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的终点是大学,大学的门票是高考,取得门票只需要努力学习;奇一的终点是死亡,死亡的目的是救赎,完成救赎却要无数次设计。
L市实验中学的礼堂内,缕缕琴声连绵不绝。一个男生在舞台中央正襟危坐,双手不断起伏、跳跃,像十只灵动的精灵,在黑白之间穿梭往来,协奏出一汪清泉,潺潺流淌。一如母亲当年那样。
奇一的母亲一年前因车祸去世,生前是个钢琴老师,过去常带着奇一一起练琴。
家里的钢琴被安放在客厅的角落,右手边是隔着推拉门的阳台,本应落地的窗帘被细心的收拢在一起,用细绳轻绑着。客厅朝西,每逢天气好时,夕阳的橘红便会透过玻璃,洋洋洒洒铺满半个房间。
每当这种日子,奇一放学便会快速赶回家中,丝毫不在路上逗留。回家之后轻轻开门,轻轻关门,轻轻放下书包,再轻轻走到母亲身边,轻轻坐下。看着那一抹橘红映衬在母亲的侧脸,修长的手指来回起落,将落日的余晖一一揉进黑白的琴键。
这是奇一最爱的时刻。
回到眼前,一曲已罢,奇一缓缓站起,走到舞台中心,按照母亲教的那样,将右手扣在胸前,左手背到身后,微微鞠躬。
台下的掌声稀稀拉拉,相比于悠扬的钢琴曲,观众们显然更乐于接受诸如说唱、摇滚之类劲爆一些的节目。
奇一对于这种情况早已习惯,完成自已的行礼之后便转身走下舞台。学生会的同学抓紧时间上台将钢琴推走,报幕员也适时献上感情丰富的朗诵。
“感谢奇一同学为我们献上的精彩节目,下面让我们掌声有请高二五班的……”回到班级所在的区域,班主任一脸笑容站起身来,双手微微拍动,作鼓掌状。“奇一,辛苦你了,多亏有你,要不我们班都不知道拿什么节目参加艺术节。”男生没有回答,微笑着向班主任点头示意。去年她也是这样说。
老师并不在意一她也早已习惯了这个内向小男生的沉默。招呼男孩在自已身边的座位坐下,又继续朝舞台看去,不时转过头呵斥一下班级的纪律。
奇一没有立即坐下,他的目光越过班级,在最后面的位置找到女孩。她没有看自已,正拉开外套,偷看藏在里面的手机。
小孩子总是喜欢自欺欺人,自以为天衣无缝的小招数,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一览无余。摇了摇头,奇一慢慢坐下,眼睛却没有投向舞台而是散落一地。他在幻想。
这是奇一的习惯,也算是一种特长。在脑海里赋予自已一个身份,富人、穷人、普通人、超能力者……随后开始一段想象中的生活。这种生活可以细节到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甚至于周围人的每一个表情。时间跨度可以是几天也可以是几年,但现实中往往只需短短几十分钟,
想象是奇一的情感电台,一首抒情的音乐,一段低沉的女声,一个安静的梦,在寂寞的时刻为少年带去一个个精彩的人生。
其实说是白日做梦可能更为合适,他也一度以为这是诸如妄想症之类的毛病,可这么多年过去,也没见什么奇怪的精神异常,索性就这样吧。
三四个节目过去,突然袭来一阵腹痛,这是今天的第三次。脑海中的人生平平无奇,草草地给自已安排了一个生病去世的情节,奇一起身朝厕所走去。一边走一边想着:今天一定要去医院看看了。
从卫生间回来,台上的节目已经结束。教导主任是个胖女人,此时正拿着话筒奋力喊着:“请同学们带走脚下的垃圾!有序离场!”
显然,台下的少男少女们不太想理会她,期待放学的兴奋丝毫不会留有次序这种东西以任何余地。
礼堂内蓝色校服学生拖着同样蓝色的椅子,在木制的地板上敲打出踢踢踏踏的节奏,混合着对提前放学的高兴,与一会干什么的无聊话题,朝着出口的位置慢慢前进。
奇一不喜欢与人群这样近距离的摩擦,他走回自已孤零零的椅子坐下,将下巴枕到手臂上,靠着椅背,看着后方像一只巨大的软体动物般蠕动的人潮。
待到潮水退去,出口的人群逐渐稀疏,奇一才起身提上椅子,不紧不慢向外走去。
回到教室,班里的同学已经走的七七八八,只剩几个平时成绩就很好的还留在座位上奋笔疾书。
奇一走回自已的座位,旁边的桌子上散乱着几本书,看的出来主人走得很急,只是胡乱翻找出几本周末需要用的书本后,便匆匆离去。
将散乱的书一一收拾,归拢,放到书桌的一角。直到桌面恢复一个中学生应有的整洁,奇一这才转头往自已的书包里装起东西。
这好像成了他的习惯。不用言语表达自已的感情,更多的是靠这样简单的行动来体现自已的关心。
二
医院里,经过漫长的排队,挂号,缴费等流程,奇一终于坐到了位于二楼的长凳上。
面前大屏幕上才刚到180号,手中的单据写着211,还早得很,趁着这会间隙,他又开始了自已的幻想。
这次的灵感来源于之前网上很火的《起风了》一曲。是一个关于天赋异禀的小孩的故事,男主从小痴迷看书,尤其痴迷经济学,小小年纪便已精通投资。父母也很支持他,带着他在国外工作时便着手帮他建立了公司。
一天,十五岁的男生正在外地参加一个重要会议,突然收到消息,地震发生在父母工作的城市,待到男主赶到时,只从废墟中救出被保护周全的双胞胎弟妹。
男生伤心欲绝,关闭公司,带着弟妹准备回国生活,在迈出机场的前一刻,想到家乡空落落的房子,以及周围虎视眈眈的族亲,男生竟有些犹豫。
故事由此展开。
......
