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归仰着脖子,大部分身子都由椅背支撑,完全地放松了下来。
“因为报官没有用,你只剩下玄修协会这一条路能走。”
“为什么报官没有用?”
“你已经在地牢处做了标记,玄修协会还要等一会儿才来,你要撤回这个标记吗?”
“不会,你是修道者,受两方制约。”
谢归点点头,朝旁边已经打扫过的桌子上使了个眼色,轻笑道:“既然如此,离我认罪伏法还有段时间,你难道要一直站着和我说话吗?”
云若霁就算之前被谢归指出太过恪守规矩,但现在还是摇摇头,拒绝了这个不符合礼仪的“座位”。
谢归见她这副模样也不强求,瞥了一眼角落处狰狞的尸体,叹了一口极长极轻的气,眼睑半阖,娓娓道来这半个多月发生了什么。
在房子被烧毁的那天晚上,谢归让梦梦把村子里所有人,除了自已和林莹两人,都困入了梦境。
谢归吃了一颗丹药,使自已身上的伤好了大半,能够搬运人体。
那天夜里,她让老灰去给万不言送信,自已则一个人坐在云若霁身旁,想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清晨,老灰回来了,她便知道城里的计划准备收尾,于是自已准备开展村里的计划。
林莹躺在地上,发着高烧,浑身的伤口,没有一块儿好肉,让人望之生怜。谢归先给她喂了一颗凡人可以消化的丹药,让她挨着云若霁睡了。
谢归背上在别人屋里翻到的背篓,去山上采摘了必备的草药,下了地牢,找到被关押的女子,一个一个转移,一个一个治疗。
随后她花了三天的时间,将黑皮本上记录的人全部搬到了地牢空出的牢房中,没有在黑皮本上的人则被留在原本的房间。
她给在地牢养伤的女子和林莹交代好事情,一把火把没有人在的房子全部烧成了灰烬,随后骑上小毛驴,去了城中结案。
此时万不言的任务已经出色的完成,他是一个说书先生,把谢归的事迹包装成一个忍辱负重二十载,最后手刃仇家的复仇故事,在城中散播的很广。
因为故事的内核与群众向往的快意恩仇,恶有恶报的情感共鸣,再加上万不言说上三天三夜依旧让人热血沸腾的口才,城中人都十分推崇谢归的行为,并认为这样的人如果遭受到处罚,将会寒了所有人的心。
县令见谢归来结案,自是开心不已,不仅赚了玉佩,还赚了名声,巴不得早早结了这案子,并保证绝不翻案。
然后就是云若霁所想的,谢归解决完城中事,回村子让那些恶人得到了应有的报应。
谢归对云若霁所讲述的脉络中,删减了一些内容,但说的都是真相。
她说完后,从椅子上起身,随意取走了桌子上的蜡烛,步伐放的散漫,脊背放松但没有前倾。
云若霁步子微动,做好应对谢归准备逃脱的动作。
谢归背对着她,所以没有看出对方对自已的防备,带着对方一步一步,走出甬道。
烛火摇曳,谢归的脸被罩在昏黄的光中,云若霁跟在她身后,被对方的影子笼罩,只能从缝隙中看到所谓光明。
或许,两个人应该调换一下位置。
“中间金库里的那些姑娘不是第一批,但我只希望她们是最后一批。我记不得林莹是第几批,也记不得我母亲是第几批,也记不得这个村子到底延续了多久,但我记得一串数字,你要听听吗。”
云若霁点点头,两秒过后,才意识到谢归背对着自已,看不到回答。
“嗯。”
“十分之一,十分之二,百分之百。”
“代表什么?”
“被拐来的女子,只有十分之一成为王家村的‘妻子’,十分之二熬不过在地牢的第一天,百分百都失去了为人的权力,被村中男子剥削。”
云若霁只觉得这些数字冰冷,三个分数,便将难以计数,没有名字的尸骨掩盖住。
“还有十分之七在哪儿?”
