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融融,风从春初的枯木梢上吹来,吹向夏初的荷花尖。河边原本寂寥干枯无色彩的柳树也抽了绿芽,摇身一变,变成了蓄着嫩绿色长发的姑娘,对着清澈的小溪,欣赏自已窈窕的身姿。
每天早上天还蒙蒙亮时,村子里就先后升起几缕炊烟,伴着鸡鸣声,昭告着一天清晨的到来。
圆圆的日轮刚从天际整个脱身而出时,村里的男子便上了田,孩子们便跟着村中的几只大黄狗,钻入田间觅蝴蝶,沾上一身的花香和泥土芬芳。
女人们则拿起一整盆都冒尖的脏衣服,不约而同都来到小溪边。脏衣服浸透冰凉清冽的溪水,啪的一声,瘫在河边磨得锃亮的石头上。
冻得通红,一根根红彤彤的水萝卜似的粗糙手指握紧实心木板,一下一下捶打在衣物上。将钻进其中的溪水又逼了出来,还带着汗臭味,泥土地上的尘埃,一并流回清澈小溪中。
“天儿他娘,那间新建的房子到底是谁的?问了半天,那些搭房的男人也不知道,只说是个长得挺俊的男人。”
天儿他娘是村长的媳妇,村长是村里面威望最高的。村里只要有什么大事,或者村民家里出了解决不了的事儿,都会请村长出面解决。作为村长的媳妇,自然也比寻常妇人知道的多。
村长媳妇脸盘子很圆,红彤彤的,笑起来还有两个酒窝。但是她的身子却是臃肿的,两条腿和柱子一般,仿佛要把那件改到最大的紫色印花布裤给撑出几个口子。
若是单看也不觉得村长媳妇太过肥胖,但是和她说话的那个人偏是个瘦子,脸上的颧骨高高凸起,像是老鼠精转世。
村长媳妇听到这问题,手上的动作依旧不停,被肉挤压得近乎没有生存空间的眼睛滴溜溜地转,嘴中却发出思考的沉吟声,使接下来说的话可信度更高,仿佛问的是什么国家大事,需要斟酌之后再斟酌。
“就三个月前,那人找到我男人,在屋子里坐了半天。他们一边说话,一边喝茶,说到中间儿,天儿也掺和进去了,说话更没个头。我原本不想搭理他们俩,但快到饭点儿了,家里面好不容易吃顿红烧肉,别让一个外人抢了去。索性就拉开帘子,之后我整个人都傻眼了,连请安都忘了。”
瘦女人被村长媳妇夸张的表情和动作吸引住,整张脸都迸出好奇的火星子,催促她别卖关子,快说下去。
她们俩的声音不算大,就算村里其他女人一起待在河边洗衣,也只能听到淅淅索索的声音,不算吵。可是神秘又近在咫尺的八卦天生带着扩音的效力,抓住好几个没参与对话女人的耳朵。
她们把盆端到离村长媳妇较近的位置,手上的活儿继续做,但耳朵用来听八卦——这是村里女人仅剩下的娱乐活动,纷纷起哄村长媳妇继续讲下去。
见众人围了上来,认真又急迫地看着自已,村长媳妇脸上的红光更显。
她觉得自已不仅是村长媳妇,也是这群女人的“村长”,享有和他丈夫同样的声望和权力,于是接下来的讲述更起劲了,甚至愿意放下手中敲打衣物的木板,用肢体动作为自已的言语增色。
“那男人见我进来直接不出声儿了,慌慌张张站起身,眼睛都不敢往我这里瞟,只敢看村长。你猜怎么着?”
“快说呀,嫂子。”
村长媳妇把手中的木板放下,弓着臃肿的身子,松垮的胸脯紧紧挨着自已蜷起来的腿,“他竟然弯腰朝着我行礼!哈哈哈……”
女人们也哄笑一团,盖过了溪水涓涓流去的声音,也盖过了敲打浣衣的声音。
这里不是城中大户,长幼尊卑在前,男子碰到辈分大于自已的女人也要行礼。在乡下,男人向女人行礼简直就是荒唐,不管是碰到村长媳妇还是亲嫂子,只需要见面打个招呼即可,弯腰行礼则会被视为屈了男子尊严,是要被所有男人耻笑的。
“嫂子,这男人多大岁数,莫不是个连女人都看不得的老头子?”
