜弄俩工资,也全部用到了王慧丽身上。于是,王慧丽便养的白白嫩嫩的,打扮的愈来愈妖艳。李二喜的老婆也怀疑,晚上便去供销社堵了两回,没想到就把他俩堵到了床上,但因为自已糟糠,所以心里没底气,况且肥水没流外人田,也只好不了了之。张小帅一开始心思全部在潘金子身上,活力四射、端庄大气的潘金子比王慧丽强多了,因此就抱着一种看热闹的心态,每天天傍黑时就对李二喜说:“主任,到下班的点了,我回家了。”然后在外面逛一阵,又偷偷用钥匙打开供销社的后门,潜到李二喜和王慧丽住的房间附近,把耳朵贴近窗户仔细的听,一会儿里面就传出李二喜猪拱白菜的声音,嗷嗷爽快的叫着,然后就是王慧丽那嗲声嗲气的喘息声,听起来好像特别满足的样子。张小帅听得面红耳赤,血脉暴起,只好夹起两条腿急急的回家寻找潘金子去了。但近两年李二喜也许是劳累过度,眼圈也黑了,背也弯了,走起路也飘飘然了,很明显不能应付王慧丽了,便经常找借口回家睡老实觉。王慧丽好像涝地逢久旱,便把目光瞄向了张小帅。张小帅此时也对潘金子久而生厌,况且因为洗衣服看孩子的事,婆婆妈妈的和金子吵的很频繁,又轮到他找借口不回家了,于是和王慧丽好像王八看绿豆就对了眼,夜里很快就睡到了一起。一天两天不回家,潘金子认为他有事也就罢了,但经常夜不归宿就成问题了。潘金子起了疑心,那天夜里,她从供销社的后墙上翻过去,听见张小帅和王慧丽正干着好事。张小帅累的上气不接下气,却还在努力的坚持,王慧丽高兴得一会哭一会笑。那声音像一根根针直扎到潘金子的心里,潘金子像疯了似的一脚踹开门,那两个人正赤条条的在床上做最后的搏击。金子冲上去打王慧丽,张小帅眼疾手快拦住了金子,王慧丽披上衣服仓惶的逃了出去。这边潘金子大声叫骂着,开始捶打张小帅,一会儿张小帅也被捶恼了,便用手去挠潘金子,一下子在金子脸上挠出了几条血印。潘金子一看这日子实在没法过了,第二天就拉着张小帅,到县里办了离婚手续。
听着女儿满脸是泪的把事情叙述了一遍,潘有粮非常愤怒的想:“这混账东西张小帅,我家闺女又本分又漂亮,是配不上你个龟儿子还是咋地?不行,这事没完!”潘有粮腾的站起来,就想去找张小帅替女儿出气,但他又想到张得志的身份,便又坐下来劝金子:“闺女,这事得从长计议,毕竟你们的孩子还小,不能说离就离。”但此时早已惹恼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潘金子的弟弟潘财子:“不行,这狗日的张小帅,敢欺负我姐姐,不能放过他!”说着拎起一把菜刀,冲出门去。
这个潘财子可不是省油的灯,他是梨花村最难缠的主,人送外号“鬼难拿”,今年已经19岁,高高大大的身材,又胖又黑,最瘆人的是他那双立着的大眼,经常目露凶光。仗着自已的爹是村支书,多年来一直为所欲为,人见了都躲着走。婆娘们哄孩子,那孩子哭的正欢,逼的婆娘没办法,盯住孩子,小声说一句:“嘘,还哭,鬼难拿来了!”那孩子便马上止住了哭声,紧张的向四下里张望。鬼难拿只上过两年学,便没有老师愿意教他了。老师们对他的评价是:比当年的王二羔子还难缠,王二羔子是又孬又硬,但没心眼子,还好对付;但潘财子是又奸又滑,经常遭他算计,很不好对付。王玉德曾经有点不服气,于是二年级下半学期,便亲自教潘财子。第一晌上课,潘财子就把讲台上老师坐的凳子故意弄坏两条腿,然后再胡乱的接上,不仔细看就不知道是坏凳子,同时他又在黑板儿上写上“是我干的”四个字。一会儿那钟声响了,王玉德走进了教室,与学生们互相问好后,习惯性的坐在凳子上。只听到“咣当”一声,凳子倒了,王玉德没有思想准备,一下子四脚朝天摔到了地上。学生们哄堂大笑,王玉德尤其狼狈,恼火的问:“谁干的?”大家都不敢吱声,王玉德扭头又看见黑板上的四个字,火气更大,这不是在向老师示威吗?又连续问了几遍,还是没人承认。王玉德管理班级的经验非常丰富,治学生有一套:他从前排第一个同学起,让他读黑板上的字,“是我干的”,读完后就被王玉德跺一脚,得意的说道:“是你干的,就跺你。”接着第二个同学读,然后又是一脚。轮到潘财子时,他说:“老师,我不认识字。”王玉德就教他:“是我干的。”潘财子马上说:“老师,是你干的,为啥跺学生?”一下子把王玉德弄得张口结舌,气的肚子疼。于是,到潘财子该上三年级的时候,还没开学,王玉德就掂着礼物带着所有的老师来找潘有粮:“潘支书啊,求求你别让你家孩子上学了,他在学校不是捣乱就是睡觉,一睡觉还打呼噜,震天的响,都上不成课了。叫醒他吧,又打人,还顶撞老师,再上,咱学校就散了。”弄得潘有粮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只好让潘财子辍学了。这一辍学,可就给梨花村的人们造成了很大的麻烦。鬼难拿在大街上走,忽然闻到一股猪肉的香味,他便顺着那香味找到这一家,搬一把椅子往饭桌前一坐,这家人要马上给他盛一碗,恭恭敬敬的放在他的面前,还要端上一杯酒,看他又吃又喝的很尽兴,,抹着嘴走出门外,这家人才敢吃剩下的,否则鬼难拿是要掀桌子的。杨二秋不知什么时候得罪了他,有一天上午,二秋家煮了一点花生,大人们都舍不得吃,都给了杨梅子。