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桀元年暮秋*。
低矮的下奴屋*藏在依山绕水的一座半岛上面。与巍峨宏伟红墙灰瓦的有莘国侯府隔水相望。
一水之隔,两种境地,犹如天堂和地府之间的鸿沟。高墙内的落魄荒芜的囚徒屋被恰到好处的遮盖住了。
正值午间,阳光明媚,慵懒的奴隶凌晨刚刚劳作回来,人人都晒在太阳底下等待吃食。
肥遗管家今日提前来巡视一番,无意转头皱眉捂嘴离开。
“奴隶最懒。”
这是肥遗挂嘴边经常感慨的一句话,说的奴隶最懒仿佛是他心里最大的一种窥探奴性的成果。
阴暗没有日光照耀的角落里只剩下两个女奴一坐一卧在霉烂潮湿的稻草堆上,连日阴雨,那些稻草已经乌黑烂污。
那两个女奴衣衫褴褛破旧,蓬头垢面。坐着的那个女子手边有一只豁牙半齿的破碗,尚未舔净液体的黑黢黢的米粥类的食物,苍蝇嗡嗡地飞旋着。
她的面前竖了一块破了三角的镜子,她仔细用零星的粉末小心翼翼地敷着脸和脖子。
作为一个奴隶管理者,少不得经常走进他十分厌弃的地方。他今日是专门为了惩罚新来的乞丐母子的。
没有什么名堂,只是这脏兮兮丑陋的奴隶看着碍眼,必须让他知道做为奴隶生存的规矩。
他心里的奴隶分成三类,第一类抗拒性的分在一起,让他们互相残杀,对抗,武力解决问题。总会有一个头目出现。
第二类心理抵触,表面上顺服,有想法的奴隶,这种奴隶是他打压折磨的对象,经过折磨以后的也许能够挑选出来脱离下奴群,或者被折磨致死。
第三类就是把大多数的奴性命的人。多吃饭少干活,不挨打就是知足。没有耻辱感和改变命运的意识,不想冒险,不肯吃除了一顿饱饭以外的辛苦。得过且过的奴隶。
凡事都有意外,有莘国侯府竟然来了一对这三类都不是母子。乞丐出身,却不像乞丐,做为下奴却区别于奴隶。
他说不好是什么类别,干脆给扔进下奴屋加大折磨。非人即鬼,否则就是地地道道的奴隶,省心省事,不用操心。扔一口饭,打几顿,自然就会完成每日劳作。
肥遗不怕奴隶吃饭,就怕奴隶不吃饭,就怕奴隶有思想有自己的追求。
是的,奴隶也有追求,也有自己的方式,他好奇的看看这新来的女子,究竟什么乞丐?
上奴*管家肥遗扬着一条被血染成红色的鞭子,抽打着一个蜷缩在地上的女桑。找了一个连自己都感觉牵强的理由。
“你这个丑奴,下次不允许你去前府劳作了,模样及其丑陋,玷污了风景,亵渎了神灵,竟然还明白什么圣灵教,你是下奴,也配信奉圣灵吗?”
肥遗一脸横肉,肚脐眼八字眉。尖锐的声音总让人想起公鸭的惨叫。
他的出现总会是突兀的,主子面前就是搞笑的小丑能带来酣畅的笑料,奴隶面前就是魑魅魍魉。
“以后惹我不高兴,用火鞭子抽。你想闻一闻自己皮肉烧焦的味道吗?”
