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被打开,一阵刺眼的阳光涌入,跟着涌进来一大群人。
这些人,洛雨平时都很熟悉,但此刻好像都换了副面容。冷飕飕的目光,从四面八方射过来。
韦老太太当先,在两个大丫鬟的搀扶下,站在洛雨面前,后面是贺平时一样笑容满面的二娘子——王夫人,默不作声的三娘子——柳夫人,还有大管家陶六,以及一众仆人们。人多的屋里已没有下脚的地。
老太太突然发令道:“这么多人进来干什么,是嫌热闹不够大吗?都出去,只留洛雨和三位夫人回话。”说着一边坐到了罗汉床上。
洛雨静静地站在对面,扬起脸,看见屋子东面原来挂着一幅画,那是曾祖爷爷郧国公的画像,画像中,郧国公一身戎装,面容镇定。
洛雨曾无数次见过这幅画,并幻想过,曾祖爷爷当年玉璧之战的英姿。而现在,她知道,这高高的院墙,就是她的第一个玉璧,她必须守住。
老夫人坐下后,并没说话。王夫人却走上前,她先让一直站着的裴夫人坐下,然后满面春风地对洛雨道:“今日我是奉老太太之命审你,你也别怪婶娘。你自小是在韦家长大的,知道这大族的规矩,谁犯了错,就算是咱们这些做长辈的,也需经家法审问。呆会,我问什么话,你需老实作答,当着各位长辈的面,可不能有半句假话”
她这番话并不十分严厉,着实给洛雨留了颜面。洛雨跪下道:“在众位长辈面前,雨儿不敢有假话。”“好。”王夫人点点头,慢慢在屋里逡巡着道,“你这一个多月不在家,恐怕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今日又为什么审你,我就让你明白些。两日前,杜家来了人,当着一家人的面,把你和你阿娘说了一顿,可怜啊,我自来到韦家,还从未听过这么难听的话”
洛雨的手轻轻发抖,道:“他们说了什么?”
王夫人道:“他们说韦家怎么养的女儿?竟放任着,去勾引他家公子。没名没分的,与一个年轻哥儿整日厮混,这丢的不是自个的脸,丢是的韦家的脸,是我们关中大族的脸。你们韦家的姑娘可是嫁不出去了?真想给他们杜家做妾,何不当面提?偷偷摸摸的,不告父母,不告亲朋,和平康坊的妓子有什么分别?”
她这番话转述的绘声绘色,在场的人再听一遍,仍各自羞愧。
洛雨更是全身发抖,抬头见裴夫人脸色苍白,眼圈早红了。韦老夫人喝道:“那些混账话,休要再说了,只捡要紧的说。”
王夫人忙道:“是,我原不想说的,其实那日,最气的还是我。”转头对洛雨道:“杜家虽这么告你,我们却是不信的。今日找你来,就是要问个是非曲直,若真如杜家所说,自有家法管教你,若你是冤枉的,我们也会还你清白。你可听明白了?”
洛雨道:“听明白了。”
王夫人道:“好,我问你,你这些日子,你在长安城可是与杜公子有来往?你二人如何来往?都做了什么?”
洛雨闻言,并未回答,嘴角反而闪过一丝笑意。
王夫人道:“问你话,为何发笑?”
洛雨道:“我笑婶娘记性不好,我与杜公子来往,并非在长安城,而是去年秋天。那时他来家中送聘,老太太说,韦杜两家世代为邻,年轻一辈也该多来往。我见杜公子为人慷慨,且与我志趣相投,就与他朋友相交。六郎、八郎、还有兰夕,都曾与杜公子结交。婶娘难道不知?”
王夫人哼一声道:“去年秋天的事,我们都知道,你就不必说了。但你与杜公子是否朋友相交,我们可就不知道了,你可曾对他有什么示意?”
洛雨不解道:“婶娘说什么示意?雨儿不懂。”
王夫人笑道:“杜公子翩翩人才,你就不曾夸他英俊,私下送他物品,与他偷偷幽会什么的?你不必害怕,这也是人之常情,那古书上不都说了吗,文君夜奔,邻女窃墙,这传下来,可都是千古佳话。你照实说了,婶娘保你没事。”
洛雨喃喃道:“原来这就是示意。”她苦思半晌,忽然道:“有的。”
王夫人忙道:“快说。”
洛雨缓缓道:“我第一次见他,世上竟有这样英俊潇洒的少年,就夸他萧萧肃肃,爽朗轻举,宛如晋时嵇康之风。再后来,寒食节,我与他一起入宫,在那些皇子皇妃面前,他临场赋诗,大显才华,我更觉此生非他不嫁。于是到了上元节,我就到他家中,约他一起赏灯……”说到这,她忽然“哎呦”一声,抱起头道,“我脑子糊涂了,这些事并不是我做的,好像是兰夕做的。”
此话一出,屋里好像冻结了一般,王夫人刚才还在笑,此刻笑容却僵在脸上,柳夫人则拼命压着嘴唇,像是在忍什么,裴夫人却轻叹一声。
洛雨道:“婶娘,你说这算是兰夕向杜公子示意吗?”