“请患者 211,叶奇一,到消化专科候诊。”
奇一暂停了思绪,起身穿过由两个小护士组成的人墙,走到标有消化门诊的队伍后站着。前面还有四五个人,差不多足够结束这段人生,他想着,继续刚才未完成的故事。
大约过去十几分钟,再次听到自已的名字,脑海中的男生正与自已亲舅舅斗智斗勇,一方想要争夺财产,一方则是要护自已弟妹周全。
......
“你好,医生。”奇一走进诊室,将收费单据双手递上,拉开椅子坐下。
“小伙子你好,哪里不舒服啊?”医生抬起头,五十多岁的阿姨,戴着一副淡红色眼镜,看起来很慈祥。
“拉肚子,每天要拉四五次。”“稀的干的?”“稀。”
“持续多久了?”“大概一个月。”“平时经常吃辣吗?”“没有。”
......
医生问着,双手快速敲击键盘记录着:“嗯,还有其他症状吗,比如腹痛,肠绞痛等等。”奇一看着医生的手,心想这真是比妈妈的还要灵巧,又想到该给那个小投资家安排个弟弟妹妹生病住院,无法分神与舅舅斗法的剧情,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急忙回答:“没有了。”
医生听罢听下笔,盯着男生看了两秒才转头继续面对电脑:小伙子你还是学生吧,最近睡眠情况怎么样?有没有失眠、早醒、频繁起夜这类症状?”
奇一感觉奇怪,搞不懂拉肚子跟睡觉有什么关系,但还是老实回答:“失眠早醒倒是没有,但晚上会醒几次。”
“几次?”“两三次吧。”
医生停下手里的工作,专心看向男生,似乎想从他的脸上中看出病症。“最近心慌吗?”
“啊?”奇一疑惑道,“老师我看的肠胃问题。”
我知道,”医生肯定的说,随后再次问道,最近心慌吗?有心跳过快、手抖、手心出汗这类症状吗?”
站在医院门口,奇一手里只有一张薄薄的病历,其上赫然写着:初步诊断:情绪性腹泻,疑似抑郁状态
处理意见:建议告知家人病情,防止意外(拒绝)。建议精神专科医院住院治疗(拒绝)。建议用药:……
“我怀疑是消化心生疾病,建议你再去挂一个精神科的号看看……”
这是那位看起来很慈祥的医生给出的诊断,奇一听的一愣一愣的:自已不就是拉个肚子,怎么莫名其妙变成精神病了?
坐在椅子上,奇一双手互相搓着,显得十分局促。门外的窃窃私语也变得愈发刺耳,恍惚间,奇一仿佛听到这么年轻,看不出来等等话语。
这令他更加惶恐,待到医生敲完键盘,将打印好的诊断单递过来,奇一接下便起匆匆身,缩着头越过人群快步离去,全然没理会身后医生关于放心,小问题之类的安抚话语。
………
男生最终被自已的亲舅舅设计身亡,两个年幼的弟妹也被送往福利院生活,舅舅拿着巨额的资产,仅付给福利院每月800元作为两位亲人的生活费。
至此,故事结束。
奇一停下思考,终于过完了这个人生,也结束了这次堪称荒唐的问诊经历。
“庸医。”
奇一说着,双手用力,将那张纸揉成一团,走到路边的垃圾桶旁,轻轻将其丢了进去。
三
回到家时正值下午六点,门外常年未洗的地毯上,一双深棕色的皮鞋靠在一边。
爸爸今天在家。奇一想着,深吸了两口气,抖动抖动身体,将坍塌的肩膀重新挺起,随后在嘴角挂上一丝微笑,开门进屋。
“回来啦,一一。”男人坐在沙发上,满脸笑容看着奇一进门。
“嗯,回来了。”奇一边换鞋,边答道,声音尽量和平常一样响亮,都说好多次了,别叫我小名了。”
“这不是表示亲密嘛,“男人无奈道,”好了,去把书包放下,洗个手吃饭吧。”“嗯,好。”
换好鞋,奇一不紧不慢走过客厅,习惯性看了一眼墙边的钢琴,碎花的摆布盖在上面,将阳光分出高低的层次,一切都刚好合适。
将书包摘下,随手丢到卧室的角落,奇一洗过手坐上饭桌。“今天怎么样?”“什么怎么样?”