肥遗脸上多余的赘肉因为愤怒挤压的眼睛,如同要掉落的两只绿豆。
宽厚的嘴廓外翻的唇肉,像被马蜂蛰过异常的肥硕,颜色却紫黑。
奴隶猜测这是被他打死的奴隶的冤魂,诅咒产生的业障积累的煞气。凝聚到他的嘴巴上面。奴隶们期待有一天他发现被自己咬死的报应。
这个被诅咒的奴隶主的“狗腿子”骂性正浓。连带着一身肥膘都气炸的跳跃着。
“还有你们,一群脏懒臭丑猪一样的东西,这里臭气熏天了,你们都不收拾一下。”
厚嘴巴翻滚着,吐字清晰快速,唠叨出来的话语已经不能引起奴隶们的警觉,唯独他那条血鞭子扬起来的时候,才能有人感应到。
“我离开这里已经十几年了,后来抗议死去的阿光,唯一成功翻墙逃走的阿黑,还有女奴阿理做了侯府大姬孺的细奴,如今也嫁人了。这几年的下奴越来越懒,越来越脏乱丑陋。你们这样子,还配做人吗?”
肥遗厌恶的摇摇头,声音渐渐弱下去,
“就会瞪着眼睛看着我,那眼珠子都是狗屁不通,禽兽不如。”
他骂人的时候,奴隶们心里一直再诅咒他,根本不在乎他的任何褒贬,只要有口饭吃,只要不挨打,十分乐意看他气哼哼暴跳如雷,脸色铁青的样子。幻想会不会就此直接气死才好
“就你们这种货色,估计换了主人,早就全部清理干净了。怎滴还能留下一群白痴?”
同为奴隶差一个等级就天壤之别,府里的上奴们伺候主人起居。还能跟主人一起祭祖,那是何等荣耀。
奴隶时代的奴隶主对于中奴以下的奴隶认知为“人兽”,甚少接触。就像远离鼠鼬和虫害一样的疏离。
肥遗做为奴隶的看护人,也许比奴隶主还刻薄狠辣,才能继续保证自己的地位。
奴隶们经常猜测,他究竟拿什么获得主人的信任和厚待,才从奴隶中脱颖而出?
难道就是为了维护住那高贵的姿态,儒雅的贵族气势,不屑于跟这些低贱的奴隶们犯口舌,才找的这么一个不是人的家伙管理奴隶?
在不影响唯我独尊的威仪下,还能有这么一个小丑一样的家伙挥洒可以孽待使唤奴隶的特权。
“你们这些夜桶、搅屎棍、扑鼠夹、腌渍缸、垫门石、腌臜罐……”
肥遗骂出来的形容下奴的,都是厌恶却离不开的东西。
被打的女桑双手护住脸的手背出现清晰的血痕,双腿发抖,赤脚上面的铁链已经血锈斑斑。
她艰难的爬起来,拢一拢乱糟糟的头发,微微抬起淡冷的目光扫了肥遗一眼。并张开一只手做了一个阻止肥遗鞭打的动作。
肥遗刚要扬起鞭子,却被她的目光逼退,这女人的手掌缝隙后面的眼神,那种杀气和冷傲让肥遗的心抖了一下。
“你刚刚来一个月,挨打的时候在后面,不想挨打坐我的位置算你有本事。你们上去给她一个教训。”
下奴们如同领到天命一样,分别踹了女奴一脚表示自己对肥遗的拥护。女桑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冒出来的犀利的目光。
说话的是下奴隶堆里面的瞎眼男奴,不仅眼睛瞎了一只,左腿还是瘸子,就是这样的一个看似风都能吹倒的奴隶,却必须在管家面前对新奴隶面目狰狞。
“再瞪眼睛,就把你扔给傻奴撕碎煮了吃,那种滋味才是酷刑。”
旁边的黑瘦,走路都发飘的女奴也一样恶狠狠的瞪着女桑说。
“新来的挨打算什么?每一个踢你一脚这都是轻的,你不懂这里的规矩,我们不踢你,奴头打你会更甚。”
底层挣扎的人类互相贬低欺辱已经是常事,也许这样才能释放心里的苦。
人类只要有一口气,就会欺负比自己弱的人,这是挣扎于底层人类的特点。
肥遗终于满足的喘着粗气离开了,他让奴隶主满意,就得有人让他满意。
