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白一走,楼顶就显得无比空旷寂寥了。偌大的楼顶除了几只贪吃的老鼠在到处鼠头鼠脑地寻找食物之外就只有无数的蛐蛐、蝈蝈在唱着那千古不变的歌谣。我沐浴着柔和的月光,在摇篮曲般的小虫大合唱里昏昏欲睡。突然,我浑身一紧,万腿一蹬,醒了过来。这时,我发现我的感觉竟然更加清晰了。我听到了我身子下面宿舍里男男女女的鼾声,还发现了他们那奇奇怪怪的梦以及难以为人所知的各种心事。
这几天,我被张蕙兰和周世强的爱情所感动,很想了解他们爱的现状。张蕙兰的心事我已经了解地不少了,可是周世强的身世以及内心世界,我却还像谜一样不得而知。于是,我就发动了我的亿万个感觉细胞,探寻周世强的踪影。我很快就找到了他,他竟然只与张蕙兰隔着两个宿舍。我屏蔽了我所有的感觉,用心搜寻着周世强的丝毫信息。
周世强还没有睡,他站在窗下的画板前画着水墨人物。背景是繁华似锦的洛岸桃花,一位天仙一般的女人侧身背着双手遥望着斜前方。周世强正在修饰美人的披肩长发,细小的眼睛里满是爱怜和崇敬。
画中人正是张蕙兰。她的眉眼神态无一不与她本人相似,就是那手指关节润滑的细节,或者那脸颊上细小的雀斑也都描画到位,简直完全可以和照片相媲美,但又有着照片所没有的韵致与内涵。
修饰完画作,他退到床旁,坐了下来,痴痴地望着画中人。慢慢地,他就走进了画里,和画中人一起漫步在桃树林中,聆听着小鸟的歌吟。……可是,没过多久,他就又苦涩地摇了摇头。他的脑海里出现了雷宏博儒雅的身影和富裕高贵的家庭。他凄然地站起身,取下画作,仔细地叠好,放进了一口棕箱子里,锁上锁子,关了灯,躺在了床上。
周世强躺在床上,没有一点睡意,他的脑子里满是张蕙兰的影子。那双柔若秋水的眼睛,那双纤细而白玉般的手,那维纳斯般的黄金身材,尤其那菩萨般慈善的心怀。他不敢想将来能和她结为夫妻,因为他知道自已不配。她在他的心目中就是那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就是那至高无上的神。他祈求上天保佑她永远健康、快乐、幸福!他也决心为了她的幸福奉献自已的一切。他的心里再也装不进任何一个女人了。她是他的一切。
不知不觉中,他进入了梦乡。在梦里,他和她牵着手漫步在山谷之间,里面有潺潺的溪流,有香味四溢的各种野花,有翩翩的蜜蜂蝴蝶,有白鹤、凤凰等美丽的鸟雀,有茅庐古松,……突然,十二位童男童女闪着洁白的翅膀,手捧洁白的百合花围着他们在翩翩起舞,月老笑眯眯地走上前来,用一根红头绳把他和她紧紧地捆在了一起。他大胆地把唇贴在了她的红润的唇上,……
“喵……”一声猫叫把我从甜美的梦中拉了出来。
这声猫叫正是阿白的声音。它趁王优儿沉睡的时候跑了出来。
“阿白,你来得正好。我刚才动用我所有的感官,感应到了周世强的所思所想和所行。没想到他对张蕙兰也是那么地痴情。可是,他为什么那么自卑呢?”我满腹疑问地道。
“他的家境不好,他怕他给不了张蕙兰幸福。你可以再动用你的感官进入他的大脑,寻找一下他最近的思想和行为,你就能找到答案了。”阿白显然无心和我说这些它认为无聊的话题。它伏在楼顶上,支愣着耳朵,搜寻着老鼠的动静。它认为,这才是他的职业和使命。很快,他就听到了老鼠的动静,是从刘一鸣的办公室里传来的。它嗖地一声窜了出去。
楼顶又静了下来。我深入到周世强的记忆库里,翻检出他最近几天的信息,认真地阅读起来。
画完沙苑子饮料宣传画的第二天,周世强以修饰宣传画为由回了趟家。上班两个月以来他还没有回过一趟家呢。