“学习啊,生活啊,和同学相处啊。”“哦,就那样,正常上课。”
这是固定戏码,每过几天就会上演一次,男人不善表露感情,对于儿子的关心仅能停留在简单的问候上。
“爸爸今天也上夜班,你自已在家要记得锁好门窗。”
“嗯,知道了。”奇一没抬头,继续吃着。
“别嫌爸爸啰嗦,注意安全,这是我经常给你说的。”
嗯,好,知道了。”依旧简单的回答,但这次奇一抬起了头看着男人的眼睛,试图用眼神传递自已的真诚。
男人见状也没不再多说,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话题从楼下大妈今天买的什么菜,到国际国内的紧张态势,一如父子俩的生活,零散而琐碎。
吃过饭,奇一起身收拾碗筷,男人也不争抢,而是迅速回到房间,脱下身上的衣服,换上一套工装。他必须要走了。
男人名叫叶诚,原本是一个国有工厂的财务处长。前段时间厂长找到他,说是有个项目,需要一笔资金进行体外循环,让叶诚帮忙走一下账。
这话叶诚一听便知道是什么意思。挪用公款,说的好听点叫体外循环,说的难听点就是用公家的钱赚自已的利润。他的回复异常简单:领导你批条子,我来签字。
厂长也不傻,立即明白这个小财务不愿配合。解决方法也一样简单粗暴:叶诚不称职,调离原有岗位,让有能力的同志上来。
这次谈话之后仅仅三天,有能力的同志就已从广大吃苦耐劳的群众中被挑选出来,走马上任。叶诚则是被发配至车间,干起了吃苦耐劳的搬运工作。
跨上摩托车,带好头盔,随着黄色大灯的引领,叶诚慢慢驶向渐入黑暗的城市。收拾完餐具,将餐桌仔细擦拭一遍之后,奇一也终于能够放心躺回床上。
打开手机,他先是熟练地瞥向角落的的聊天软件:没有重要通知的红色数字。他还是不死心,打开女孩的聊天界面,敲下一段文字:在吗,我想跟你谈谈。
约摸过去十几分钟,屏幕上才传回一条一个字的回复:“在”。
奇一开始构思,他能感受到女孩最近的冷落,话也少了,也不和自已一起散步了,全然不似两个月前的亲密。想了好久,终于开始敲下文字:
“我感觉你最近对我很冷淡,不像之前……”他想听听她的解释。
“分手吧”屏幕上弹出三个字。
奇一呆呆地看着,过了一会,将输入框里敲好的文字全选、删除、重新打字。
“嗯,好。”他回复道。
随后便熄灭屏幕,又一次陷入了白日梦,哦不对,傍晚梦。
女孩是奇一的同桌,两人做了一年的同桌,这学期开学,有一天很突然的,对奇一认真说道:“要不我们在一起吧。”
“啊?嗯,好。”奇一虽然诧异,但片刻之后还是选择了同意--他从不懂得拒绝。
刚开始的时候,两人就如同寻常情侣一般,分享自已的日常,安慰彼此的不快。可中学生的生活,三年如一日的无趣,两人又同处一个班,经历一样的事,所能分享的也不过是私下里,男女生各自的话题。
今日的情形其实早就可以预见。
或许是在一起之后生活一如往常,又或许是因为奇一的态度永远不冷不淡,渐渐的,女孩对奇一失去了兴趣,每日仅保留基础的问候,除此之外,再无特别。
这是奇一的初恋。在他看来,恋爱大概就和小说里写的一样,聊天的话题不过就是早上吃什么,中午吃什么,晚上吃什么。对女孩生活的关心以及日常的聊天,更像是一种作为男友应行的责任,像是游戏里的每日任务一般,应该这么做,于是就做了。
失恋对于他来说,大概也是恋爱的必经之路,像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就会拉肚子一般,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年少的热爱永无止境,也从不停歇,像风掠过每一次心动,却从不为之驻足。他们都还没意识到,人生路上,重要的不是如何开始,而是如何结束。
清晨,松开抱了一夜的枕头,奇一双手张开,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洗漱之后,他走进厨房,将挂在墙上的毛巾取下,放到水龙头下打湿,然后小心翼翼旋转手臂,通过压力将毛巾里的水缓缓挤出,直到变成不再滴水的湿润状态这才停手。
把毛巾叠成方块状,转身来到客厅,角落的钢琴旁。掀开盖在上面的碎花白布,将毛巾覆盖在上面,开始了每天的第一件事。
虽然自母亲离世之后,奇一便再没用过这架钢琴,但这每日的清理工作还是要做的。
父亲还没回来,将钢琴上下仔细擦拭一遍过后,奇一回到房间,收起昨晚的作业,背上书包,仔细检查完每个房间的窗户后出了门。
南方晚秋的早晨,飘着一层薄雾,空气里到处都是湿润的气息。
出了小区,跨过两个街道,来到熟悉的面馆。老板远远看见街对面等红绿灯的男生,手里的面条就已下锅,另一只手拿起碗准备起相应底料。
三两,双打,不加辣椒,十年如一日,从未改变。
吃过早饭,奇一慢悠悠往学校走去。街道上学生逐渐密集,熟识的同学走到一起,抱怨着昨晚的作业,今天的课表。
奇一的闷葫芦性格让他完美的避开了这些无聊的骚扰,孤独的优点在他这里被完美受用。
前面有几个男生正在打闹,奇一认识他们,食堂里总能看到他们插队的身影,课间操总看到他们懒散摆动的手臂,厕所里总会有他们吞吐出的云雾,所谓的“校霸”。
路过他们时,他下意识往旁边走了几步,可这些校园里的小霸王从不注意自已的活动范围,其中一个男生嬉笑着躲避另一个男生推搡,脚下不注意,顺势就朝奇一的方向倒过来。
见此情形,奇一微微侧身躲避,“校霸”的身体直直地摔在他前面。看着平白无故多出来的“拦路石”,奇一眉头微皱。
“你这是什么眼神?”
或许是因为奇一见摔不救的行为,又或许是因为在朋友面前出丑,“校霸”看起来有些愤怒。站起身后迅速将胸膛顶向奇一,下颌微收,抬眼盯着奇一,两人鼻尖几乎碰到一起。
见奇一没有回答,他又用更大的声音问道:“老子问你这是什么眼神!”“你有病啊?”奇一不耐烦说着,侧身欲走。
“你说什么?!”“校霸”瞬间情绪激动,闪身来到奇一面前,胸口用力,狠狠顶了两下,“再说一遍?”
“你有病啊?”奇一老实的将刚才的话又重复一遍。
张轩浩的脸有些挂不住,周围的“好兄弟”们正用一种戏谑的眼神看着两人,他伸手抓起面前男孩的衣领:“你有种给老子再说一遍!”
“干什么呢!”