他一边走,偷偷瞄了一眼女桑母子居住的地方,距离“茅厕”最近,没有门窗的一个石墙砌起来的一个角落,已经挂上大大小小的草编织的墙帘,门帘。能够遮挡住外面的视线。否则每天都能看见那些奴隶蹲在墙角随意拉撒排泄的丑态。
里面地面铺着软草,破木头塌上面铺着一块兽皮,和干净整洁的粗麻被褥。一块大石头上面放着几个石头碗和编制用的竹针。一件编制一半的软草物件放在那里。
门口堆积的石头码的整整齐齐的,几件脏衣服泡在一个破木桶里面。
肥遗看完默不作声的离开了,脸色恢复正常,似是非常疲倦。
女桑看着眼前这群奴隶一哄而散,躲在角落里酣睡去了。
她费力的移动脚步,托着受伤的身体,闷声不响的继续干活。
“都是天选的奴隶命运,踩一次别人成全自己,苍天就会踩你的运惩罚你们。”
女桑用只有自己听见,只有自己听得懂的语言道:“愿圣灵护佑你们,饶恕你们的罪,减轻你们的苦。”
费力的蹭着一块石头。这是马上需要用来腌渍干菜的压菜石。需要狠狠刷掉表皮一层泥土露出石头光滑的一面。
这对她来说已经是好活了,那些“洗夜桶”“刷野兽皮”“清理山上的尸体”“耕种”“刷巷子路面”等,每天大量的劳作等着他们。
她是最末等奴隶,必须蒙面套衣裹脚和带着手套和脚镣。不能露出皮肤只能露出眼睛。
下奴走路只能弯腰驼背低着头走,看见主人要匍匐地上等待主人过去半丈以外才能起身。
女桑抬头看了一眼暮色四合的天空,如滴了墨般的扑面而来,半紫幻的晚霞铺开的绵长的织锦,映衬着远处殿宇更加发出震慑的辉光。
那些奴隶离开以后各自找一个角落睡觉去了,只有被强迫的时候才磨磨蹭蹭的干活,周围那些垃圾粪便依旧堆积着无人清理。
女桑直一直身体,忍受这污浊的气息,皱眉看着那些心安理得偷懒的人,摇摇头。
蹭完石头,女桑又开始清理那些粪便,用泥土盖住以后,埋到一个她挖的深坑里面。上面盖上一层厚厚的土,总算是臭味减少了一些。
看着诺大的院落,荒芜破败,杂草丛生,各种破烂不堪的物件堆积的到处都是。
女桑开始一点点从自己居住的角落收拾起来。
“你们看,她在干什么?会不会有病她。”
“她应该是被肥遗打的,疯了吧,收拾那些有什么用?力气没地方用了,真的傻了。”
“如果她这么喜欢干活,以后就给我擦屁股好了,我就不用走路去拉屎了,哈哈。”
“还有给我喂饭,不用排队等候了。”
“对,让她伺候咱们,谁让她是一个傻子那,哈哈”
奴隶们的议论声传进女桑的耳朵,她似乎听不见一样,吃力的挪到着那些大石头,把它们摆放整齐。
她决定用这些石头给自己和儿子盖一间小房子,有门有窗,遮风挡雨,能通风避暑的地方。
院落里面那些一人高的野草,已经积攒了许多,晒干以后,编成墙帘和地毯,冬季的时候还能当褥子放在底下取暖。
她来了一个月了,每天除了干奴隶们应该劳作的事,就是清理垃圾废物,还有收集各种杂草,石头。
“阿娘我捉到一只迷路的兔子,咱们可以烧着吃。”
女桑顺着声音望去,一个顽皮的小子跳了进来,正是儿子阿尹。
阿尹今年十三岁,还未褪去孩童的声线,他衣服破烂脏兮兮一脚泥土,活脱脱一个小乞丐的模样。
女桑看到一团奶花绒毛球一样的小家伙,那双乌溜溜的眼并不惧怕的瞅着阿尹,倒像是找到主人一样的蜷缩着小嫩爪。
阿娘满面怜惜之色,抚摸着小兔子,轻轻把它抱在怀里道:
“对于这只迷路的兔子来说,咱们就是狠毒的奴隶主,儿子,放了它吧,圣灵会因为你的善行护佑你。”
阿尹闻言顿时蹙眉,深有惋惜之壮,看来这顿美食又被阿娘拒绝了。
“阿娘,可是阿尹饿的难过的时候,也需要为善吗?如果宁可饿死都不杀生弱小的兔子,圣灵也会护佑咱们吗?”
