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茶壶放在房间中间的桌子上,冒着热气,旁边是几个空的杯子。桌子周围有几把木质的漆成了棕黑色的椅子,这里就像一个老式的苏氏的餐厅。医生自己去地下室处理新的入库了。老者松开了王明的腿后,退到了一边,却是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女孩紧紧地倚靠着老者。导师走到桌子旁边,拿起茶壶给几个空杯子都倒了茶水。王明看见老者的手在发抖,然而他自己也是惊魂未定的样子。
“来吧,都坐下来吧。”他导师说。
王明和老者都没动。女孩看着王明,眼神里流露出担惊受怕。
他还是走了过去,坐到了导师的对面。老者和女孩也坐了下来,坐在导师和王明中间。
几个人谁也没说话。导师拿起茶杯慢慢地啜饮着,为了降温还不时地发出吹茶水的声音,喝一口之后还发出“啊”的一声。老者和女孩都用手护着茶杯,像是在暖手的样子,老者的手上满是冻疮。王明拿起茶杯喝了一小口,这有点像是铁观音。他一直看着导师,用余光看到茶杯上有一种彩绘的兰花。
“出发之前你还见了他,对吧?他还好吧?”导师说话的时候也没有看他,而是盯着自己手里的茶杯。
王明疑惑不解地盯着导师。
“或者我这么问吧。我那时候还好吗?”
“为什么,,,不可能这么快?难道,,,难道您不是……?”
导师喝了一口茶,还拖长了茶水吸进嘴里的声音,喝完又是“啊”的满足的一声叹气。
“我不是什么?”
“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您的双胞胎兄弟?”
导师轻轻地笑了一声,把头转向老者:“你爷俩怎么不喝茶?嗯?”。
老者没有抬头,努力控制着自己发抖的双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小女孩偷偷地看了一眼王明,她眼睛黑黢黢的就像猫眼一样,然而不是那种睡觉过度的家猫迷离的眼睛,眼神里有一种害怕的警觉,也有一丝探寻。她也喝了一口,然后用手护住茶杯取暖。王明发现小女孩的皮肤也很粗糙,而且她的脊柱似乎有些畸形,头发也是乱乱的。
“他们都缺乏维生素。为什么会这样?您在这里多久了?”王明更加不解了。
导师没有回答,而是继续喝着茶。
房间里异常安静。
王明有些坐不住了,他盯着面前的人,确实是他导师,从他的宽阔的眉宇,肥厚的下巴,甚至拿杯子的动作都能认出,跟两个月前离开他的时候一模一样,说话的音调也一样。
唯一略有不同的是嘴角那个地方。他的导师嘴角有较深的法令纹,而面前这位“导师”的法令纹没有那么深。那么这位不是他导师。那他到底是谁?
“我不想玩游戏!”王明站了起来,然而他突然觉得有点头晕。他三两步走到墙边,打开墙上的呼叫机的盖板,准备把医生叫来。
“你用不着叫他,他在忙着呢。某种程度上他也不是医生。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你说什么?”王明额头上的汗都出来了。
“我们都是共轭体。我是你的导师的一半,他也是肖医生的一半,说的够直白了吧。看看你,不用搞得那么紧张。”
老者嘴里喃喃地说起了一些听不懂的话语:“么唔,硞卡,呗忾喋,呗忾喋,呗忾喋……”,一边说着一边拉着小女孩往后退,声音越来越小。两个人挤到了角落里。
“什么共轭体?他们为什么这么害怕你?”其实王明大概知道什么是共轭体,两个生物体,或者两个生物\/智能体选择成为共轭体,是某种为了抵抗世界总体熵增而采取的防御策略,因为两个生命能量的乘积恒定,那么至少有一方不会永久灭亡。但他有点不敢相信跟他共处了那么多年的导师居然为自己考虑了这么一条准长久之路,这也意味着作为个体的导师不再是一个单独的社会人。
“你是生物学博士,你当然知道什么是共轭体。我在这里依靠最低的能量活着,他才能在地球上逍遥快活。他看起来是不是比你还年轻?”’导师’继续喝着茶,动作轻缓无比。
“你带有芯片,还是他呢?”
“是我还是他有关系吗?”
“你还没回答我呢,他们为什么这么害怕你?”
’导师’笑了起来,喝了一口茶,然后说:“他们害怕的不是我,而是你。你这种不是共轭体的正常的人类,对他们形成了最大的威胁。你们仗着自己那种把每一天当最后一天过的生命意志,对一切都想改天换地,甚至不惜杀人。在这里能杀他们爷俩的就只有你。年轻人啊,看看你,看看你这完美的体型和大脑。明明身体成为了进化的傀儡,灵魂却整天想着干感动普罗米修斯的事情。”
王明一时无话可说。
“这位老人就是管理仓库的那位。现在这里所有人的食物和能源供应都依赖于天上的空间站,包括你在内。”
’导师’从怀里拿出来了一本小书,纸质发黄,部分页面边缘已经发黑了。他翻开了前几页,念了起来,中文听起来像是这样子的:
“悲,
吟北,
袄狸子,
阿迷子,
全部厄子雅。
啊呜,
啊呜,
啊呜。”
王明大惑不解,他只听懂了’全部’两个字。
’导师’合上书,闭上了眼睛,缓缓地说:“美妙至极,美妙至极。”
突然角落里那个小女孩噗地一声笑了出来,然后又惶恐地用手捂住了嘴。
“这是他们的文字,叫恩克语,我最近正在学。你也可以学一学。刚才我念的是一首小诗,这位小女孩爷爷的爷爷的作品。一群远离地球的人类,在自发的文化变化过程中,忘了曾经的地球语言,却产生了一门地地道道的本土语言,这不是很神奇的事情吗?她会地球语,也会这门语言,如果你感兴趣的话可以让她教你。对了,她的地球语是我教的,稍微有点中英混杂,作为老师我没有另外那个讲究。”’导师’看了看女孩的方向,然后继续翻书。
“mipi,huonao,
Seiseimeng,Daodaomeng,
chtsuenao,
NiuwenziZhtsudeng”
’导师’念得饶有兴味,王明不明就里。
“这是描写太阳升起的样子,很明显这首诗的作者看过地球上的日出是什么样的。在这看到的日出是不可能有’huonao’这种样子的,没有那么厚的大气嘛。”他合上了书,神情似睡非睡,似乎还沉浸在诗的氛围里。
小女孩又轻声笑了一下。
‘导师’按耐不住了,转身面对着小女孩说:“难道我说错了?”