就在此时,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是教导处的胖主任。她在校门外检查仪容仪表,看到这边的情况便走过来看看。
“老师好!”张轩浩瞬间收起自已的臭脸,换上一副笑脸对着胖主任说道,“我们没事,闹着玩呢。”胖主任好像也认识他们,熟知这些人的滚刀肉性格,见双方没有直接冲突,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呵斥道:“没事就赶紧进校门!”
“好好好。”张轩浩一脸赔笑道。
待胖主任转身离开后他又转过头来,对着奇一说道:“这事没完,你给我等着!”
这世界总有些奇奇怪怪的规则,就比如反派永远有念不完的台词,想作弊时老师永远在注视着你。又比如冲突之后必定要放两句狠话,否则就像夏夜的蚊子一般让人浑身不自在。奇一没有理会,迈步朝学校走去。
来到教室,女孩已经到了,正在与后面的同学说着话。奇一绕过她回到自已座位时她没有任何反应,就好像昨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两人都保持着一种奇妙的默契,互不干涉。
今天天气不好,早上的雾气散去后,天空飘起了小雨,课间操被改成了自由休息。学生们倒是很喜欢这样的日子--不用傻愣愣的做操,也无需用老太太散步的速度绕圈跑步。
十七八岁的中学生总有聊不完的天,男生的球星、游戏,女生的追剧、偶像,他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嘈杂出一场青春的热闹。
奇一趴在课桌上,他的世界也很丰富,此刻正作为一个赛车手感受属于F1的万众瞩目。突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打断了这段奇妙的冒险。
“你跟我出来一趟。”突兀的男声在他耳旁响起。
抬眼一看,是早上的“校霸”,后门外还挤满了他的“追随者”们。“为什么?”奇一平静地反问。
“让你来就来,废什么话?”张轩浩说着,伸手便抓向奇一的衣领。
周围的同学好奇地朝这边观望,这种情形早已屡见不鲜,他们既不敢招惹这些混蛋头头,也不愿帮助平时就不太熟的奇一同学。相比于劝架,看热闹对他们的吸引力反倒更大。
五
秦天刚从卫生间回来,隔着老远就看见两个男生一前一后从班里出来,周围还聚着一帮兴奋的人。两个看似主角的人他都认识,一个是班里的闷葫芦,那个常年坐在角落的沉默男生,另一个是高三的“扛把子”,自已表哥的同学。
秦天是奇一的班长,高一开学的那天,班主任要求大家竞选班干部。这个外向又聪明的大男生一眼就注意到班里男生多于女生,随即用一句男生都来投我,轻松战胜了那个准备充分的女生,赢得班长的位置。
事实也证明,虽然不善于学习,但在煽动性与组织力方面,秦天还是能拿满分的。
话说回来,看到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教室,周围还有数量众多,正在起哄的高年级学生,秦天当即便猜出发生了什么事。
来到楼梯间,双方的气氛已然剑拔弩张,叶奇一同学正一脸愤怒盯着眼前之人,周围的“帮凶”们也已完成合围,一场单方面的“屠杀”看起来势在必行。
“我再问你一遍,道不道歉?”
依然沉默的怒视,张轩浩的愤怒已经到达顶点,这个油盐不进的小子,自已明明已经给了他台阶,只要说句 对不起”,自已就可以顺势表演一番大度。毕竟如果当真打了他,自已也有被处分的可能,教导处那个胖主任可不好惹。
见对方还是不开口,张轩浩便想着稍微推搡几下,至少不能在自已兄弟面前丢了面子。“浩哥,等一下。”
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大战前夕的紧张,双方都朝着声音的来源望去,只见秦天从楼梯上快步走来。浩哥,我是秦宏强的弟弟秦天。”一边表明身份,秦天一边走到奇一身边,略微前面半个身位,将侧面的奇一护住。
“强哥的弟弟啊,我认识你,你要管这事?”张轩洁说道,手指指向奇一。“我们班同学。”秦天回答。
\"这样啊,他早上惹到我了,但我也不是不讲理的人,找他来就是想和他讲讲道理。既然是你同学,看在强哥的面子,我可以既往不咎,只需要他道个歉就行。”说着,自已也微微后退一步,算是给对面之人留出鞠躬的距离。
奇一右脚微动,想要上前理论。他实在搞不懂这么大张旗鼓算哪门子的讲道理,自已究竟又错在哪里,为什么需要道歉。可刚一侧身,胸口便凭空多出一只手,是秦天的。
只见秦天手臂微微用力,将身旁愤怒的男生往后推了推,用另一只手将其拉至自已身后。做完这一切,他才与眼前之人继续交涉。
“浩哥你看这样行不行,”秦天说,“我们班这小兄弟实在不太会说话,我来给你道个歉吧,对不起!”嘴里说着,身体微微前倾,下巴微微收起,算作致意。
见对方已经把话说圆,并且做出了行动,张轩浩也不愿过多纠缠,随即说道:你都这样说了,看在强哥的面子上也不是不行,这次就当算了。”
转身刚想走,身边传出了一阵低低的“切”的声音,是来自于他的好兄弟们,似乎对没有打起来表示深深的遗憾。
张轩浩转向奇一,用一种挑衅的眼神看着他:“以后记着别惹我,老子是火药桶!”放完这句狠话,这才满意地带着自已的朋友们转身离去。
直到对方全部消失在楼梯的拐角,秦天才转头看向自已身后的男孩。“没事吧?”秦天问道。
“嗯,没事。”奇一的话依旧很少。
“没事就好,以后遇到这种事记得叫点人帮你,别自已一个人接。”“嗯,”奇一回答,觉得不妥,便又补充道,“谢谢你。”
