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凉月高悬。
大抵是入了秋,金陵的夜格外的寒冷。
秋风萧瑟,拂过宏伟高大的宫墙,穿过金碧辉煌的宫殿。
正在值夜的宫人紧了紧自己的衣物,眼光四处逡巡着。
皇宫倒是一如既往的巍峨雄伟,但毕竟入了秋,天干物燥,最是容易走水。
他四下查探并无异常,想来又是一个安稳的夜晚,值夜的宫人便提着灯,打着哈欠准备回了。
这鬼天气还是得早点回去舒舒服服地待在榻上才是,一阵风袭来,他又紧了紧自己的衣领。懒懒地正欲转身而过,余光忽瞥见一处天光大亮。
他揉了揉眼睛,又定睛看去,这一眼吓得他魂飞魄散,手里的灯也拿不住了,“走水了!”
“走水了!”他奔嚎着往火起之处跑去,“来人啊!乾清宫走水了!”
一声声惊呼在寂静的夜里激起一片涟漪,侍卫、宫人们一连串地往乾清宫内跑去。
今上贴身服侍的魏常侍连衣衫都未曾穿戴整齐,光着脚往乾清宫跑,“今上!今上还在里头呢!”
69書吧
“来人啊!救驾!”
他也不知什么情况,怎么独独今日休了一夜便发生了这种乱子。
恢弘大气的殿外一片慌乱,救火的救火,救人的救人,只是瞧不见殿中的主人出来。
一片的嘈杂喧闹中,殿内却安静的只能听见木头燃烧噼里啪啦的声音。
“赵乐,你好本事。”男子眯着眼,虚弱的靠在一旁脚踏之上。
金黄的寝衣绣着飞龙的图纹,只是如今已被血色浸透了,他有气无力地往她身后看去。
被唤作赵乐的女子轻笑出声,她不过而立之年,依稀能看出些从前精致五官的底子,只是如今过于瘦削,明显宽大的宫袍套在她身上越发显得萧瑟。
她轻轻地踩在了这男子的腿上,本就血肉模糊的大腿如今又开始嘀嘀嗒嗒的流血。
“今上不必再看。”
“入口处我特地放满了易燃的绣缎,早就被火势封死了。”
“今上可还记得,这还是你教我的手段。”
她言笑晏晏,将剑横在身前,沾了血的剑身泛着寒光,映出了她如今这双疲惫的眼眸。
“殿下曾用这手段害了先皇,今日轮到自己可还害怕。”
她又是一剑狠狠扎下,男子闷哼出声,豆大的汗滴从他的额上落下。
“托今上的福。”
“若非今上如此信任于我,我如何能这般轻易的接近乾清宫,又如何能这般轻易地将你给踩在脚下呢!”
她又用了几分力,在伤口处搅动着剑柄,“莫非今上以为我真傻了?”
他已快要痛的神智不清,却还要撑着自己的帝王威严,“放肆!”
“放肆?”
“我何曾放肆过一回。”赵乐的眸光闪烁,映着熊熊烈火,断壁残垣从她的身旁掉落溅起一片尘埃。
“威远侯府赵家嫡女自奔为妾!”
“为了你我四处筹谋,机关算尽,搭上了一切!”
“如今说我放肆?”
“宁渊,我若是真的放肆。”
“便该在你拿我赵家上下一百二十余人口性命以换你东宫之位时,就该放肆一回。”
“我就应当直接手刃了你,任由你在皇权之下尸骨无存。”
她神色凄然,字字泣血。
“我若是真的放肆,便该在你笼络的近臣欺我辱我甚至杀了听雨之时就该放肆一回,任由你左右掣肘,而不替你四处周旋。“
“我放肆?”
赵乐越发激动,“我究竟是受了你什么蛊惑。”
“昔日的威远侯府嫡女,自奔为妾,不惜代价,付出一切。”
“步步为营地将你送到如今的位置。”
“可最后竟落得你丝毫不顾旧情,杀我族人,废我后位。”
“待我亲近之人不留一人!”