“作者没有看过地球上的日出。因为作者是我们唯一的无形之神,瀚声。”
“哦。。。。。。”’导师’拖长了他的感叹声。又闭上了眼睛。
“关于医生的一切,你也都知道吗?”王明突然问他。
’导师’没有回话,只是把闭着的眼睛缓缓睁开了。
这时一个男人进来了,穿得很厚,蓬乱的头发,面色红润,身材异常的高挑,他走到小女孩和他爷爷身边。几个人轻声说起话来。看起来这个男人好像是女孩的亲人。小女孩突然哭了起来,老人也轻轻地呜咽着。
‘导师’眉头紧蹙,手里抚摸茶杯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跟中年男人说了几句,然后对王明说:“这是他叔叔,叫阿古力。你跟我去一趟吧,他们的族长去世了。”
王明一时更加糊涂了,这都是些什么事。
‘导师’,王明和中年男人从屋里出来后,坐了一部有点像缓慢的地铁的横向电梯,来到一处灯光比较暗的地方,这里像个地下的冶铁厂,杂乱的电线和钢材到处堆放着。接着又坐另一部电梯往地下降下去,通道里都是一片漆黑。王明觉得身体忽冷忽热的,在刚才的转角处感觉异常的寒冷。
“不在上面吗?”王明疑惑地问。
“你以为上面那些小房子能住人啊?冰面下才有点温度。”
王明携带的表上显示大概往地下行进了55米,然而电梯里光线微弱,这一路下来也不知道电梯外面是什么,可能都是亘古的冰层。
一阵沉闷的金属撞击声后,电梯停住了。男人打开了手电筒,王明显得很诧异,他有一种来考古的感觉。电梯门开后,在男人明亮的手电光下,眼前像是野狼的山洞一样的几个窑洞出现在眼前,仔细看都是混凝土浇筑的。他们往一个洞口走去。
这里的温度升高了,王明甚至觉得有点闷热。越往洞里走,光线越亮,每经过一个转角,似乎都多几盏灯。洞穴里出现了一些人,就算蹲着和坐着,也显得比王明和’导师’高大得多。然而奇怪的是,他们一个都不说话,就像在一起做梦一样,表情谵妄,眼神迷离,有点像个大型的冥想场所。
王明好像踩到了一个什么东西,仔细一看是一个躺着的人的手。他吓得跳开了,然后紧跟在男人后面继续走。
在终点处,这里如同兔子地洞的终点一样,各个通道都通往这里,在最深处的一个巨大的亮着四对蜡烛的壁龛处有很多人围着,中间石头高台上的白布上躺着一个人,想必那就是他们的族长。在这整段路程中,王明发现所有人似乎都有精无力的。
有人在低声哭泣,高台后面有一个人在念着像梵文似的经文,听起来不像’导师’此前念的诗文里的土星语言。此人或许是他们的祭师。祭师念完后,八个穿着白色长袍的老者围着高台转起圈来,嘴里喃喃念叨着另一种经文。高台上的死者面颊苍白,身形很长,额头在蜡烛的照明下呈金色。这样的仪式在地球上已经好久没有了。
转了大概20圈后队伍停了下来,其中一人走向’导师’,低声说了一些话,’导师’回复了他几句。仪式结束了,高台上的死者身上被盖上了一张白布。整个仪式简单又复杂,不管怎么说,某种在地球上消失了几百年的神秘元素在这里复活。
‘导师’轻声对王明说:“今天需要火葬,然后把骨灰撒到黑暗地。”
“黑暗地?”
‘导师’跟那个男人点了一下头之后,把王明叫了出来,两人乘着电梯来到此前喝茶的那个屋子,医生在里面,而那对爷俩不在了。王明定了定神,医生的出现让他显得有些紧张,他看着医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还是那个干活麻利的人。然而医生却有些焦躁不安,左腿在抖着,他这个样子很少见。
”门开不了,你的那位朋友只打开了大门的密钥,但是二道门,物理地被锁住了,天煞的从来没发生过的事情。这个基地里一个人也开不了。”说完他用腿踢了一下他刚刚脱下来的加压服。然而过了没多久,他转过身坐下来面对着’导师’。
“又有人归化了?”他突然换了个表情轻佻地说。
‘导师’没有立即回话,而是慢悠悠地倒了三杯茶。
王明开始觉得,这是两个准’机器人’之间要过招。
“你真的打算在众目睽睽最下,为了这一小波原住民所谓的传统,去污染这颗洁白美丽的星球?”医生接过’导师’给他倒的茶,端到嘴边说。
“洁白美丽?老兄,这儿一百年前就被污染了。难道你那个印度人是自己长了翅膀飞过小行星带,躲过木星的引力来到这求姻缘,然后计划着一尘不染地回去?都是一群偷猎者,说不定这下面的下面还有一千个在永久性潜水。而地球人对此装模作样不愿承认,无非是为了给你我更多的约束,老兄。环保部,联合国生态署,太阳系规划局,我恨透这些官僚机构。我想这一点上你我是一致的。他们现在有求于我们,我是说这里生活的人,他们宁可全部去死也不愿意让他们族长的骨灰随意丢弃,我跟他们生活了这么久,我最了解他们。再说将在外可以不受军令,更何况我们在这文明的边缘。”导师说话的时候看了王明一眼。
“文明的边缘?啊哈,”医生笑了起来,“你知道我和王明刚刚离开的那群读书人怎么看待这颗星球吗,他们因为它完美的反射率而把它叫作太阳系的灯塔。现在他们在借助灯塔上的望远镜,研究远处发来的招呼呢。”
”我听说这个了,祝他们好运。不管怎么说,如果这下面有生物,按照空间站上某人的演化理论,可能已经发展成亚特兰蒂斯了。我只不过是为这一切增加点诗意而已,要知道这位去世的族长是他们德高望重的诗人。话说,”’导师’把脸凑得离医生近了一些,“你的那位搭档可是喜欢诗歌的,而你似乎……嗯,更理性一些。”说完’导师’喝了一口茶,然后又是那熟悉的啊一声。
医生用左手按压他的颈部,他好像犯落枕了。
“库存如果有百万个,少掉几百个应该没什么影响吧。”’导师’突然转移了话题。
“打不开库门,那就会丢失百万个。我负不起这个责任,你能吗?”