其实,他这次回家并不仅仅是想念父母,更重要的原因是逃避舆论的议论。在那幅宣传画里,他并没有刻意想画谁或者不画谁,而是在画的过程中,不知不觉间就把珍藏在心里的女神——张蕙兰的形象给画了出来。他并不怕别人的议论,他只是害怕张蕙兰怪罪自已,怪自已不经过商量就把她的形象画在了大庭广众之下。他也想了许多辩解的方法,比如画中人只是像她的女模特,毕竟在这个世界上,人和人相像的例子很多;比如,……。可是,他不想辩解,但也不想面对张蕙兰的指责和埋怨,尤其是怕她从此不再理会自已。他为自已的莽撞而后悔,但也兴奋得有些紧张,毕竟,他把自已内心深处的想法展现了出来,让她知道自已暗恋她的心意。他幻想着在她知道了自已的心意之后,会接受自已的爱,但又担心她会从此厌恶他,忌恨他,并因之而远离他。他无法面对她不理他,远离他的现实。所以,他只有逃避。
原来还不觉得自已的家有多么破败,也许是在城里待得久了,这次回家,他才觉得自已的家已经不是正常的家,而是荒蛮时代的居处。院门是在黄土墙上掏了一个门形的洞,然后在洞里面安了一副用擀面杖粗细的杨树条扎成的栅栏门。和邻居共享的一个院落在中间筑了一道两米高的黄土墙,留下的院落仅有两米来宽。对着黄土墙的就是三间一到夏天就漏雨的陈旧瓦房,和在瓦房挨着院门的一侧搭建的简陋厨房,以及在挨着后院的一侧搭建的简陋的柴房兼工具房。他心里想,好好攒点钱把房子翻修一下,好让爸爸妈妈过上像样的日子。
周世强的爸爸今天没去地里劳动,再说了,这个时候,地里也没有什么活路,他蹲在门口的墙下和老伙计吸着旱烟。一缕缕青烟在他们咂着烟嘴的嘴角一下一下地喷了出来,在空气里缓慢上升着,盘旋着,幻化出各种各样的形状。他们似乎很享受这种感觉,都木然地静静地蹲在那里,靠着土墙,望着对面马路上的一对交配的狗和几只专注觅食的鸡,一言不发。
“爸,叔。”看着父亲花白的头发和破旧的已经穿了十几年的黑色土布单上衣,以及几乎看不见颜色的土布裤子,语音里带有难以觉察的哽咽。
周世强的爸爸老周木然的脸上浮起了难以觉察的笑容,但矜持、自卑的性格还是让他强力压制住了自已的喜悦。他拿下嘴里的烟嘴,望着出息了的儿子,道:“强儿,你妈在屋里。她说夜黑了(昨晚)梦见你了,说你爱吃锅盔,正在给你烙锅盔呢。”
周世强害怕爸爸看见了自已的眼泪,就仰着头,装作看墙头上一株野长的碧绿的油菜苗,闪进了院门。
可能是烟囱塞住了,烟流出不畅,厨房的门、厨房檐下椽缝间以及墙的裂隙中到处向外涌溢着淡蓝的柴烟。周世强的妈妈在厨房里使劲地咳嗽着。
周世强用手扇了扇身旁的烟雾,走进了厨房。他的眼睛被柴烟熏得酸痛,直流眼泪,看不见母亲,就哽咽着叫道:“妈,你到外面歇歇,我来烧火。这烟太大了,伤肺。”
周世强的妈妈听见了儿子的声音,高兴地道:“强娃,你回来了。你赶紧到房子喝水去,锅盔马上就烙好了。妈再给你烧些拌汤,把菜一炒就能吃了。”
周世强的鼻子立马酸了,两股眼泪在烟熏的刺激下瞬间就涌了出来,顺颊而下。
周世强擦干眼泪,平静了一下情绪,装作平和的语气,道:“妈,还是你去吧,让我来烧火。”
周世强的妈妈笑着道:“你烧不了。烙锅盔的火不能大也不能小,就全凭这麦秸草的火慢慢烙了才好吃。你赶紧去吧,不要把我娃呛着了。”
周世强害怕控制不住自已的情绪,哭出了声,就答应了声“唉!”走出了厨房。等到出了厨房,进了房间,他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已的情绪了,眼泪如泉般涌了出来。他强压住自已的哭声,但任凭眼泪肆流着……
周世强从房门后固定在墙上的铁丝上取下毛巾,擦干眼泪,这才卸下背包,坐在了炕沿上,望着斑驳的土墙很不是滋味。
这时,周世强的爸爸老周回来了。他坐在炕栏旁的单凳上,装了一锅烟丝,点燃,一边吸着一边笑眯眯地望着儿子,道:“工作安排好了?还顺利吧?”