“嗨,都是一个班的,不说这些。”秦天说着,伸手搂住奇一的肩膀,“走,回教室,要上课了。”
对于奇一来说,秦天的相助实在超出了自已的理解范围。过去的日子里,他总是习惯自已面对生活的一切,遇到困难也敢得知。
起因是秦天父亲的一个好友,L市的一个知名商人,做的是矿产的生意,盘子铺得很大。近期与一个教育界的前辈搭上关系,对方答应可以将他的儿子送出国念高中,老板考虑到孩子太小,便想着为他找个伴,因此找上了秦天的父亲。
秦天父亲一想,反正自已孩子学习不太行,正好有个机会可以直接出国,况且对方还承诺可以负担两个孩子在国外的所有费用,当即拍板决定下来。
得知这个消息时,暑假还有两个星期就要结束,一脸懵的秦天赶忙开启了告别计划。
夏末的夜市,空气里四处充斥着炙热的气息,火焰、啤酒、辣椒是这里的主题曲,忙碌一天的人们高声交谈,喝酒猜拳,尽情释放自已压抑一天的情绪。
在一个烧烤店里,奇一与秦天相对而坐。这顿饭只有他们两人参与,考虑到奇一和班里其他同学关系一般,而且性格太过内向,与其他人一起肯定会不自在,为避免尴尬,秦天就单独请了一桌。
点的烤串还没上来,奇一便一反常态,一直絮絮叨叨,叮嘱着各种自已觉得很重要的国外生活注意事项
“尽量学会做饭,外国菜真的很难吃。”
“出去了就好好学吧,别再向国内一样了。”
“要注意安全,新闻上天天报道外国人枪击事件……\"
“你今天好像不太一样。”秦天听烦了,不得不打断道,“话真多。”“你不要觉得烦,我爸常说的,自已出门在外要注意安全。”
你少看点新闻,国外没那么危险,而且我也不是一个人,”秦天拿起刚上来的烤串,继续说道,“倒是你,以后要多跟班里的同学交流啊,要不我一走你又是一个人了。”
他好像一直是这样,永远肆无忌惮地表达对周围人的关心,丝毫没有矫情的意思。思索片刻,奇一终于还是问出了那个似乎必然需要提出的问题:“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秦天好像并不急于回答,喝了口酒,又拿起几根烤串慢慢吃着。奇一不催促,也不急不慢吃了起来。片刻,才听到秦天继续开口。
“给你看病的医生是我妈妈。”他看着身边的少年,郑重的说道。“啊?什么?”奇一一时没反应过来,疑惑地问道。
“半年前,给你看病的那个医生,她是我妈妈。”秦天解释道
奇一这才想起,那个说自已可能是精神病,被自已腹诽为“庸医”的慈祥阿姨。
见对方似乎已经想起,秦天继续说道:“那天我妈告诉我,她在门诊遇到了我的同学,而且就是坐我后面的那个,说你是习惯性腹泻,还说有可能是抑郁症,问我什么原因,我就告诉她你母亲一年前意外去世了,然后她说……”
听着秦天的话,奇一的脸顿时便垮了下来,秦天见状连忙解释:我肯定不歧视抑郁症啊,啊不对,我的意思是说我肯定是不信的,只是看你平时太内向了,有点可怜……你……”
奇一的脸色此时已难看到极点,自觉说错了话,为避免进一步深化矛盾,秦天也停止了自已的解释,低头默默吃起烤串。一种少有的沉默在两个人中间逐渐蔓延开来。
同情是这世上最恶心的善意,它时刻透露着傲慢,作为强者的特权,是对弱者情感的施舍。
奇一自认不是个弱者,也不需要他人的施舍,只听见他嘟嘟囔囔,用很小的声音说道:“我不是精神病,你也不是救世主……”
但某个神经大条的家伙好像只听到了前半句,哈哈笑道:“对,你说的没错,不是神经病,咱们是新时代的好青年,怎么可能是神经病。来,喝酒!”
说着便举起了酒杯,用一种极不符合好青年作风的行为开解着好青年。
看着眼前没心没肺的男生,奇一忽然就释然了。是啊,有这样一个人愿意和自已做朋友,是不是又有什么关系呢。可转念一想,又觉难过。
“你能不走吗?”奇一问。
秦天早料会有这样的问题,看着眼前的好友,这个男孩从来就没学会掩饰自已的情感,离别前浓重的悲伤全都写在了脸上,犹豫再三还是肯定地回答:“不能,这事我没办法改变。”
奇一其实也知道,一旦父母决定了的事,大多就不会再有回旋的余地,人生选择这种事是万万由不得小孩子自已做主的。
“那就祝你一路顺风,”说着,他将自已的酒杯举起,学着秦天的样子,用一句豪气干云的江湖话说道,“啥都不说了,兄弟一辈子!”
秦天显然也没料到奇一是这样一种反应,愣了一下才笑道:“对,兄弟一辈子!”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友情的意思就是,我与你交往,并不在于你是什么地位,什么身份,是因为和你一起无论干什么都会开心,因此说话行事才会小心翼翼,唯恐一点差错伤害到我们之问脆弱的羁绊。
七
命运是个混蛋,它不会放任你一直不好,也见不得你过的太好。当生活稍有顺遂,便会突然跳出来咬你一口,虽不致命,却痛彻心扉。
暑假的最后几天,秦天匆匆登上了前往国外的飞机。奇一则是爱上了一款手机游戏,每天都会花上大量的时间,玩的不亦乐乎。
叶诚最近也很高兴,有小道消息称,那个厂长即将被调走,而且调来的新厂长是他的死对头,这样一来,叶诚如同苦行僧一般的搬运工生活应该也要结束了。
这天早上,叶诚正在厨房忙碌,儿子最喜欢排骨,他要做一顿莲藕炖排骨作为庆祝的盛宴。“咚咚咚”,剁骨头的声音不断传来,奇一听得烦躁,索性将门关上,继续自已的游戏。
就在房门关闭后不久,厨房的方然传来“铿”的一声,然后是一阵金属敲击地板的“乒乒乓乓”声。
叶诚看向手里的刀,原本锋利的刀刃被崩出一个大大的缺口,环顾四周,家里也没有其他的刀可以替代,看来只能出去找个师傅磨刀了。
将刀用报纸包好,走出厨房,儿子房门紧闭,想来又在玩游戏,暑假还有几天,就让他享受这最后的疯狂吧。这样想着,叶诚没去打扰奇一,转身出了门。
......