“我有时候想啊,到底是什么伟大的冲动,让您和我这种没有生育能力的人,对人类的优生计划这么呕心沥血呢?”说完’导师’又抿了一口茶,然后还是’啊’的一声。
王明感觉气氛不太对,他手里轻轻转茶杯暖手。
“某种程度上,我们是人类文明的参与者,也是完美的产物。看着银河系里如此灿烂的花朵在萎缩,你我都会心痛。不用掩饰你对那几万年来让你从山洞里出来,直到现在能让你沐浴在土星电磁场下的进程的感激。我们所经历的,比王先生经历的还要更进一步,他只需躺在进化的雪橇里就行了,而我们经历过创生。我觉得人多少应该有点感恩之心。”医生说“人”的时候,似乎加重了语气。
‘导师’不再说话了。他在很多情况下都避免正面冲突,总是采取沉默或者类似喝茶的举动来缓和气氛。王明感觉重新认识了眼前的这个医生。
“不过我想,咱们最好还是不要掺和在一起了,你完成你的丧葬伟业,我弄我的胚胎工作。一个负责死,一个负责生。怎么样?”医生又恢复了他那狡黠的表情,并且站了起来。
“主意不错”。’导师’回答道,目送着医生出了房间。
“我可否问个问题?”等医生走后王明突然开口了。
’导师’听着,但没有在看他。
“这一百多万的胚胎,到底是怎么来的?”
“怎么来的?一半以上是所谓的客户的,短期的,长期的,最长的那种,孙子都已经长大了,而自己的儿子还没降生,你能理解这个吗。剩下的一小半是捐献品。首富死去的管家也有两个孩子在这。”’导师’说转过脸来,“还有这位的干儿子也在这下面。”
王明知道’导师’说的是医生的共轭体的儿子。
“你一个人完不成这事,我可以跟你去。”王明说。
‘导师’微笑着看着王明,“我们明天出发。”
“对了,他说打不开二道门是什么意思?有人做了手脚?”
“族长死之前把它关了。”
“那怎么办,永远打不开了?”
“可是可以打开,他是医生,不缺炸药。”
出发之前的这一天,王明里里外外走了一遍这整个地下基布兹。电梯四通八达地联接各个现代化的四四方方的地下掩体(他们喝茶的房间就是其中一个普通的掩体),生活区的通道就像个地下煤矿井。中间的电解控制中心源源不断的用顶上那个剧场式建筑(原来那是个核电厂)的核电来电解水,从而生产整个基布兹需要的氧气,能量是无穷无尽的。然而王明第一天就发现了,这里缺乏食物。他们从空间站带来了能供这里两年的事物,但是有一个情况目前无法解决,那就是维生素缺乏问题。从一个长老那里了解到,这里好多年没有小孩出生了。每次空间站下来人,对一些老人来说就像天神下凡一样。
小女孩和爷爷生活的房间外面狭小的花坛里有一株两米高的长着花骨朵的桃树,看样子准备开花了,树干上来第一个分叉处挂着一个小红灯笼。这个房间离圆形电解控制中心不远,位于生活区的开始处,因而温度是比较低的。整个电解控制中心上下联通着星际空间和冰层内核,再怎么防护周围也是冰冷的。虽然冷,这儿采光很好,几盏大灯从中间圆柱体向四周照射着,就像地球上某个大型中央商场一样,腾腾的雾气掩映着这整个地下洞穴。王明敲门的时候,叔叔不在,他可能住在别的地方,爷孙两好像在读书。王明说他可否参观一下他们的地方,老人通过小女孩翻译听懂后马上把王明请进屋。进门后王明发现这里面有好几个房间。老人之前那近乎精神失常的恭顺几乎没有了,而小女孩还是怯生生的。老人马上泡了一壶茶,这里最不缺的就是茶叶。
最外面的房间墙上挂着一幅站长的画像,雪白的白大褂里面是笔挺的蓝衬衫和灰领带,就跟在空间站里的做派一样,额头异常明亮,这惨白的额头加上肥厚的下巴显得这是个复制得夸张的机器人而不是站长本人。这样伟岸而同时又幽默的画像好多年没见过了,好像只在电影里看见过。这是让王明首当其冲感到诧异的事情。’客厅’很冷,显然不是睡觉的地方。温度低到墙上甚至渗出盐白的冰晶,一些雪花从屋顶的裂隙掉下里,被维持空气循环的鼓风机吹向了站长的画像,在相框上结晶。某种悲凉和喜剧在这狭小的空间并存。
没想到站长在这称得上是流放地的空间也要宣誓他的权力!
老人想把王明请到内屋,表示外面这房间冷。王明说不用,在大厅里挺好的。他想看看他们的书。老人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小女孩用手势帮着做翻译。老人听懂了,先把桌上的一本旧书给王明,然后又转过身去从柜子里搬出来一摞书。
除了七八用恩克语誊写的书之外,还有两本显然是来自地球的书,一本是书封有烫金痕迹的印刷版《英国皇家园艺学会植物学指南》,书看起来已经被翻了无数遍,因为一些图都已经模糊,然而每张植物图上依然可以看出有中英文的注解,另一本是中文翻译版的《地海巫师》,也被翻得字迹模糊和脏兮兮的。王明跟小女孩说《地海巫师》他看过,说他记得里面的情节。小女孩听后很开心。王明先自报家门,然后问他们爷俩怎么称呼,小女孩说她叫小姝,恩克语是Seistu(音读),爷爷叫Daoweibei,也是音读,因为这两个名字还没人用本语言写出来过,只能用英文字母音读。根据他们的传统,人的名字是不用恩克语写出来的。
在这几本书里面有一个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小姝用中文写的字。她说这些都是张老师教她后她做练习写的。里面依稀看到这样的句子:
“地海孤儿从地底下打开了通向海洋世界的门,海豚和虎鲸都向她游过来。”
这看起来不像是《地海巫师》里的句子,王明觉得这是小女孩自己写的。因为那本书里没写海底世界。难道她把这本和《海底两万里》混在一起了?