王夫人倏然变色,突然跳起来厉声道:“好个小孽障,好歹毒的心肠,我原想助你在老太太面前脱了罪孽,没想到你竟想反咬我家一口。好,好!”她浑身哆嗦,杏眼圆睁,忽然指着裴夫人道:“阿意,这就是你养的好女儿,这是养了条毒蛇啊,竟想把别人咬死。好好,我看咱们韦家的脸迟早要败在这小孽障手里。”
她火冒三丈,裴夫人却面色镇定地道:“阿浣,老夫人让你审问,并不是让你骂人,洛雨说错了什么,你可以指出,何必在此骂街?”
“审问?是我审她 ,还是她审我啊?”王夫人冷笑道,“你们都听到了,这丫头的嘴,那是毒蛇啊,比毒蛇还厉害。再让她说下去,只怕全韦家的人都要被她攀扯进去。”
洛雨任她说完,才道:“婶娘错了,洛雨没想攀扯任何人,甚至不觉得兰夕爱慕杜公子有什么错。只是想提醒婶娘,我与兰夕都是未嫁之身,也没有定亲,为何兰夕可以爱慕杜公子,我与杜公子来往,就被诬为引诱?”
王夫人厉声道:“你与兰儿岂可相提并论,你不过是韦家的一个养女,兰儿却是郧公房唯一的嫡女。杜家要联姻,也只会选兰儿,哪轮到你这个不知从那来的野丫头?”
她被洛雨刺激,此时已完全顾不得体面,竟句句都是伤人之语,裴夫人喝道:“阿浣,雨儿是我夫妇收养的孩子,我待她为已出,老太太也拿她当亲孙女,在老太太面前,还轮不到你来鄙薄她。”
柳夫人也笑道:“大嫂说的是,这是怎么了?怎么王家人说话都这么难听?一点体面都不要了。”
王夫人本是来审问的,但被洛雨气的破防后,脑子里竟乱作一团,此刻干脆道:“好好,你们都是体面人,只有我不体面。既如此,我也不审了,让你们这些体面人审去。”
柳夫人笑道:“我们哪敢抢二嫂的摊子,二嫂既不愿意,还得听老太太的示下。”
众人都望向韦老夫人,只见韦老夫人摆摆手道:“罢了罢了,一个做婶娘的,竟还说不过一个孩子。”
她叹了口气,这才将目光转向洛雨,沉下面容道:“洛丫头,杜家人如何告你,你都听到了?”
洛雨道:“听到了,雨儿令奶奶,阿娘,还有韦氏蒙此羞辱,心中惶恐不安。”
韦老夫人点头道:“自古道,无风不起浪,杜家人这么告你,一定是有原因。你告诉奶奶,你与那杜家的公子,可是真有私情?”
刚才王夫人审问,洛雨还可以插科打诨,甚至故意激怒她。但在老夫人面前,她却半点不敢放肆。犹豫良久,抬头看了看裴夫人,见她神色激动,显然十分在意自已的回答。
洛雨低下头,犹豫着。
韦老夫人却催促道:“回奶奶话。”
“有。”洛雨猛然抬起头,语气坚定地道道,“我与杜公子确实有情,雨儿喜欢他,他也喜欢雨儿。”
“洛雨!”裴夫人发出几乎绝望的呼喊。
洛雨像是没听到,继续道:“但雨儿与杜公子发乎情,止乎礼,从未做过任何逾轨之事,绮云姐姐可以作证。更不存在雨儿引诱他之事,奶奶若是不信,可将杜公子叫来,与他当面对质。杜家人所告,句句是诬陷之语,雨儿不知,喜欢杜公子犯了什么大罪,竟令他们如此利令智昏?难道是有什么隐情,请奶奶一定为雨儿做主。”说罢磕头谢罪。
这话一出,王夫人立刻跳了起来,厉声道:“放屁,你都承认与杜家公子有私情,闺阁之女,与人私定幽情。杜家告你,哪里有错。到了这时候,你居然还想攀扯,刚才攀扯兰儿,如今又想攀扯谁?难不成想把我们这一家子都攀扯进去,是我们逼得你引诱杜公子?我们逼得你干这见不得人的事?老太太啊,你再让她说下去,只怕我们都没有活路了。”
她情绪激动,一顿东拉西扯,众人听得不禁皱起眉头。就连洛雨也睁大了眼,实在不知自已的话,竟会引起她这么大的反应。
“咚咚。”韦老夫人用拐杖使劲捶着地,才制止住王夫人,“嚷嚷什么?还嫌这丑不够大,嚷嚷的让全长安都听到吗?”老夫人满脸怒容地道。
王夫人一扭脸,哭天抢地地道:“老太太,你不能怪儿媳,都怪这丫头这张嘴,她是要吃人啊,儿媳实在是怕了,呜呜呜。”
老夫人道:“不是还没说什么吗?我只听到一句话,这背后有隐情,听听,连个孩子都知道有隐情。”
老夫人把“隐情”故意说的很重,脸色却更加凝重,王夫人的哭声像炮仗一样更响了。
“勇儿,进来,把你娘扶出去,别哭昏在这里。”
院子里的韦勇连忙跑进来,王夫人又哭道:“儿媳不能出去,这么大的事,儿媳要在这里听着,看着。”
“那你就好好听,好好看,这么大的人了,还不如个孩子。”