“宁渊!你好狠的心!”
她抬起手边的长剑再度狠狠的扎在他的腹部。
一剑又一剑。
宁渊终于忍不住惨叫出声,“与我何干!”
“你父亲早受忌惮,父皇想收兵权不是一日,不是朕!也会是别人!倒不如做了朕的踏脚石!”
“当日,南方战事告急,你爹领命出征,你又被北疆蛮子掳去,事出从急。”
“他选择了去救你,却置整个宁国的安危于不顾,置宁国百姓于不顾,违抗皇命,失了人心,他还算什么大将军!”
“更何况,从朕求娶你那一日开始,他便对朕处处刁难。”
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耻辱的事,“逆贼敢尔!”
赵乐又是一剑狠狠地刺在了他的腹部,“荒唐!”
“分明是你们设计陷害于我爹。”
“不然为何在这战事当口,你们敢将我爹下了大狱,又如何在我爹被抓之后,战事轻易就平息了!”
“你们宁家之人当真蛇鼠一窝!”
宁渊见赵乐急了,冷笑出声,啐了一口血,“那是你们自己蠢,你蠢你爹也蠢!”
“朕就知道你有不臣之心,所以才一步步拔你爪牙,除你心腹。”
“却没想到最后竟还是着了你的道!”
他看着身边的火光滔天,一时不知想起了什么,眸中的求生欲望也淡了许多,静静地不再挣扎。
他知道,外头的人进不来,里头的人出不去。
当初他为了让父皇退位,硬生生的用这招害死自己的父皇,却没想到今时不同往日,也用到自己身上了。
“赵乐,你真是好骗。”
“从梅林相遇时你就那么好骗。”
他的眸光中淬满了恶意,既然他跑不掉,谁也别想跑。
赵乐一时恍惚,梅林初遇。
乾元六十七年冬,因金陵偶然天降大雪,赵乐与好友丞相府林晚娘、十七公主宁安相约于普陀寺共赏雪景。
未曾想山上的雪大湿衣,赵乐与她二人走散于一处小屋避雪。
赶巧遇上了同来为母求平安的五皇子安王殿下宁渊,二人从此相识相知。
赵乐不是不知自己身份的敏感,只是在宁渊的一步步陷阱下无处遁逃,情窦初开的她只见过父母的恩爱,如何敢信有这般无耻借女子上位之人。
也是从此开始,她身边之人一个一个全沦为了他宁渊上位的垫脚石!
在被废之后,赵乐彻底死心,这才装疯卖傻,放松了宁渊的警惕,有了今日的机会。
只是她还是不敢相信。
“你从一开始就是在骗我、防我、害我?”
她知道宁渊城府极深,也知道他在背后做的一切事情,却没想到竟是从一开始就是个骗局!
宁渊大笑出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赵乐,你是真的蠢。”
“本王三言两语就哄的你春心荡漾,教你把一切都乖乖奉上。”
“如今你杀了我也没用,你也得死,你赵家,你外祖一家全都给我陪葬!”
“哈哈哈!”他似乎是失血过多,已开始胡言乱语了起来。
“你的至交好友晚娘死的时候我就在一旁。”
“你说她死于流民之手!”
宁渊扯着笑,“没想到吧!我亲眼看着她被欺辱致死!”他又狠狠地啐了一口。
“我只要一想到她那不可一世的嘴脸,便恨不得将她狠狠踩在脚下!”
“没想到竟成真了!”
“她到死,都还在念着没能进宫里来看看你这个废后呢!”
“哈哈哈哈!”
“还有你爹拨给你的副将,记得吗?”
“连着他一众部下,全死在了那群北疆蛮人的铁蹄之下,踩的血肉模糊,简直不忍直视!”
“是我安排的。”
赵乐眼眶发红,“你骗我?”
“一桩桩一件件!”
“我杀了你!”