电话打过来时,奇一正在酣战,见来的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以为是骚扰电话,没多想就挂掉了。片刻,那个电话又一次打过来,奇一只能不耐烦的暂停游戏,将电话接起。
“喂,你好,请问哪位?”虽然不太开心,但奇一还是礼貌的询问。“你好,请问是叶诚的儿子叶奇一吗?”
“对,我是,请问您是?”听到对方说出自已父亲的名字,奇一谨慎问道。“我这里是xx路派出所,你现在方便过来一趟吗?”奇一顿时紧张:“是出什么事了吗?”“是叶诚有些情况。”
“啊,我爸爸怎么了?”奇一焦急道。
“具体情况电话里不方便说,你先过来,记得带一些换洗衣物。”电话那头的声音没有丝毫感情波动,毕竟这是他们每天都要做的事。
匆匆找了个口袋到父亲的房间抓起几件衣服装进去,想了想,又打开衣柜找了几件秋天的衣服,这才急忙赶往辖区派出所。
派出所里,奇一没有见到叶诚,警官接过衣服,告诉他叶诚涉嫌过失杀人,现已被刑事拘留,案件审理期间不得探视。
时间回到数小时前,骑着摩托的叶诚正盘算着这把十几年的老刀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磨好,如果不行就买一把新的。
正想着,突然一股巨力从侧后方袭来,叶诚瞬间感觉无法掌控手中的握柄,摩托车七扭八拐之后,斜斜地倒了下去。
好不容易从地上爬到路边坐下,一个男人的怒吼就从后方传来。“你TM怎么骑车的,会不会看路啊,把我车都撞坏了!”
从车上走下来的男子一看就很社会,留着光头,胳膊露出的地方满是纹身。
叶诚刚才摔倒,小腿现在还在疼,没好气道:“是你撞的我,怎么你还有理了?”“这里是机动车道,你个破摩托在这里骑就是错,赶紧拿钱出来。”男人不满道。“你这种人是怎么过的科目一,连摩托车是机动车都不知道?”叶诚反问道,“老头,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老子叫你赔钱听不懂吗?”
“报警吧。”叶诚见对方蛮横无理,也不愿理睬,肯定地甩出自已的回答。
“嘿,你个老不死的,你给我等着!”一边说着,男人转身朝自已车子的后备箱走去。重新过来的男人手里已多了一根甩棍。“老家伙,我再问你一遍,赔不赔钱?”
叶诚见对方一脸凶相,叶诚不想理会,起身去扶自已的摩托车,没曾想对方见他态度如此冷漠,竟挥舞着甩棍直接冲了上来。
猝不及防的叶诚被一脚踢倒,可对方并不想就此收手,对着伏在摩托上的叶诚疯狂抽打,嘴里不停冒出“你个老不死的”,“老子弄死你”等嚣张的话语。
慌乱之中,被一次次击打的叶诚摸到了放在摩托车上的菜刀,脑袋一热,抽出来便向身后奋力挥动过去。
包裹的报纸显然无法阻挡刀锋的锐利,残缺的刃口在男人的脖子上划出一道深深的口子,随着鲜血顺着动脉喷涌而出,男人一脸不可置信,捂着脖子缓缓向着地面倒去。
过了好一会,惊魂未定的叶诚才看到身后因失血过多一直在抽搐的男人,随即拿起电话拨打了急救热线。可惜的是男人受伤的地方是颈部的大动脉,失血的速度实在太快,救护车还没赶到就已经断了气。
听完整个过程,奇一已然情了。他实在不敢相信,一向老实的父亲竟然能挥刀将对方一击砍死。浑浑噩噩回到家中,奇一这才想起打电话求助,可是白已又能给谁打电话呢?