好不容易止住王夫人的撒泼打诨,老夫人才缓口气道:“你们都听见了,洛丫头承认的倒也坦荡。论断家务,首要看人,我从小看着她,知道这丫头的脾气秉性,不会,也不敢在我面前撒谎。至于那杜家的公子,我也见过,性子孤傲的很,又是尚书公子,从小什么没见过,岂是个丫头片子能引诱的,杜家的话,我看不能信。”
她刚说完,裴夫人已激动的跪下,颤声道:“老太太,您真是心如明镜,我们……我们……”语声抽噎,再说不下去。
一个丫鬟连忙上来,将裴夫人搀起。老夫人才接着道:“些天,我一直在生气。们当我是气洛丫头吗?不是,我气的是他杜家欺人太甚。那日他们派人上门,说是骂老大家,可实际呢,当着全家人的面,一通乱骂。我那时没说话,因为不知道真相。如今知道了,我这丫头是被冤枉的,但我们郧国公一脉,承着襄城郡公的爵位,有自已的体面。不能像有些人家,没皮没臊,管不好自已的儿子,就跑到姑娘家骂人。这骂的是老大家吗?我看骂的是全郧公房,骂的是整个京兆韦氏,难道我郧公房是都死绝了吗?任着别人欺负上门?”
她说到最后一句,只听“噗通噗通”,屋内屋外跪了一地,不少人面色苍白。
老夫人扫了众人一眼道:“你们一个个的,别当没事一样,等着看笑话。我问你们,那日杜家来人,屋里就只有你们几个,还有我房里的两个大丫头,我百般嘱咐,此事绝不可外传,可不到三天,全韦曲都知道了。古人说的好啊,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就是有些个家贼,生怕郧公房不够丢人,生怕我活的太过舒坦,就要郧公房脏了,臭了,他才舒坦,是不是?”
她突然将话题转到此处,语气之严厉,生平未见,三位夫人大气也不敢出,都道:“老太太息怒。”
韦老夫人道:“息怒,息怒,我看你们心里巴不得我从此歇息,再不起来,你们一个个,要么只手遮天,要么引着外人,给郧公房泼脏水,放冷箭,把个韦家弄倒了,弄败了,才叫厉害,是么?”
众人哪里敢答话,韦老夫人忽然走到洛雨身边,道:“洛丫头是我养大的,我知道她是什么样的孩子。说她引诱杜公子,哼,以我京兆韦氏在长安的名声,哪个大族的公子,我的洛雨配不上?犯得上引诱他们家公子?他们把事做绝,也休怪我们,传我的话,我京兆韦氏郧公房,从今以后,绝不会与他们杜家联姻。”
此言一出,众人都呆住了,王夫人更是失声道:“老夫人,你过年时,已许了杜家的亲,怎可轻易……”
她一句话没说完,就见了韦老夫人圆睁了眼,浑身颤抖,劈面道:“我许的亲?你还敢提我许的亲?你真当我不知道,你们两口子设的什么局?你们在朝廷里巴结那太尉大人,他们杜家也想巴结,于是定个儿女亲,好一起去邀功请赏。什么我定的亲,不过是外面哄人的话。我前脚和他们定亲,后脚他们就骂上门,仗的是什么?还不是朝廷有人?好好,你们就去吧,去把女儿嫁到杜家,去抢这泼天的富贵,郧国公的庙小,容不下你们这对佛。”
王夫人早吓得魂都没了,张口结舌地道:“老夫人,您冤枉儿媳,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如此。”
韦老夫人却不理她,继续道:“关中句老话,怎么说?‘三公后,出死狗’,自古那大家族都没有三世荣禄的。咱们郧公房传到第五代,看来是要出大事了。这大事出在哪?就出在今日,有人要把国公爷留下的家训忘了。她忘了国公爷留下的话,若忘家训,祸及满门。”
这句“若忘家训,祸及满门。”宛如一把悬空已久的大刀,突然“珰”的一声,落在各人头上。
王夫人身子一软,瘫倒在地。偌大的院子,静的听不到半点声响。
只有洛雨满腹好奇:“国公爷留了什么家训?为何会祸及满门?”
又过了半晌,韦老夫人才缓缓转过身,看向她,道:“洛丫头,我虽骂了他们,始作俑者却在你。你不禀父母,私下与人定情,若不重重罚你,韦家的脸面还往哪放?”说罢,对门外道:“传我的话,洛雨触犯家规,鞭刑二十,罚祠堂禁闭,以观后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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