还有其他类似的不太完整的句子:
“我们来到一座岛上,上面有一大片的绿草,大陆飞来的海鸟在岛中央的树上歇息,云很高,鸣叫。”
王明暗暗惊叹连连,然而他马上把书合起来还给了小姝,因为他发现她有些不好意思。然后他翻开了一本恩克语写的书。这他就完全看不懂了,里面满是象形字和符号,跟中英文毫不相关,不明白之前’导师’念诗怎么会读出中文和英文的感觉。
王明找了一小段相对比较短的,文字旁边还画了一颗小树,他让小姝给他念一下,并翻译一下。
小姝还有些不好意思,不过还是轻声念了出来,罗马音听起来像是这样的:
“Zhengdengnaoluanteng(第四声)erhuoneur,
Renwendenzhesxuiyaniaoseiya,
Bishidao。”
她接着翻译了出来:
“树上掉下来东西,
不知是雪花还是叶子,
风很大。”
小诗旁那棵杨树的树冠下确实画了一些细细点点的东西。她说诗是之前别人写的,而树是她画的。王明越来越感兴趣,他问她你怎么知道树的?在这个异星世界长大的小孩怎么会知道树呢?小姝指着那本植物学指南,说除了书上看到,他爸爸跟她讲过关于树的故事。然而她突然哭了起来。爷爷在旁边也啜泣了几声,然后他搂着小姝。爷俩一起抽泣起来。
王明一时不知该咋办。在一群理性到极点的科学怪人旁边待久了之后面对这种非常直接的人类情感他竟然有些惊慌失措。他站了起来,说对不起他失陪了,然后退出了他们的住所。他快速走到中间圆柱体的旁边,突然觉得心里有个地方像被挖去了一块似的,某种柔软而又震颤的寒意传遍了他全身。在圆柱体周围的空气中感觉更冷了,他快步朝一部电梯走去。
族长的遗体用基地里唯一一台火化炉焚烧,所谓火化炉,是之前遗弃的一只氢氧火箭发动机,放在基地外面六七十年了,被遗弃后唯一一次重启就是第一任族长的葬礼,当时也是用这台发动机来火化。除此之外它就没再重启过,也没任何用处了。
能出来的人都来到了地面,包括小女孩,叔叔和爷爷。现在是基地的“黑夜”,因为太阳在星球的另一面,然而天上土星的巨大的形体却是最明亮的时候,虽然只有三分之二被太阳照射,但她依然覆盖了整个天空30度的视角。由于潮汐锁定,基地这一面永远面向土星。王明第一次看到基地的“黑夜”,然而这个黑夜却是地球上从未见过的景象。他似乎第一次感受到土星和基地之间这么明显的形体上的差别,土星如此巨大,基地就像是一只蚂蚁被冰封在地面上。透过面罩,他能看清土星表面那恐怖的云海,再仔细看云海是分层的,黄色的主颜色之间是蓝色、红色和棕色的细云层,云气之间的雷电不时地闪现,这种长度的闪电可以贯穿地球!这一景象比在空间站上更让人心颤。然而这闪电是无声的,再大的风暴也不会把这卫星怎么样。另外两颗一大一小的卫星在薄薄的土星环的两边陈列,在黑色的星空中异常的洁白和明亮,大的那一颗就像地球上看到的月亮那么大,那是土卫一。土星如此巨大和骇人,为什么他白天的时候没注意到呢?因为那时候太阳还是太亮了,虽然只有棒球大小,但只要不被土星挡住,太阳的光度使得土星几乎只能看到轮廓。现在基地周围的整个世界在土星柔和的反射光辉的照射下变成了淡黄色,一切就像是平山郁夫的画中一样,原来亮白的冰面现在是一眼看不到头的金色沙漠,间或出现的冰块成了黄昏下戈壁上的石头,人们成为了在金黄的丝绸之路上休息的商队。王明回过神来,他发现族长安详地躺在一个混凝土平房的棺材里,而紧挨着该平房的一个平台上的发动机喷嘴正对着这间房子的窗户,火葬准备开始了。
这颗星球的温度为液氧和液氢的存储提供了最好的环境,由于电解中心的存在,这两种物质是基地最不缺的,比食物丰盈得多。是在’导师’的操作下,没有倒计时,地面只有一阵剧烈的抖动,紫蓝色的火焰瞬间喷射而出,然后变为蓝白色,火焰充满了停尸房,再由房间的门和各个窗户喷出来,照亮了周围的一切。大家在远距离的地方只能听到震动传来的隆隆声,巨大的火苗是无声的。现在整个世界被两种光笼罩着,上面是土星的卵黄色光辉,下面是发动机蓝白色的火焰。王明理解不了这个画面,这远古而又现代的仪式。几位老人蹲伏在地上,用双手触摸着冰面,低着头,不同颜色的光在他们的头盔顶上跳跃着。小女孩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她的眼泪已经流过了,也许还在流,没人看得到。也许眼前的火焰已经化为诗行,给在场的人们的心刻上了新的烙印,烧掉旧的信念,燃烧出新的希望。
发动机关闭后,就永远不会再用了,因为这位族长是他们最后一位诗人族长。骨灰是叔叔去收集出来的,他装到了盒子里交给了’导师’。
出发前的一刻,王明收到了拉祖米兴发来的信息,信息比上次简短得多,有这么几条:
1.望远镜的第一批近红外照片经过处理,确认信号来源的大气中有这些气体:氧气、二氧化碳、一氧化碳、甲烷、硫化氢、水蒸气。
2.至少五颗星球上发现以上这些气体,而总共有十三颗行星,不是人们曾经认为的格利泽581四行星,或稳定的六行星,而是十三颗行星!