梅子这小姑娘挺懂事,把那碗花生盖到锅里,想着等晚上爹娘和哥哥都下了工,一家人再慢慢享用。没想到被潘财子发现,三下五除二把那花生吃得干干净净。吃就吃了,他一时兴起,又在二秋家的锅里撒了一泡尿。杨二秋一家下了工,二秋婆娘走进厨房准备做饭,一看那锅里,花生只剩下皮了,还散发出一股骚味,凑近鼻子一闻,原来是人的尿!杨二秋后来好不容易才打听到:这是鬼难拿搞的恶作剧。真想找到他好好理论理论,但被婆娘“好鞋不踩臭屎”之类的理论劝住,只是在心里气难平。李大妮家养了两只老母鸡,每天能下两个蛋,一家人视若珍宝,他们想着到春节就可以攒下很多鸡蛋,清生一家人来了之后就能吃几顿了。有一天,潘等生爷俩随生产队去上工,李大妮和孩子去了娘家,两只鸡正静卧在窝里下蛋,被鬼难拿捉了去。等到等生下了工,发现没有了鸡,顺着散落了一地的鸡毛追到潘有粮家,鬼难拿正一边喝酒一边吃着那鸡肉,吃得满腮帮子流油,原来他把那两只鸡一锅给炖了,把李大妮心疼得在家里蹦着骂。潘有粮也生气,自已和婆娘小心的为人处事,实实在在混了大半辈子,刚刚在村里有了点好名声,却没想到都让这个混账玩意给糟蹋净了。每当鬼难拿闯了祸,潘有粮两口子都要跟在他的屁股后头打圆场,说好话,做赔偿,不知道哪辈子做了恶,养出这么一个败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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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活该他张小帅倒霉,惹翻了这样一位鬼难拿,就有好戏看了。午后多一点的时候,供销社里正没有一个顾客,贺景荣照常没来上班。李二喜正在后面的屋子里午睡,营业厅里只有张小帅和王慧丽两人,挨的挺近,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在那儿打情骂俏,张小帅还时不时的在王慧丽那妖娆的脸上摸上一把,场面浪漫的很。这时候鬼难拿拎着一把菜刀就进来了,王慧丽看到进来一个拿刀的大黑个子,吓得嗷的一声藏到了桌子底下,张小帅撒腿就跑,穿过供销社后面的院子,翻过墙头,一溜烟跑到大街上去了。鬼难拿在后面可劲的追,张小帅挺聪明,他沿着大街一直朝公社的院子跑去。眼看就进入公社的大门,被鬼难拿一个扫堂腿,张小帅马上来了一个狗啃泥,接下来屁股上便挨了一刀,血浸透了裤子,不停的流出来。幸亏公社的人及时赶到,摁住了鬼难拿,把张小帅送到卫生所,医生紧急为他包扎了伤口。后来的结果是:鬼难拿因故意伤害被判了六个月的拘役,潘金子已经和张小帅离婚,便和女儿住到了娘家。梨花村的人们松了一口气,鬼难拿进去了,起码得半年不受鬼难拿骚扰了。潘有粮也想的开,相信通过政府的教育,儿子出来以后可以洗心革面,做一个安稳的人了。至于潘金子,先让她平复一下心情,过两年再找一户好人家,稳妥的把她嫁了,一切都还不晚。潘有粮唯一有疑问的,就是出了这么大的事,前前后后后怎么没见张得志出头啊。
其实潘有粮不知道,此时张得志已自身难保了。1976年农历的九月初六,星期四,潘有粮突然接到通知,让他去公社开会。来到公社会场里一看,今天参会的人特别多。令潘有粮惊诧的是,主席台上坐的不再是张得志、王假子和假太监了。公社老书记严肃的坐在正中间,两旁坐着的都是原先被打倒或被边缘化的一些干部。他们的神色虽然还略显疲惫,但却掩饰不住极度的兴奋。老书记在会议上宣布:张得志、王假子和假太监等人已经被革职查办,对这些人的具体处理结果还得等组织的决定。老书记又说:“我们的党是伟大的党,在前进的过程中,犯一点错误是在所难免的,有错误就要及时改正。”讲着讲着,老书记就说到了昭爷:“梨花村的昭老六是我的老伙计,多少年来,一心为公,心里装的都是全村的老百姓,在这次运动中却无缘无故的被斗死了,悲哀啊!”老书记老泪纵横。潘有粮似乎看到老书记一边流泪,还一边用眼睛的余光瞄着自已,他觉得心里发凉,头皮发麻。潘有粮在懊悔的同时还有一丝庆幸,幸亏以前自已对张得志的吩咐打了折扣,没完全听张得志的,否则后果就更严重了。那年的元旦过后没几天,潘有粮就得到确切消息:张得志、王假子和假太监三人因迫害老干部,生活腐化、贪污受贿等违法乱纪行为被撤销了一切职务,开除了党籍,并被移送到司法机关接受审查,属于他们的那个时代一去不复返了。后来听说张小帅也被清退出供销社的队伍,好在潘有粮一家没有再出事,潘有粮还当他的村支书,潘金子仍然在公社卫生所上班。
农历春节很快就到了,梨花村又呈现出一片安静祥和的景象。过旧历年的那几天,下了一点小雪,把柳树装扮的异常美丽,好像千树万树梨花开。有人说,在一天夜里,北风一吹,就听到了村冬那棵大柳树上传来柳仙的笑声,不管人们信不信,反正是个好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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