“在所有人的肚子里。”
云若霁摸不着头脑,眉间微微皱起。
她又忘了,谢归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对方还是解释了一句。
“最左边的池子是村子里的聚宝盆,底下沉着肥料,能让原本寸草不生的荒地都长出庄稼来……”
一阵阴风吹来,谢归手上的火烛灭了,使她突然和云若霁都陷入明暗相间,难以看清的昏暗环境中。
谢归把蜡烛扔到墙边,竟对着墙面笑了笑,“我们吵醒她们了。”
云若霁意识到自已在村子里吃的那些米面,都是用那些女人的尸体施肥而得,胃部十分难受,嗓子眼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不断的扣弄,让她忍不住想吐,又忍不住胆寒。
两人走到了中间的金库,里面的大部分姑娘吃了谢归给的药,都睡得很安稳,不再做那些可怖的噩梦。但还有一两个估计是忘了吃药,还很精神,听到两个人的脚步声,就立刻睁大眼睛,躲到墙角。
谢归笑着询问她们的伤情,得到良好的回复后,就没再多说话,只留下一句,“以后听林姑娘的话。”
“嗯!”
有一个咕噜着两只眼睛,嘴巴除了吃饭喝水,不会再用它来说一句话的小姑娘好像感受到什么,把被子一掀,猛地跪在谢归面前,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牙齿紧咬着嘴唇,低着头,脊背抽搐着。
谢归蹲下身子,掏出怀中的白色手帕递给姑娘,让她擦眼泪,没有多余的动作,只轻声说了句,“以后要笑。”
然后她站了起来,不带一丝留恋,给云若霁使了个眼色,爬出了这暗无天日的地牢。
谢归被外面刺眼的阳光蛰了一下,眼睛眯起,但不愿意低头躲避美好的阳光,反而迎着那刺眼的光。
玄修协会还没有来,周围还是焦土一片,毫无生机,与远处的山林格格不入。
谢归冷不丁地问了一句,“程序正义是至高无上的吗?”
云若霁从始至终都冷着一张脸,无论是受到震撼,还是疑惑不解,都只是轻轻的一皱眉,浅蓝色的瞳孔中折射出半分的情绪。
那巴掌确实是她气急崩溃才打出来的……
“什么是程序正义?”
“规则,法律,箴言,换句话说就是按照公开步骤一步一步取得正义,就算这样的正义是违背人之本性的,会导致正义迟到。”
云若霁站在谢归斜后侧,但从正面看,两者是齐肩站着。
她视线微斜,凝视着谢归,对方眼神放空,只盯着远处烧黑的焦土。
在地府中短短的几个时辰,在牢房的尽头,谢归对云若霁所说的话,虽然刺耳伤心,但还是如一根针,插进了她那团结了几十年的心结,一点一点,撬动着,拨松它,只是现在还不明显。
“程序正义是必需的,违背人性的是规则,不是正义。但如果没有规则划定界限,必然会导致强者对弱者的剥削,而弱者走投无门,唯有寻死。
“诚然,在一些情况下,规则形同虚设,没有办法带来正义与保护,但它起码保护了大部分人的权利。
“来找你的路上,我看到了一个土胚房中只剩下了独自酣睡的六岁姑娘。她没了家人,以后的日子将如何过下去?如果按照法律,就算父母都被判刑,起码她还能寄养在亲戚家。而现存于世的村里人不了解她的家世,又如何托付?”
她说了很长一句,甚至比她之前在村子里每半个月说的话都要多。
谢归听到她这一番话,内心莫名地共鸣起来,愣神一刻,故意说道:“你是说,我应该把他们一个个安置好,然后再报仇?那我算什么?慈善家?父债子偿,后代也要背负上一代人留下的孽债,这不算复仇的一部分吗?”
云若霁眉毛又皱起来了,“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只是在说法律存在的必要性,也在说服谢归去接受法律的制裁——因为她是旧日的受害者,也是现时的加害者。
谢归盯着云若霁的眸子,整张脸板了几秒钟便憋不住了,笑了起来,“我知道你的意思了。还有,王庆的母亲不是包庇罪行,而是鼓动支持。她会看着那些女子,谁想跑,就会被抓回来。”
云若霁的瞳孔微动,“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谢归耸了耸肩,“不知道,如果只有一个人能理解我,那我希望是你。”
她又将自已的视线移到远方,自然地错过了云若霁眼底惊诧的情绪。
天边有几个小点越来越近——那是玄修协会的侍者。
“我想做件事,自已成为规则的书写者。”
“你要怎么做?”
谢归将头偏过去,看向远边御剑飞行的几人,轻声叹道:“如果成功,这便是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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