奇一的母亲是独女,外公外婆去世的早,他们过世之后,与那边的亲戚便断了联系。叶诚这边,白从被贬到搬运工,以前的亲戚朋友也是逐渐减少了往来。现在的情况一如少年故事里的主人公,落难之时自有秃鹫环视,等待将死之人慢慢腐烂。
还真是应了那句老话:锦上添花者多,雪中送炭者少。
八
生活的意思就是先生存,再活出精彩。奇一现在正处于生存这个阶段。
叶诚进去之后,首先面临的问题就是吃饭。奇一手里只有300的现金,以及之前从生活费中攒下的1253.4元存款。叶诚的银行卡虽然还在家里,但因为有可能需要赔偿,被银行暂时冻结了存取功能。
从叶诚被捕之日算起,到现在整整7天,奇一每天都会打很多个电话,父亲的朋友、亲人,母亲的亲人、朋友。
电话接通,奇一总是热情地问好,随后交待家里出了点事,询问一下能否帮忙,无论是叶诚的案子还是自已的生活。
一开始接电话的人还不少,听过奇一的描述后,也都借口有事,匆匆挂断电话。遇到脾气好些的,也不过是用极官方的口吻表达一番客气的亲切。但随着叶诚的事情逐渐传开,电话接通的次数也慢慢变少,直至后来一天也接不通一个。
现在时间是9月3日,从物业出来时,奇一手里的现金变成了一张缴费凭证:物业服务费:伍拾陆元整。居民水费:拾柒元整。
居民电费:壹伯叁拾捌元整。代收垃圾清运费:捌元整。
……
明天要开学,奇一先是给班主任打去电话,说明自已有一些情况,这学期可能无法上晚自习,随后询问了具体要求,以及需要提交的书面申请格式。
接着他走出小区,仔细巡视了一遍周围的街道,在街角的酒吧门前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招聘公告。本来对于像奇一这样的未成年,老板是不愿收的,但听到少年一遍遍的请求,出于人道主义,还是答应了这个男孩。工资每天100,全月无休。
从开学第一天起,奇一的生活就陷入了一种规律且紧凑的节奏。
上午7点30起床,从家赶往学校。上完一天的课,下午5点迅速返回家中,放下书包,换下校服,接着到小区外的中式快餐店,花15-20块吃上一天的仅有的一餐。
饭店采用的是称重的形式收费,奇一每天都会谨慎的选择自已的食物,凡是带骨头的不要,凡是汤汁过多的不要,精心挑选之后荤素参半、营养均衡,满满乘上两大碗饭,坐到某个偏僻的角落快速进食。
吃过饭后不着急高开,坐在餐厅里一边享用免费的饮料,一边打着不断被拒接的电话。临到晚上8点才从餐厅出来,在酒吧一直工作到半夜12点。回家还要写白天布置的作业,待到入睡已是凌晨3点。
这逼仄的生活一直持续到10月5日-一奇一拿到了人生中的第一笔工资。
就在上周,派出所打来电话,通知他父亲已被移送司法机关,并询问他是否需要请援助律师,今天是周末,他要赶去第一次与律师见面,
在合众律师事务所的接待室里,奋一见到了对方。
律师姓王,戴着眼镜,看起来只有二十多岁,很年轻的一个小伙。
奇一的心瞬间跌到了谷底,年纪太小,看起来比自已大不了多少,辩护的经验很可能不足。事实也证明他的判断没错,对方第一句话便给他泼了盆冷水。
“你父亲的这个案子我仔细研究过了,”王律师说着,扶了扶眼镜,“说实话,辩护的空间不大。”
说到这里,王律师又扶了下眼镜,脸色凝重看着面前的男孩。
“王律师,您长我几岁,又是这方面的专业人士,求求您一定要救救我的父亲!”奇一说着,右手伸向上衣口袋,从里面拿出一个信封。
“我知道您作为律师是需要收费的,我确实没多少钱,这是我打工挣来的所有的钱,加上之前存的一共4000,您先收下。之后我还能继续工作,拿到工资一定第一时间给您送来,求求您,一定尽力帮帮我的父亲!”
看着眼前递来的信封,王律师连连摆手:“这可不行,你先收回去,这钱我如果收了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一阵推让,好不容易将奇一的好意婉拒之后,他才继续说道:“我真的已经尽力了,但你父亲这个事确实不太好做无罪辩护,只能考虑减刑辩护。该做的我会尽全力帮你,但结果好坏,就不得而知了。”
见对方态度如此强硬,话语里也丝毫没有留有余地,奇一顿感心灰意冷,起身鞠躬道歉后便要离开。看着男孩落寞的背影,王律师眼中也闪过一丝不忍。
“叶奇一,你等等,”他喊道,“我给你说个事吧。”
九
早上,负责叶诚案的周星法官穿戴整齐,刚一开门便看见一个陌生的男孩站在自已家门前。男孩身穿L市实验中学的校服,背着书包,看来还是个学生.
“你是?”周星问道。
“你好,周法官,”男孩的头微微低下,目视着男人说道,“我叫叶奇一,叶诚的儿子。”“哦,你好你好。”周星反应过来,是那个过失杀人的案子,听说他有个儿子在实验中学念高中,应该就是眼前这个男孩。
“周法官,我爸爸是无辜的!”
很显然,这个男生并不会什么谈话的艺术,聊天一开始便直入主题,并没有丝毫的委婉与含蓄。“小叶,你别着急,”周星说道,“你爸爸这个事还在调查审理阶段,在法庭宣判之前,他都只是嫌疑人,并不一定会被判刑。”
“周法官,您别看我小就敷衍我,我知道您是主审这个案子的,求求您,一定要帮我爸爸证明清白!”说着,奇一迅速后退一步双膝下跪,随即将头重重地磕在地上。
“叶奇一你这是干嘛,”周星赶忙上前扶起那个孩子,“不是我不帮你,是这个案子真的还在审理中,我们有纪律,审理期间不能向外透露案件进展。”
好不容易将奇一扶起,周星继续说道:“法院一定会公正审理,你的援助律师也会尽力帮助你,你现在着急也是没有用的,现在你应该做的就是好好生活,好好学习。”
奇一没有回答,只是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盯着周星。
“唉,”重重叹了一口气,周星伸手抚向奇一的后背,“走,我和你一起下去,你先去上学。”其实作为本案的主审法官,周星最近为此事也操碎了心,考虑到叶诚早年丧妻,且独自抚养一个孩子,他也想尽可能为叶诚找寻正当防卫的可能。可惜的是目前的各种证据都表明,叶诚的行为达不到正当防卫的判定标准,顶多能算是防卫过当。为此,合议庭已爆发过数次争吵。
这些内情奇一并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已没钱没势,没有任何资源,因此需要早上提前一个小时起床,到周法官的家门前跪下。长达4个月的时间,他每天都这样做,希望对方能像书上写的那些正直的人一样,看在自已一片赤诚,判案的时候可以网开一面。然而少年这些固执的勇敢,终究没能换来小说里的网开一面,周星是个极守规矩的法官,关于案件的进展他丝毫没有向奇一透露半点,可他实在低估了这个孩子的执着,每天早上,在自已家门前都要上演一出拒绝的戏码,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开庭的那天。
“经L市中级人民法院审理,20xx年x月x日上午11时20分许,被告人叶诚……”
作为被告的儿子,奇一在旁听席安静地听着自已父亲的经历,他是那样的安静,整个过程不带一点表情,只有在与叶诚对视的一两秒才有些许的情绪波动,让人不禁怀疑这到底是不是叶诚的亲儿子。
“经合议庭评议并经审判委员会讨论决定,依照……”
周星在台上一字一字清晰地念着手里的判决书,奇一在台下却陷入了恍惚。这几个月,他每天只能睡3-4个小时,长时间休息不足加上每天只吃一顿饭,让他的精神与精力都达到了一个最低点,因此时常不在状态,
“判决如下:”“全体起立!”