3.云层都太厚了,但是两颗星球上发现雾霾的存在,这种雾霾不能只由以上气体构成,因此我们趋向于认为这两颗星球上有工业存在。
4.另外两颗云层较薄的星球上可以看到非常扁平的结构,初步怀疑是海洋或大型平地,当然也有可能跟这一样,是冰面,然而反照率数据似乎不支持最后一个猜测。
5.没法确定格利泽581行星系统的命名,因为数量的新发现打破了之前从b到g的命名方式,现在打算用新方法来命名。
真是字少事大。
王明给拉祖米兴回发了一条信息:我们离科学太近了,离人间太远了。刚发出去他就后悔了,想撤回但发现撤不回来了。
他去向医生告别的时候发现医生也在看工程师给他发来的信息。医生脸上似乎有一些复杂的变化,但是看上去似乎只显得比平时更僵硬一些。他对王明说:“他们果然有大进展。也祝你们好运,跟他的旅程肯定比跟我的要刺激得多。”
“那你打算怎么办,门开不了的话,这些新入库都要放弃了吗?”
“等你们回来也许就有方法了。”
来不及思考拉祖米兴发来的信息的意义,他们就上路了。要去往南极他们没法用雪橇,因为前往南方的冰面凹凸不平,而且被巨大的沟壑切割成深浅不一的盆地和崎岖的原野,只能借助于辅助机器人,一种只有下半身的冰原高达。名字叫高达,却不是用来战斗的,而是用来在冰原地形行走。
王明有件事情一直不解,上次他就想问,这时刚出发他就问’导师’:“为什么骨灰要撒往所谓的黑暗地,放到别的地方不行吗?”
‘导师’说:“在这里生活,得有一些信仰。你应该去读一下第一位族长的诗。”
王明不明就里。
“那你去过几次了?”
“我已经送走了六个老人。”
刚开始的几十公里旅程还是很平坦的,只需借助冰原机器人的滚轮就能一直前进,不需要迈步,因此两人看起来就像在溜冰一样。这比雪橇方便多了。
经过了一个小缓坡,机器人不费力就上去了,由于速度比较快,在缓坡顶上的时候,两个人都同时感觉到自己在飞驰,由于重心不稳,在降落到缓坡的另一面的时候王明差点摔倒,好在’导师’拉了他一把。这时他们发现天上土星的位置发生了一点点变化,土星环的倾斜角度加大了一些,倒不是说土星在移动,而是因为他们已经在冰面上行进了快100公里了。
前面大概五公里的地方可以看到一个更高的坡,是一个隆起的山脊的一部分,边缘锐利,隆起的冰体被一些黑色条状的缝隙隔开,很像是地球上的火山的岩浆痕迹。然而这不是什么岩浆,只是由于没有光线,那些冰的颜色在褶皱处加深了而已。地面开始从奶黄色变为黄绿相间,有一些深紫色的条纹从他们周围汇集过来,有的发散开去。从这里开始他们进入了真正的“南方”。
机器人开始减速,他们沿着一条粗大的条纹往前走,条纹是两块巨大的板块之间的断痕,从北往南延伸,在前面的隆起处开始发生偏转,融入隆起的山脊的方向。紫色的条纹从冰层底部延伸上来,周围更多的条纹加入,这个形态就像是错综复杂的运河网络,两人像是离开了尼罗河三角洲,开始往非洲大陆的金色腹地行进。机器人的钢轮碾过的时候,隐约的隆隆声似乎从下面很远的地方传上来,听起来像是古老星球的呓语。
离山还有一公里左右,他们让机器人变换形态,钢轮收起来,放下了冰鞋。这个山体奇特的造型吸引了两人的注意。也许在远处看不到这些细节,但在近处看面前的山脊根处前面却有一个大法螺的结构,就像是从别的地方空降下来的一个建筑一样。然而当他们转到大法螺的后面,眼前的景象让他们惊呆了。法螺背部是一个更大的结构,一个由数根巨型支柱支撑起来的庞大隆起,整个隆起就像一个超大型的足球场馆,然而最上面的蟒蛇状部分并不是圆形闭合的,而是像莫比乌斯环一样互相嵌合在一起,这是一个巨型的由冰构成的麻花。然而整个结构显然是自然形成的,因为仔细看支柱和蟒蛇的隆起都不是精心雕琢而成,表面充满形状各异的断裂和锐利的冰锋,几根巨型支柱也大小不一。在支柱之间的巨大空隙内,充满了锐利的尖刺一样的冰笋,从上面也垂下榕树的气根一样的冰刀。在莫比乌斯环的最上部分有一个像空中大桥的廊道往山脊方向延伸,最后和山脊连在一起,廊道是实心的。如果把这整个山前的隆起看做一个蹲着的巨人,那么这个冰桥就像是他手里的一把剑,正打算把山劈成两半。
“这个是自然形成的吗?”王明迫不及待用手擦拭着头盔面罩表面细小的冰花说。
“没有人能造出这样的东西。它比上一次更大了一些。”’导师’说。
“你说什么?这个难道还处在变化中?”