周世强笑着道:“好了。还行。你和我妈都还好吧?”
老周平端着旱烟锅,望着儿子道:“我没事。就是你妈妈的腿最近有点不利索。我想给你说,可你妈不让,说没事,估计是着凉了,就没给你说。”
周世强望了望屋顶破旧的席棚上漏雨的湿痕,道:“咱们的房子漏水,潮气大,早该好好修修了。”
老周道:“你大哥二哥日子很紧张,三哥四哥招了出去,没人承头,也没钱。再说了,要返修咱家的房子,最少也得五六千块钱呢。这几年还好,自从分产到户以后,咱们家的粮食也够吃了,再也不饿肚子了。咱家自留地里种的菜,也够我和你妈吃了。房子漏得也不厉害,还能住。你就不要操心了。在外面好好工作。只要你出息了,我和你妈就满足了。”
周世强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没再言语,默默地打开背包,拿出一包水晶饼、绿豆糕、一盒龙井茶和一包旱烟递给老周,道:“爸,今后,你和我妈就不要再俭省了,想吃啥就吃啥。我现在挣钱了,要让你们好好享享福。”
老周接过这些礼物,放在炕上。然后捡起龙井茶和旱烟仔细地查看产地和品级,兴奋地眼睛都眯了起来。
周世强又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两百元,递给老周,道:“这是两百元,你拿着。”
老周没接,严肃地道:“你一个月才八九十块钱工资,怎么就给我两百块钱?那多出来的钱是从哪里来的?哇呀,咱人穷,但千万不能干那昧了良心的事啊。贪污,那可是犯罪那。”
周世强赶紧道:“爸。我的工资是不多,但我们单位效益好,一个月还有三四十元的奖金呢。你放心,我不会干那些违法犯罪的事情的。”
老周这才接过钱,但又退给周世强一百元,道:“你在城里应酬多,我和你妈基本上不怎么花钱,这一百块钱你还是给自已留着吧。”
周世强不接,道:“爸,你就拿着吧。你和我妈花不了就攒着。等攒够了翻修房子的钱,我就请假回来给咱们把房子翻修翻修。咱家的房子早该翻修了。”
老周这才接过钱,压在炕席下面,道:“等你妈做好饭,让你妈替你收起来。”
父子俩正说着话,周世强的妈妈就喊道:“强娃,叫你爸吃饭。”
周世强和爸爸相继走进了厨房。
厨房地上摆放着一张小饭桌。饭桌周围摆放着三只小凳子。饭桌上放着满满一馍碟切成了尖角的锅盔,馍碟用竹子编成的,已经变得乌黑乌黑了。还有一盘炒鸡蛋,一盘凉拌豆角,一盘炒茄子,一盘小葱拌青辣椒。周世强妈妈正在给碗里盛拌汤。周世强赶紧帮妈妈端拌汤,妈妈坚决不让。
“和你爸吃饭去,只有三碗,妈慢慢端。”
周世强只好坐下来,拿起一块锅盔,就着最爱吃的小葱拌青辣椒吃了起来。
锅盔一寸多厚,很劲道,特别荃香。周世强咬了了一口,就再也停不住嘴了。这是二十三年来的味道,也是二十三年来的记忆。
妈妈看见儿子吃得那么开心舒适,由衷地笑了。她瘸着双腿,艰难地把拌汤一碗碗端放在了饭桌上。正在吃锅盔的周世强看着妈妈难受的样子,很是心疼,眼角不由得又溢出了泪水。他暗暗发誓,一定要给妈妈治好病腿,把家里的房好好翻修一下,让爸爸妈妈过上舒心幸福的生活。
吃完饭,周世强陪爸爸妈妈再坐了一会儿就向爸爸妈妈告辞,准备回单位了。
洛南镇离县城有四十公里,从软枣村到洛南镇还要走六里的山路,如果出发迟了就赶不上回县城的班车了。
妈妈给周世强准备了许多好东西。一整块锅盔,一个被分割成均匀的八等份的锅盔,一小包放得黏黏的筋筋的软枣,还有一罐头瓶油泼辣子。
