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思冥想几天后,琴姐给女儿发了条短信:妈妈最近身体不舒服,你怎么不来看望妈妈?就算你要离婚,也不能一辈子躲着妈妈不见,回家看看妈妈吧。
然后,她把手机调到最大音量、紧紧攥在手里。她就这么等啊等啊,终于等来了女儿的回复:我明天上午回去。
女儿还是担心我、在乎我的。我就说嘛,小静一向乖巧听话,全家只有她最体谅我。一定是最近发生了太多事,她遭受了太大打击才会变成现在这样。她早晚她会理解我的苦心,早晚会想明白的。
第二天,琴姐早早起床后就守在客厅等女儿回家。门铃一响,她飞奔去开门。
“你回来了啊,这些天在哪住?怎么瘦了?外面的东西没有妈妈做的好吃吧?你身体好些了吗?”琴姐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
“我很好,你坐吧。”小静说着,自已坐了下来。
琴姐见女儿没有回答,于是说道:“好好好,是妈妈话太多了。几天不见,妈妈好像几年没看见你一样,你别嫌妈妈唠叨。”
“你叫我回来有事吗?”小静问。
女儿的表情冷若冰霜,琴姐心中不禁打起了鼓。我若劝,她必定会恼怒;可若不劝,她要是真的离婚了,那该如何是好。琴姐再三权衡之后,她如履薄冰地试探着女儿的心思,轻声问道:“妈妈只是想问问你,离婚的事,不会改变了吗?”
“嗯。”
这下琴姐彻底慌了。女儿要是哭或者闹,就算骂她两句也好,至少事情还有回转的余地。可是女儿谈及离婚时,那冷漠的态度,就好像在谈论别人家的闲事一般!这都已经过去好几天了,琴姐百思不得其解,女儿为什么还是没有想通、钻进了死胡同。她的内心犹如被猫爪子挠一般,七上八下,整个人坐立难安。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扑通一声,她竟对着女儿跪了下来。
“你这是干什么!”小静赶紧去扶妈妈。
琴姐胡乱甩开女儿的手,赌气地喊道:“就当妈妈求你。只要你答应不离婚,妈妈马上起来。你非要离婚,那我一辈子跪着!”
小静此时无计可施,无奈之下,她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那你跪吧,别起来了。”小静又坐回椅子上,语气淡然得像一潭平静的湖水。
“啊!你怎么这么心狠!你还是我的女儿吗?我的小静怎么变成这样了?妈妈都是为了你好啊!别人不懂就算了,你怎么可能不明白妈妈?你这次一定要听妈妈的!妈妈是过来人,不会害你的。我的女儿啊,妈妈全是为了你好啊……”琴姐瘫倒在地,痛心疾首地又哭又说。她哭诉自已当年的牺牲付之东流;她哭诉自已多年的付出没有回报。她似乎在为自已的经历恸哭,仿佛又在为曾经懂事的女儿哭丧。
小静默默地看着,静静地听着。她轻轻仰起头、深吸一口气,以此平复心情,不让眼泪滴下来。
哭闹一阵后,琴姐已经精疲力尽。她偷瞄女儿,小静依旧一脸麻木地坐在一边,甚至没有在看她。琴姐的心凉了大半截,但她仍不愿放弃。她只得自已擦干眼泪,费力地从地上爬起来,又开始苦口婆心地劝女儿:“你要相信妈妈。你还小,不经事。你不知道一个女人在社会上有多难、要吃多少苦。妈妈阻止你离婚是怕你后悔。你都这个年纪了,再瞎折腾几年,一辈子都完了。你不要觉得人生很长,女人的好时光也就这几年。千万别相信那些个歪理,什么女人独立、离了男人也可以活得很好,那都是些找不到老公的女人胡乱鼓吹的。你是不是信了那个日本女人的话?她劝你要有自已的人生什么的、妈妈要给孩子自由什么的。她生的是儿子,她当然这么说!男孩子,可以随便折腾,他们就算老了照样生孩子。女人适合生孩子的时间也就那么几年,一旦错过,后悔都没有用。”
琴姐做梦也想不到,她头头是道的分析和苦口婆心的人生经验,在女儿这里竟然适得其反。
“哼,什么叫她生的是儿子,就可以这么说?”小静那张原本漠然的脸上,此刻更是多了一丝毫不掩饰的鄙夷,“难道女人这一辈子就只能围着孩子转?我难道就指着能生孩子的这几年活着?那我剩下的人生算什么?凭什么儿子可以出国,女儿就不行?我不就是为了供弟弟读书、出国打工才认识她的吗!”