“星球还在成长,这不是一颗已然死去的星球,相反,它才有十亿年的历史,非常年轻。地球第十亿岁的时候,细菌刚刚出现。像这样的结构你会看到更多的。”
由于山脊之间有一些比较陡峭的悬崖,两人开始沿着第一道山脊往上爬,因此走的路线就比从山谷里往上爬要远一些。他们需要站到山体顶部才能看清前面的方向,以便安排后面的行程。没走多远,他们就到达了隆起的蟒蛇的高度,机器人继续往上爬。
机器人有时候会由于行走太快而造成两人重心不稳,好在星球的重力实在低,即便往后仰了,也不会一时半会摔倒,可以用手的力量把自己的上半身扶正。两人就这样像是喝醉酒的人一样后仰着往上走。他们爬行速度非常快,与其说机器人是一步一步往上走,不如说是跳跃着往上飞的,每一步都和前一步拉开几米的距离。在他们身后一些冰块被冰鞋踢落往下方滚去,滚落的速度很慢。
不一会儿他们到达第一个山顶了。王明回过头看,整个平坦的星球就像是个巨大的黄沙滩,一切在这柔和的金色土星光辉下安然入睡,运河停止流动,冰虫不再呢喃,就算满天的星星也来陪伴这整个甜蜜梦乡。他们的行程才开始不久,王明就觉得他们要告别北方这平坦的梦了。只有周围往下滚落的冰块说明在这沉沉的梦中有两个清醒的梦游者。很远处的天边有一点白光,把金黄色的大地加了一笔银白的颜料,而漆黑的宇宙边沿似乎镶嵌了一颗钻石,那是太阳即将出现的地方。星球的弧形轮廓在山顶上看得很清楚,这个比例就相当于在地球近地轨道上看到的地球弧度一样。总的来说这颗星球是很小的,但是对于两个人来说还是足够大的。
他们站在山顶上往南方凝望,这整条山脉往西南方向延伸三四十公里,每隔几百米就有一个山头,每个山头高度大概在300到500米。而在这条山脉西边,其他长度不一的山脉依次并列地往西南方向排列,每条山脉之间相隔两三公里,就好像是缩小版的地球上的横断山脉一样。
“与其说山脉,不如说像是撒哈拉沙漠啊。”王明感叹着说。
确实,这看似柔和的起伏在黄色的土星光辉之下就像是金色的流沙,只不过没有风能让沙丘移动而已。
“不要被眼前迷惑。我们要横穿每条山脉,越走地形会越复杂的,也许应该让你们那个行星地质学家也一起来。”
“他说他对恩克拉多斯这样的小卫星不感兴趣。另外与其实地探索,他更喜欢理论研究。现在那家伙一心扑在格利泽581上面。”
“咱们往下走吧。你看着我怎么下去,然后你也怎么下去”。’导师’说。
‘导师’操纵着机器人跳跃着踩在每两块垂直的近乎成直角的冰之间往下降落,每次踩下去,机器人的冰刃卡在两块冰面上往下滑行一段距离,然后电驱韧带协同液压腓肠肌用力起跳到另外两块垂直的冰面以保证下落的重心的稳定,就这样,才五次跳跃,’导师’就已经下到四百多米深的山沟那里去了,他向上望着王明,圆圆的头盔遮住了他全身。
这就像是自由落体啊,王明惶惶地想。
“你要相信它,它比蜥蜴还敏捷。”’导师’在对讲机里说。
相信它,怎么相信,它又没有思想可交流。王明觉得干脆跳下去好了,他在大脑中快速计算了一下星球的重力让他落到表面时的速度。就算是头着地,应该也死不了。这是他快速计算以后得出的结论。
和机器人合二为一的能力方面他跟’导师’是没法比的,尤其在下面那人杏仁核上还安装了芯片。他的边缘系统是天生的,发育过程就被套上了生物学家所说的“为了自身生存和物种延续的枷锁”。他没有芯片,不能自行阻断糟糕的情绪和情感行为,也没法和身下这玩具直接用电信号交流。王明脑子里过着这些想法,他第一次感觉到作为自然人的局限性。
然而他突然纵身一跃,往右边一个较低的山脊跳过去,飞翔的过程像一只鼯鼠一样,张开双手双脚,空中他觉得飞了好久,认为至少过了五分钟才打到那个山脊,他抱住山脊的冰尖,然后再向着’导师’的方向一跃,又过了五分钟,直直地落在他’导师’附近。
“你有天生的跳跃本领,一步能跳两百米。”’导师’邪魅地笑着伸着拇指对他说。
王明整理了一下下半身的钛合金假腿,落地的时候这装置卡得他腹股沟很疼。然而他不想在此人面前示弱。
“你知道这机器人是哪里生产的吗?”’导师’问他,一边说话一边用冰锥扎着旁边的一座三米多高的冰柱。。
“不是地球的就是火星的,还有哪里的。”
“它是火星的奥林匹斯科研生产联合体制造的,地球上现在90%的机器人都是这个公司生产的“,’导师’把头凑近王明,手指着自己的太阳穴,“甚至包括我这里的芯片。这些科技产业本来也是首富投资的一部分,可是他后来后悔了,火星人的进展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料,更是超出了他的把控。一个才几百万人的星球居然能和地球平起平坐。你知道吗,在这里围观太阳系二虎争斗也是一件趣事。”
“我去过火星,”王明说,“我认为整个火星就是100个迪拜和100个拉斯维加斯的综合体。”
“制造业只是火星的表象,自从这一百年来地球上各个大国被AI军备竞赛搞得智力白内障之后,火星人成了人工智能的清流。他们看得更远。”
“当你在说人工智能的时候,你真的是指人工智能吗?”王明突然这么问’导师’。
‘导师’停下手里的活,稍微犹豫了一下,然后看着王明说:“有些智能体不喜欢这个词的前半个部分,人工这个词有某种沙文主义的味道。就像如同你这样的人在进行计算或者艺术创作的时候不知道自己是男人还是女人一样,一个智能体在思考的时候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机器人还是人。当然总体上我跟他们不一样,人工也好非人工也好,我都无所谓。这并不是说我反对智力的民主。他选择和我共轭,这本质上属于人的自由选择,我认为这是人最可爱的地方。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他面罩后面的眼睛炯炯有神。
“医生呢,你认为他跟你是一样的想法吗?”