村长媳妇听了这话,爽朗震天的笑声突然变成了未出闺阁的小女子才能发出的羞怯笑容,脸蛋上浮起潮红来。
其他女人见嫂子这副模样,又开始起哄。
“诶呦,看来这‘老头子’长得贼俊,否则怎么能把老嫂子看得脸骚红?”
“哈哈哈……”
“嫂子,那男人长得俊吗?比天儿还俊?”
村长媳妇年轻时候简直是十里八乡一枝花,长得比枝儿上刚开的桃花都粉嫩,好像一碰就能出水儿。村长虽然长得不出众,但也算是周正,没有嘴歪眼斜的毛病。常年不下地干活,皮肤也长得白净。
俗话说儿子随妈,王天长相就随了妈,脸蛋儿长得俊秀极了,身形则随爸,才二十,身量就比村里一大半的男人都高都壮。村子里有女娃的人家,都想着把女儿配给王天,女儿们的心思也大都挂在王天身上,谁让他家里有钱,本人又长得俊?
“诶呦,我说不清。天儿是俊,那天见的男人也俊,但和村子里的人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法儿?”
“就是,就是……”村长媳妇没读过书,努力想着用什么去形容那男人的脸蛋,身形,憋了大半天,总算是想出来了。
“他那脸蛋儿就跟咱们吃的豆腐一样,白白嫩嫩的,用筷子一夹就能碎掉。他长得不壮,连天儿一半的身板都不到,瘦瘦高高的,穿一身浅绿色的衣裳。他就看了我一眼,那小脸儿就红了,像个到别人家做客的孩子。光看样貌身形,估计都不到二十。”
村长媳妇说着说着,声音越发温柔似水。自从王天长到十几岁,她就一天到晚大嗓子说话,如今这么小声,倒是让人感到诧异,以为太阳从东边儿升起了。
“哟~嫂子都奔四了,不会还发春吧,哈哈哈……”
村长媳妇被说得发羞,抄起石头上的木板,作势要打,见对方笑嘻嘻地躲着,也就收回自已的架势。
“别吵,别吵,让嫂子继续说,我现在好奇着呢。”
“对呀,快说,让大伙儿都享享你的眼福。”
“我一进来,他当时慌张给我行了个礼,就喊了一句,‘嫂子好’,之后连凳子都不坐了,站在一旁等着我说话。他不像咱们这儿的男人,满嘴的臭气,从他嘴里说出的话,天生带着香味。光听一句,就觉得洗了个香喷喷的痛快澡。
“我看到这么俊的孩子,当时也傻眼了,还是天儿他爹咳了一句,问我有什么事,这才缓过神。不知咋了,我这嘴突然笨起来,说不成趟了。原本进来想让人家赶紧走,现在可倒好,想让人家留下来吃饭,也幸好家里做了红烧肉,不至于寒碜。
“可那小子害羞得很,跟个小女孩似的,直接对着天儿他爹说了几句客套话,便告辞了,拦都拦不住。”
听村长媳妇的描述,其他女人眼中也浮现出一个娇滴滴,甚至都没长开的小娃儿模样。可是她们的想象力被这个村子限制,根本想不出还有这样像豆腐一样软嫩的男子,于是对即将出现的男子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
“至于那间房,听天儿他爹说要开医馆,那个男人身子薄的很,手也生,不会种田,就会看病,占不了村子里的地。他好像是从外头来的,听说遇到个什么伤心事儿,就跑到这里定居……”
围成一团的女人们津津有味地听着这件新奇事儿,忘了不远处有一个女人并没有加入。她或许也没有听到那些女人的谈话,只是咬着牙,脸绷着,看到仇人般,使尽全身的力气洗衣,有些下衣还有暗红的血迹。
其实就算她们没忘记,也不会搭理这个女人。在她们眼里,这个女人就像一匹不听话的驴,就算用鞭子抽,也没办法变乖,甚至连叫都不叫一声,就好像所有人都欠着她。
这个被落下的女人是王山半年前刚“娶”的媳妇儿,村里人不知道她的名字,就算知道名字,也还是会被谁的媳妇,谁的娘这样的称呼所替代。
女人的名字在村子里属于极易腐烂消耗的物品,保质期是极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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