琴姐意识到说错话激怒了女儿,悔恨得想扇自已一巴掌。她立马给自已找补,说:“我是说,我活了这么多年,没听说过做妈妈的把自已儿子丢去美国那么远的。她不是好妈妈,活该老了一个人,儿女不在身边。你看看,她没有给孩子做好榜样,她儿子结婚了居然不生孩子。又不是没钱生、没条件养,人家种地的再穷都知道多生几胎。她自已做生意,儿子儿媳妇都有好工作,偏偏不生。这是她老公去世的早,不然现在要被他们活活气死,好好的一个家就这么绝了后。我是希望你们一直都在我身边、我一直守着你们。看着你们长大、读书、工作、结婚、生儿育女,这才是当妈的人该有的心愿,这才是真正为子女好。”
小静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她明白,妈妈的这种思想根深蒂固。这不是一句话,一两天能改变的事,甚至一辈子都无法改变。她缓了缓语气,说道:“她和她儿子感情很好,分开住只是不想打扰对方的生活。她儿子不生育是他们夫妻俩深思熟虑的结果,不是被别人教唆。父母有父母的人生,儿女也有儿女的人生,儿女不是父母人生的附属品,父母也不应当将儿女与自已捆绑在一起。每一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都有自已的人生选择权。我陪在你身边已经这么多年,能做的、该做的,我都尽力了。如今,你有儿子、孙子陪着你。如果你真的爱我,就放手让我做自已想做的事吧。”
“妈妈怎么不让你做你想做的事了?!”琴姐异常激动,女儿明明是在冤枉自已,“妈妈一直就对你很放心。你聪明、懂事,比你弟弟靠得住。你是我的第一个孩子,如果非要比,妈妈心里是喜欢你胜过喜欢你弟弟。”
这话像一把利刃,直直插入小静的心脏,她的神色愈发冷峻,反问道:“你更喜欢我?那是因为我能照顾弟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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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要说话越来越过分啊!”琴姐因为被误解而感到愤慨,因为愤慨而忽然有了力量,她骂道,“家里不论大事小事,我都只跟你说,从不告诉你弟弟。这不是因为我相信你?喜欢你?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太伤妈妈的心了!”
“是啊,我妈妈怎么可能不爱我呢?”琴姐义愤填膺但小静并不恼。她深吸入长长的一口气再将其缓缓吐出,说话时平静且绝望,“我是你的第一个孩子,事事顺从你、事事替你着想,从来没有拒绝你的时候。这么听话的孩子,怎么可能不爱呢?你有没有想过,连你一个成年人都承受不起、需要找人倾诉的事情,我一个小孩子能承受得住那份重量?家里的这些事,你从不跟弟弟说、也不许我告诉弟弟,你知道弟弟会害怕,你怕弟弟会因为家里的事分心。我呢?我不怕吗?!我那时候只有八九岁!八九岁的孩子,却要给弟弟做饭、辅导功课;要去赌场找父亲讨要生活费;要应付上门的债主;还要抚慰母亲的情绪。凭什么!为什么弟弟就不能分担,要我一人承受!”
小静的言辞愈发激愤,向他人叙述自已的童年时,仿佛有两只手在朝两个方向、硬生生地撕裂她的心脏。
从前,她总是独自痛哭,总是自我安慰,竭力将所有痛苦的回忆深埋心底。然而,她深知这一切不过是自欺欺人,全然无用。曾经发生的事给她带来的是实实在在的伤害,逃避毫无意义,唯有勇敢面对。
这是琴姐第一次听女儿述说往事,她第一次了解女儿视角里的生活。她一直以为自已一个人扛下了所有苦难,她无法接受女儿对她深恶痛绝的事实。她的脑袋嗡嗡作响,眼耳口鼻似乎被封闭,听不见外界的任何声响。
半晌,她回过神,用虚弱的声音地对女儿说道:“不是妈妈不告诉你弟弟。他那时候还小,五六岁而已,哪里听的懂这些。”
“好!那时候弟弟是年纪小。长大后呢?读书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干家务、做农活。弟弟进屋吃饭、放下碗就回屋睡觉。你说,男孩子,天生不会做家务,没有女孩子做的好,”小静又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这些,我都不怪你,是我自已心疼你,想多做一些,你的负担会少一点。后来,我好不容易考上大学,大学啊!你说家里条件不好,供不起两个大学生。我呸!弟弟什么成绩你不清楚?他才高一,你就认定他能上大学。我呢?我是活生生拿着录取通知书站在你面前啊!你看不见嘛!”