‘导师’继续用冰锥扎着旁边一条冰笋的侧面,一些微弱的呲呲声从脚下传上来。
“咱们这位医生是一个对人类未来非常乐观的人,虽然他表面上显得相反。他的抱负比我大的多。而我只是个闲人。”
“你这么说我倒是挺吃惊的。为何你觉得他对人类未来非常乐观呢,他对地球常常嗤之以鼻。”
“不要只看他说什么,要看他做什么。还是给我说说你的火星之旅吧。”
“我不喜欢那里。我以后也不想去。咱们接下来该怎么走呢?”王明问他。
‘导师’侧着头眨了几下眼睛。这是王明注意到的此人和他的地球导师不一样的地方,这个动作表明他在思考。
“这些冰是新进生长起来的,这颗星球每时每刻都在变化。我们去走一条近路。希望那条路还在。跟我来。”
两人往山脉中间的峡谷前进了。地面崎岖不平,一些松软的冰晶下面是坚硬的冰石,两个人没法用滚轮,只有跳跃着前进,然而有些坑会让脚陷进去,因此两人很多时候是用双手双脚前进,活像跳跳蛙那样。
沿着峡谷西南方向前进了大概两公里后,’导师’停了下来,他用从背包里拿出来的一把冰锤在右边的山体敲打起来,这个背包里还有族长的骨灰。
“不是这里。”他说。
再往前走了大约50米,他又站在一处高地上敲打起来。不一会儿一个洞被他挖了出来,洞口旁边的冰雪纷纷往下滚落,王明也跑过去帮忙。一个两米左右的洞口敞开着,里面是一眼望不到底的深紫色。洞先是直的往里半米多,然后又改为朝向大概是向下45度的样子,看起来是星球的一个还未愈合的伤口。
“咱们进去吧。”’导师’说。
王明稍微有点兴奋,又有点紧张。这是他第一次在异星上的探险。’导师’先钻进去了。王明也跟着进了。
洞里比外面看起来宽敞,而且并不是笔直45度向下的,而是有很多曲折。有一些光线透过上面的冰层缝隙,可以看到顶上有一些浅蓝色的裂缝。不过他们还是开着照明灯,因为视线还是太昏暗了。两人有时候扶着墙壁踩着一些锯齿状的断裂的冰层往深处走,有时又绕着一些巨大的冰柱迂回着行进。洞里的结构变得越来越复杂,有时他们需要用冰锤敲开一些障碍才能继续前进。这越来越不像一个洞,而像一个巨大的蚁穴。王明看到面罩左边的屏幕上显示的洞里的温度,已经变为摄氏-25度,这里竟然这么温暖了!
“这里也跟上次不一样了。这颗星球正在塑造新的表面。也许医生应该确实考虑一下泰坦那边了。”’导师’停了下来看着指南针。“也许现在我们面临的问题是这么走花上10天也走不完。”
两个人加快了步伐,他们继续沿着这冰面下的空隙前进,在他们头上已经过去了好几条山脉。
地底深处隐隐地传来一阵阵隆隆的摩擦声,像是潜游的人听到的海底地震的那种沉闷的声音。然后沉闷的声音消失了一会,又出现一种轻微地、遥远的像小鲸刚学会叫的声音,夹杂着某种有节奏的鼓音。王明起初以为自己的头盔里发声器有问题,但他发现’导师’也在侧着头倾听。两个人都不动了,安静地听着。’导师’提议就地休息一会儿。他们关闭了照明。
王明坐下来后听得更入迷,这遥远的“鲸叫”和有节奏的鼓音就像某种ASMR,让他有种昏昏睡的感觉。
某种微弱的光线从他们脚下迅速穿越而过,王明是闭着眼的,’导师’看到了光线。他摇了一摇王明。在漆黑的环境中又有一些缥缈的微弱的白光从他们地底下和周围的冰墙上一闪而过。王明看着’导师’的方向,但看不到他。
“水声”。’导师’说,“刚才的声音是水声。我们已经接近了恩克拉多斯的海洋水冰两相表面。这里的冰的温度是零下5度,冰层厚度两米。”
王明回过神来,刚才舒适的感觉瞬间消失了。两人互相抓着对方的胳膊,继续观察着周围那微弱的光线,除了白光,其实还有蓝色的,橙色的,就像地下的极光一样,然而都是一闪而过,悠忽而逝。左边和右边,以及他们身下都有。如果不仔细看的话,不容易分辨出来颜色的差别。
“走。”’导师’只说了这一个字。
这下他们没有打开照明,借助这一闪而过的幽光和顶上冰缝里漏下来的土星微光,他们隐约能看清洞穴的方向。前面分为几个岔路,其中有一条隧道开始向上变陡,’导师’拉着王明进入了那个隧道,然而里面似乎更暗了,他们又打开了照明。
温度又不断下降,零下20,零下40。
头顶上开始越来越亮了。
零下120……
在一个小的三角形的出口处,两个人用冰锤敲开了洞口,他们出来了。看了下手表,两人冰面下行进距离是22公里。
太阳像颗小高尔夫球一样在两条山脉中间出现,头顶上的土星的一半被照亮,下半部分是环的漆黑的阴影,两颗新的下弦月一前一后出现在环的左边。之前那种朦胧的昏黄的颜色也不见了,地上又是洁白一片。
“我们还是在外面蛙跳吧。”
“好。”王明说。
跨越了大概七八条山脊后,他们来到了一个冒着烟气的平坦的盆地,方圆大概三四公里,原来他们已经在南极圈内行走很久了。这里有十几条冰面的裂隙都冒着蓝白色的水汽。他们靠近其中一条仔细看了一下,裂缝都只有几公分宽度,然而每条都沿着冰面延伸好几百米,十几条裂缝在中间一片深蓝色的地方集合在一起,那里却没有水汽出来。两人测量了一下冰层厚度,大约是50米左右,这是很薄的地方了。水汽在各条裂缝刚喷出来的时候速度很快,喷到几十米的高空就化为了细细的冰晶,一直冲到很高的地方,好像要冲上土星似的。太阳现还是贴着地平线,看上去很刺眼,黄黄的泰坦开始从土星后面冒出来,就像是一张菠萝芝士披萨旁边的一片小饼干。
‘导师’指着西边盆地边缘的灰色山脉说:“我们还要穿越那最后一条,这个是虎纹从北到南的最终点。你知道刚才我怕什么吗?其实我完全不记得冰面下的之前那条暗道了,这里跟我上次来的时候已经面目全非。刚才我们差一点出不来。”
王明似听非听,只是点了一下头。他刚又收到了拉祖米兴的信息,北极天文台那边又爆发了很激烈的争论。
“化学家是真正的人才,”拉祖米兴的信息就以这句话开头。“工程师是个混蛋。”这是第二句。后面又是长长的一大段,王明没有时间细看,因为他们来到了“最后山脉”的山脚下。