身旁的热浪一波比一波高,简直是要将她的愤怒彻底吞噬。
宁渊恶狠狠地看着她,一丝一毫也不肯放过她,“我真恨不得当时你也死在那马蹄之下就好,那样我就彻底痛快了!”
“你以为我爱你?我从始至终都不爱你,从头至尾都是利用,欺骗!”
“我不过是觉得你还有用,舍不得你死。”
“每见你一次,我便要想起那些晦暗的时日一次!”
“天道好轮回!废后那日,简直是我这十余年来最痛快的一日。”
“什么都靠你?才不是!朕才是天子!”
他笑的上气不接下气,好像是想起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朕才是天子!”
火光滔天,外面的呼喊尖叫不绝于耳。
昔日安宁肃静的宫内乱作一团。
火势越发的凶猛,热气扑面,已经近在咫尺,火光闪烁,照着这一对似乎相爱过的二人。
“我要死了。”随着血液的流逝,宁渊感受到了自己生命在流逝。
“我还是没斗过你…”他喃喃自语,突然又兴奋起来。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我才是赢家!”
他紧紧地抓住赵乐的裙摆,“我要你记着,赵乐。”
“就算今日你杀了我。”
“你以为你报仇了吗?”
“不是!”
“你才是害死亲你敬你爱你之人的罪魁祸首!”
“哈哈哈”
“不是我!你…是你…是你自己!”
“哈哈哈哈哈!”
宁渊笑的越发癫狂,眼瞧着火势越来越大,再无脱身的可能。
他拼尽全力地往赵乐的剑上撞去,鲜血四溅,溅了赵乐一身,她如遭雷劈。
他紧紧地握着剑柄,“赵…乐…我要你…和我一起…下地狱!”
“当啷”赵乐手中的长剑落地。
这世上与她有干系的最后一人竟也这么轻易地咽了气。
明月高悬,晒透了屋顶却晒不透人心。
赵乐站在原地发愣,任由着火势朝她肆意蔓延,木头断裂溅起四散的火星,有些甚至落在了她的衣角。
浓烟四起,不知是烟雾的原因还是宁渊的话刺的她快要窒息。
这些时日她为了替爹娘,晚娘,身边亲近之人复仇,忍辱负重,装疯卖傻才得了这么一个机会手刃仇人。
可原来…
“原是…我…害死了所有人。”
“原是我…固执己见。”
她失魂落魄。
她想起爹娘的嘱咐,“我们长乐呀,只要长乐安宁就好!”
她想起晚娘的劝诫,“长乐,那安王不是良配,可不要着了他的道了!”
她想起贴身丫鬟听雨的碎碎念,“小姐爱吃的藕粉桂花糖糕已热上了,可还要来碗牛乳?”
她想起那年宁渊在一片梅林中的表白,“若是能同姑娘在一起,不教我寝食难安,便是教我死了也愿意。”
赵长乐站在一片废墟之中,火势已经近在眼前,烟雾缭绕,呛的她眼泪都出来了,“咳…咳咳…原是我的罪过!”
“我不该听信奸人谗言,错付衷心,害得所有人因我之过,祸及自身。”
“咳咳…原是我不该!”
“爹娘…”
“我以为只要手刃宁渊便能为你们复仇…”
赵乐似乎是想明白了什么。
她望向天空,曾经金碧辉煌的宫殿如今已变成了断壁残垣,她看着已漏出月光的屋顶,喃喃自语。
“晚娘…等等我…”
“我会替你们报仇。”
说罢,她便纵身一跃,跳进了这滔天的火焰中,以这种最惨烈的方式。
大概或许,她想这样才是真正的报仇了吧。
火焰瞬间便吞没了赵乐,痛感从四肢百骸传来,豆大的汗滴从她的额角落下,她终于忍不住闷哼出声。
“爹娘!”
“等我!”字字泣血,她再也忍不住,彻底地昏死了过去。
她想,若是能再来一遭,必不会教他们再受此折辱!欺我害我之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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