在周世强读初中、高中的那六年里,妈妈每周都要给他烙两张锅盔,只是没有软枣和油泼辣子。因为那时候家里很穷,全家人一年吃的油也只有两三斤而已。就是锅盔,也是用玉米面烙的。看到妈妈给他准备的这些好吃的,他的记忆又回到上大学之前。
回到单位时已经是下午六点多了,刚刚下班不久。路过张蕙兰宿舍的时候,周世强特意望了一眼她的宿舍门,只见门帘随着微风的荡漾而飘动着,隐隐可见门开着。他赶紧加快脚步回到宿舍,拿了一整块锅盔、两块切成了尖角的锅盔和所有软枣,几乎是小跑着来到张蕙兰门口。但到了门口,他却放慢了脚步。他的心不争气狂跳着,胸闷异常。他平静着情绪,在心里斟酌着要说的话。良久,他才掀开门帘。
张蕙兰正背对着门面对着床板收拾着东西,看起来像是毛线和正在编织的毛衣。她穿着一件淡蓝色的长可及膝的裹身线衣,愈发显得苗条和高雅。
周世强痴痴地望着,忘记了敲门,也忘记了问候。
张蕙兰收拾完东西,转过身来,看见周世强站在门口,也愣在了那里。
他们互相对望着,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忘记了人世间的一切事物和喜怒哀乐甚至自已,他们的眼睛里只有美丽绝俗或者英俊潇洒的对方。
“嘀嘀嘀……”职工宿舍外的大路上传来了几声汽笛声,继而是男女职工吃完饭回到宿舍的叽叽喳喳的说笑声。这些声音惊醒了还沉浸在幸福和快乐中的周世强和张蕙兰。
“你……”两人异口同声道。
两人都不觉笑了起来,所有的幸福、快乐甚至尴尬都烟消云散。
“你好。我今天回家了。我妈妈给我拿了些锅盔和软枣。我妈烙的锅盔在我们洛南镇都是有名的。我给你拿了一块。我们那个地方的软枣很好吃,黏黏的,筋筋的。这软枣,在我们家乡都很少,在市场上就更见不到了。我也给你拿了些。你都尝尝吧。”周世强说着,就把两个塑料袋递给张蕙兰。
张蕙兰羞怯地笑着,接过周世强手里的袋子,打开看了看,拿出一块尖角锅盔,把袋子放在床上,然后张开只有仙女才有的红唇,露出白玉般细碎整齐的牙齿,轻轻地咬了一口,闭着嘴轻轻咀嚼着,很享受地品味着,慢慢地咽下肚子,这才道:“真好吃。谢谢你啊。但愿今后能经常吃到。”说完,张蕙兰的脸唰地红了。她羞怯地低下了头,但那双大眼睛却从眼睛上方偷瞄了周世强一眼。
周世强愣住了,幸福的暖流击得他不知所措。他慌乱地道:“你在。我走了。”转身欲走。
张蕙兰赶忙抬起头,只见周世强已经快走出房门了,忙道:“世强,你晚上有事没有?”
周世强愣住了,呆在了原地,如同被武功高手定住了一样。
“世强,我问你话哩。”张蕙兰只好再问道。
周世强这才转过身来,颤抖着声音道:“我没事。”
张蕙兰红着脸道:“咱们跳舞去,好不好?”
周世强高兴地道:“好的。可是,我的舞跳得不好。”
张蕙兰大胆地望着周世强道:“我教你。咱们八点准时去。”
“好的。八点整我来叫你。”周世强的声音渐渐恢复了平静。“那我走了。”说完,就走了出去。
“喵——”阿白突然从大楼的西北角蹿了上来,得意地向我跑来。
69書吧
“阿白,看你喔得意的样子。咋了?咥住老鼠了?”
“不光是咥住了肥美的老鼠,我还发现了一个秘密。”阿白神神秘秘地道。
“什么秘密?”我赶紧好奇地问。
阿白见我很着急,就故意慢吞吞地伏下身子,寻找了一个舒适的姿势卧了下来。
我知道阿白的性格,它实际上也想把它所看到的听到的一切都赶紧告诉给我。我就装作不急的样子,悠然地随着微风摇着头晃着脑,享受着月光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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