女桑面纱后面那双眼睛掩盖不住笑意,她手上的血迹跟污渍混在一起,急忙藏起来害怕儿子看见。
“如果需要它救你一命的时候,这也是它的行善,可是你现在好好的,饶过它也许还能积累更多的善德。”
阿尹吐了口气点头,清澈的眼睛里面都是无奈。
“阿娘,您真的就是那种宁可饿的痛苦都不会滥杀无辜的人,圣灵一定会护佑你的。”
女桑看见儿子落寞的表情又安慰他。
“迷路的兔子在笼子里怎么迷路?你撒谎的功夫不见精致。阿娘记得这只兔子是公子白泽养的宠物,庖人大叔负责照顾的。它叫花花,是一只母兔子。”
阿尹努力抑制喉咙里面冒出来口水,看着兔子道:
“是天乙世子允许我这样说的,是他帮我拿的兔子。”
女桑手里的石头咕噜一下滑落,她愕然的看着儿子。
近日府里需要打磨花园的石子路面,经常会召集奴隶们去用手擦拭。儿子阿尹幸运的去府里花园几次。怎地这么巧合每次都遇见府里的客人,商国侯府来的世子?
“怎么又是他?”
阿尹抱着小兔子,很真诚的看着阿娘道:
“阿娘,真的不是我故意接近主人的,天乙公子真的正巧就在我的身边出现。”
“啪……”一记耳光响亮的打了过来,女桑站直身体怒斥阿尹。
“告诉你多少次了,不允许接近商国府任何人,你是奴隶明白吗?你要气死阿娘呀!”
阿尹习惯性扑通一下跪下,脸上却没有委屈反而笑嘻嘻的。
“阿娘,我没撒谎,可是抗拒不了他那温暖的笑容和美食的诱惑。他好像很喜欢我的样子。会不会把我们易货*?”
尽管阿尹从来不知道,为什么阿娘让他远离跟自己非常遥远的贵人的原因,可是却从来不敢深问,这是阿娘给他的定的规定。
阿娘这道禁令已经让他多次破坏了。阿尹之所以阳奉阴违,就是因为强烈的好奇心驱使。
自己是一个乞丐,对方是贵公子,能有什么关系?那天乙世子居高临下的包容,他和蔼可亲的笑感染了阿尹,所以才跟人家说几句话。
女桑沉默着,寂静的下奴屋中唯有她猝然站起时,脚下的细细的链子彼此咬合着淅淅沥沥的声音:
“阿尹,你现在就是一个乞丐出身的低贱的下奴,他们喜欢你的意义,就跟这兔子一样,看着好玩,随时吃掉,或者当宠物,可是你不是兔子,猫咪,犬类,你不会永远闭嘴娇憨的叫,讨喜的模样。你是人类就会有人类的毛病和劣根,因此把你当宠物也是瞬间的事,没有任何价值,为什么在自己最不堪的时候,让那些贵人给你定位打上符号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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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符号?”
“可爱的蠢钝的小奴隶而已。”
阿尹委屈地低头揉着衣带道:
“阿娘,我真明白啦,我不想要这种定位符号,以后远离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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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暮秋:夏历,九月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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