机器人的动力充足,两人刚才在盆地里靠滚轮移动,开到裂缝边沿的时候甚至都不用起跳,要知道这颗星球的第一宇宙速度只有八百多公里每小时,因此只需很小的速度就能飞跃很大的悬崖。现在他们打开了机器人的液压阀,最后的这条山脉是如此之高,大概有一千多米,需要借助它们的液压腓肠肌。
两个雪白的人在微弱的阳光下像松鼠上树一样沿着山体向上跳跃着,金色的水汽和喷泉在他们身后也向上升起。没有一点声音,星球哪怕在它最薄的冰壳处,在它的各方力量释放的十字路口处也是悄无声息的。然而两个人的行动还是造成了一丝扰动,高处纤薄的金色冰晶云向周围四散开来,甚至弥漫在山顶附近。当他们到达山顶的时候,两个人都呆立着看向了西边。那里简直是一片欢腾之海。
山脉西侧是个大平原,覆盖了北极点附近整一大片地区。无数的蒸汽、水汽、冰花在地面上飘舞着升起,就像地球海洋地区逆温时的平流雾一样。中间一些比较猛烈的出口喷出的水汽直达几千米的高度,比他们所在的山顶要高出很多。在这遥远的极昼阳光下,这些雪花飞向暗黑的宇宙,就像无数金龟子飞向黑色的梦里。土星的E环就是这些金龟子形成的。
“就像地球上的地热温泉。”王明叫出声来。
“这不是温泉,这都是冰泉。咱们下去吧,你看那里。”’导师’手指向欢腾之海中间的地方,那里颜色很深,真像是漆黑的海洋一样。
他们下到山脚以后,地面变得崎岖起来,横七竖八的裂缝加上无处不在的喷泉让他们行走不便,他们必须绕开那些喷泉,因为哪怕最小的冲击力也能把他们冲到离地很高的地方,而有些出口的力量是惊人的。
‘导师’手拉着王明的胳膊,把他带到一处冰面比较厚实的地方,这里几乎没有裂缝,但是周围飘过来的雾气和雪花让他们看不清道路,于是两个人打开了雾灯。他们步履维艰,慢慢地摸索着前进。一些形状不定的突出物成了他们的障碍,有点像之前他们在洞里看到的各种形状的冰体一样,这里地面也似乎遍布着各种形状的凸起。
周围已经完全没有阳光,连土星和星星也不见了,甚至漆黑的宇宙也消失,眼前和头顶上只有灰色的烟雾。在雾灯下他们似乎看到一个高大的凸起,两人走近后发现是哑铃型的冰柱,大概有三米多高,就像墨西哥的仙人掌一样矗立着。王明往前走的时候头碰到了另一个蘑菇样的凸起,细长的骨干上面是像伞一样撑开的冰体,非常坚硬,他感受到头盔猛烈的撞击。这里四处都是这样的结构。有点像是,王明心里这样想着,一颗非常热的陨石砸到海洋里后溅起的海水瞬间结成的冰的形状。这里有没有风,这样的结构怎么解释呢?地球上相似的结构是风蚀形成的。
“这些都是新近形成的。”’导师’说,“离黑暗地不远了。”
再往前走,“冰雕”似乎越来多了,还是同样的像风蚀的样子,只不过各个冰柱之间的间距开始变得规整起来,两两相隔两三米,四个成一个棱形,冰柱的顶部都有一个头部,形成像罗马柱似的结构,每个柱体高度都差不多,大概三米左右,而头部的样子各不相同,有圆形的,有三角形的,也有四方形的,甚至有像葫芦似的一大一小两个头部合在一起。慢慢地周围的雾气开始散开,露出了深蓝色的冰面和洁白的“冰雕”。他们发现棱形体都向外,大概二三十个棱形体围成了一圈,而冰面中间有一处黑色的裂缝,四条大概两米多宽的裂缝在中间处汇合,有水汽从中间那个地方出来。
“就这?”王明惊讶地问。
“就这里。你先在这里等着。”
‘导师’不紧不慢地绕着圈走,小心翼翼的跳过每条裂缝,他先走了一圈,停下来了一会,然后又走了一圈。
王明知道族长的骨灰应该就深埋在这裂缝里了,这是眼前这个人过去三十年做的事情,他对此肯定很熟练。他要么把整个骨灰盒扔进去,要么把骨灰盒打开,均匀地撒在几条裂缝里。王明往裂缝里看了一眼,里面深不见底而且漆黑一片,完全不想其他地方的裂缝是深蓝色的。那人还在一圈一圈地走,并不时地抬起手臂看时间。王明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在离王明一条裂缝的另一块冰面上,他停了下来,缓慢地放下背包,从里面拿出了骨灰盒。他什么也没说,打开骨灰盒的开口,而且把手伸进去。王明很吃惊地问他:”你在干什么?”
‘导师’从里面拿出一个黄铜色的东西,他朝王明轻轻地扔过来,那东西飞过了裂缝,掉在王明脚下,是一把钥匙。地面这时晃动了一下。有些水汽从裂缝中喷出来。
‘导师’重新封上骨灰盒,把盒子放到背包里,他突然对王明说:“你先回去吧,我还要做一些事情。”然后跳进了裂缝。
王明飞身过去想一把拉住他,他趴在裂缝边沿,发现下面的’导师’用手撑着裂缝两边,狡黠地笑着向上看着王明。
“你这是干什么?”对讲机里可以听到王明粗重的喘气声。
“我去找过往的一些秘密,感谢这一路你的帮忙。你先回去吧。放心,我不是你想象中的人。你要知道,我死了,他活不了,为了他我不会自寻短路的。你别来阻止我,刚才那把钥匙是用来开医生种子库的二道门,你拿回去给医生吧。你最好让开点,裂缝的上部要关闭了,再见,后会有期。”
王明还没来得及回话,’导师’操纵着机器人像兔子一样已经钻到看不见的很深的地方去了。“你去见鬼吧!”王明狠狠地说,对讲机里没有回话。说实话王明不敢下去。
裂缝出来的水汽越来越多,一些喷口的气体携带着冰晶快速地喷出来,他感觉到冰面在晃动,甚至隐约听到“嘶嘶”声。但四条裂缝的宽度突然变窄了,往中间处挤压,一些喷泉停止喷射。两米多的宽的裂缝不一会儿就变成半米宽了,随着几声沉闷的轰隆声,冰面完全闭合,周围一些冰雕倒了下来。云雾四散,在朦胧中可以看到金色土星轮廓。他只能一个人回到北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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