由于情绪过度激动,说完话后,小静因为缺氧而头晕。她艰难地大口喘气,不停抚摸自已的胸口以调节呼吸。
我女儿的童年不幸福,是因为我?全是她爸爸的错啊,她怎么会这么恨我?刹那间,琴姐似乎被抽干全身血液,面如死灰。她突然发现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旋转的速度越来越快。她的全身疲软无力,有些坐不稳。于是,她赶紧用双手死死撑住桌面,然后用手指不断按摩自已的太阳穴。
“可是,当时妈妈问你的时候,你是同意的呀。”休息了一会儿后,琴姐才有力气开口说话。
小静边急促地呼吸边看向妈妈,说:“你对着我哭、求我。我怎么可能会不同意?你是我妈妈,是这个世上我最亲的人。我无时无刻都在等着你的肯定,时时刻刻都想着保护你。如果我不同意,你会让我去上大学?你会放弃弟弟、只供我去读书?”
琴姐被女儿问得哑口无言。
“不用想了,你不会!弟弟没钱读书,我去日本打工;弟弟买工作的钱不够,我掏出了所有存款;弟弟结婚摆喜酒凑不到钱,你果断卖了房。当初我刚结婚的时候,老谢问你们要我的那份钱,我只担心你们会疑心我,根本没想过你们会不会给钱。这么多年,我从未开口跟你提过钱,一次都没有!我不是你女儿吗?我不是你第一个孩子吗?你不是爱我吗?”
这一声声质问把琴姐逼到角落。她无法面对眼前的女儿,只能双手捂住脸,以抵挡女儿的严厉指责和仇恨的眼神。她顿时泣不成声:“妈妈……妈妈……不知道你会这么想。你……为什么……不早点跟我说?”
“说?有用吗?你儿子会读不了大学、没有工作、没有老婆的!从小到大,你口口声声教导我,弟弟是王家的长孙、是老王家的门面。他要是过得不好,你对不起王家。只有他过得好,你才有脸面对其他人。我真要狠心拒绝你,你舍得你儿子的前程吗?”小静停下来不断抚摸自已的前胸,等激烈起伏的胸口平缓后才继续说道,“妈,我无条件地信任你,不是因为我傻,也不是因为我不知道实情。我不说出来是我选择相信你、选择站在你这边,因为你是我的妈妈!”
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小静从头到尾没有流一滴泪。她的眼泪,在这二十几年里,早已偷偷流干。
“但是,你不能说妈妈不爱你啊。你工作是我下跪求来的,你结婚的事我发誓我上了心。谁知道,遇到这么一个王八蛋。”琴姐极力解释,只求女儿不要误解她。
“王八蛋?”小静冷笑一声,问道,“你刚刚不是求我不要跟王八蛋离婚吗?你明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为什么非要我跟他过一辈子?这就是你嘴里说的为我好?”
面对油盐不进的女儿,琴姐知道再说什么都无济于事。她只得苦苦哀求道:“那你到底想怎么样嘛,离婚?去读书?这……哪有三十岁的姑娘不生孩子、跑去读书的?你这辈子不就完了嘛。”
“为什么不可以?犯法了嘛?”小静挑衅道,“我不光是你女儿、不光是你儿子的姐姐,我是一个独立的人。我的前半生只考虑你和弟弟的感受,现在,我终于醒了。我稀里糊涂地过了二十几年,如今才发觉,原来我也有自已想做的事。不是一味听妈妈的话才叫好孩子,不是对家里不停付出才是好女儿。我不再需要你的肯定,也不想活在别人的眼光里,我只需要自已对自已的认可。如果换过来,是你儿子要离婚去读书呢?”
“可是……小翔……他有儿子啊……”琴姐说话时结结巴巴。
小静没有耐心听妈妈把话说完,她心里清楚妈妈的答案是什么。她打断道:“这样吧,你总说你爱我,总说儿女都是一样的,那我今天也享受一回做你儿子的待遇。供弟弟上学、买工作的钱,我不计较。她是我弟弟,我心甘情愿帮他。但他摆喜酒的钱是卖了本来要分给我的那套房,对不对?我没记错的话,卖了二十万。后来,老谢向你们讨来了六万,那就是还剩十四万。如果你真的爱我这个女儿,和你爱儿子的程度一样,你把这笔钱给我,让我去读书。”
琴姐没坐稳,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对面的小静就这么直直地注视着她,不言不语、不哭不笑。
这是做梦吧?这是什么噩梦啊?这个人是我女儿?她使劲掐了掐自已的人中,确定眼前一切的不是梦。她深知再说什么女儿也不会改变心意了,她回道:“钱的事,要等我同你爸爸商量。”
“好!”小静爽快地答应,头也不回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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