书记员洪亮的声音打断了奇一的迷糊,他缓缓站起,与周围的人一起平静地准备接受父亲的命运
“一,被告人叶诚犯故意伤害罪,判处有期徒刑五年;二,免除一切民事诉讼:三……”
“被告人叶诚,自本案宣判之日起,你可以在十日内向我院提起上诉,请问你需要上诉吗?”回过头看了一眼旁听席上眼神空洞的奇一,叶诚转头对法官肯定地说道:“不需要。\"
......
L市的监狱内,奇一终于见到了阔别数月的父亲,“爸,”奇一说着,脸部肌肉微微扯动,努力挤出一丝笑容。
\"一一,”看着玻璃之外消瘦的儿子,叶诚的眼眶有些红了,“这段时间,你辛苦了。”\"爸,我不辛苦,”奇一说,“你在里面还好吗?”
“还好还好,没什么困难的,周法官经常来关照我。”叶诚说道,*……\"
奇一不知道这种时候该说什么,只能沉默以对。这可真是奇怪,明明分开许久,本应有无数的话要讲,可当真见面的时候却什么也说不出口,好像仅仅看到对方就已经很满足了。
“一一,”看到沉默的儿子,叶诚努力压制下自已的情绪,“给爸爸说一说你的生活吧,就随便说一说外面发生的事。”
听到这话,奇一思索片刻,开始了自已的讲述,话题从楼下大妈今天买的什么菜,到国际国内的紧张态势,零散而琐碎,只不过这一次,主讲人从叶诚变成了奇一。
“叶诚探视时间到,挂断电话。”身后冰冷的声音传来,打断了父子二人难得的温情。“一一,”叶诚看着窗外眼神逐渐暗淡的儿子,一时竟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自已在家,记得关好门窗,要注意安全。”
这是叶诚挤了半天才挤出来的最后一句话。奇一没有回答,用眼神传递着自已的真诚,一如过去那样,只是现在却是一墙之隔,物是人非。
从监狱回到家,已是夜晚九点。
阳台的门没关,晚风鼓动着窗帘像一个曼妙的少女翩翩起舞,奇一穿过客厅,走到推拉门旁伸手想要关门,但实际的动作却是拉开窗帘,走到阳台的地板上席地坐下。
坐在地上掏出手机,奇一突然很想给秦天打个电话,但想到他那边现在好像已是深夜,贸然打电话扰人清梦也不太合适,随即便又放下手机。
奇一很奇怪,明明一件大事了了,自已好像还是无法放松下来,身上的肌肉依旧紧张,心跳依旧快速。
常听人说抽烟可以缓解压力,往常见到父亲抽烟时也是一脸放松。奇一伸手从兜里掏出烟盒,原本是带给叶诚的,可是看守不让送进去,从中取出一根,奇一将其塞到口中。
初春的夜晚伴着凛冽的风,打火机怎么也打不着,奇一试了很多次,直到终于想起父亲,想起他用手挡风的动作。
“啪!”
微弱的火焰在少年的掌心升起,明亮异常,周围的包裹还很稚嫩,稀疏的指缝不断窜进寒气,惹得火苗不断跳动,但依旧倔强的释放着热量。
奇一小心将烟头移至火苗上方,就这么叼着,直到香烟的的前半部全变成黑色,才看到一缕烟雾缓缓飘起。
熄灭手中的火机,将它小心放到身边。奇一深深吐出一口气,随后包裹着半截滤嘴狠狠吸气。未经口腔温润的烟雾,顺着气流的方向直冲十八年来从未被洗礼过的咽喉。
奇一瞬时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刺激,辛辣的滋味从喉部一路高歌猛进,冲过气管,直插肺部。身体对此做出了强烈的抗议,咳嗽,一刻不停的咳嗽,仿佛要把肺拆开、撕碎,再一口气咳出体外。
手里的香烟还在燃烧,刚才剧烈的咳嗽让奇一将它摆到了一个错误的位置。烟雾升起,绕过嘴唇的起伏,顺着设定好的弧度灌入鼻腔。
“啊欠!”一个大大的喷嚏。
若是在公众场合,这样又咳又喷的怪异行为定然会被好心市民举报,随后被救护车拉走进行下一步的治疗。
折腾一会的奇一没有扔掉手中万恶之物,反而继续吸入第二口,又是一阵强烈的咳嗽,接着是第三口,第四口……
他就这样一边抽,一边咳,一边打喷嚏,眼泪鼻涕喷涌而出,纵横流淌在少年的脸庞。解压的事物用着另一种形式助人解压。
第一根烟燃尽,奇一没有停下,又点燃一根。这次的反应比刚才小了许多,或许是遗传自叶诚的天赋,奇一渐渐掌握了吸烟的诀窍。
可刚才的剧烈刺激令他忽略了脑袋的昏沉感,初时不太强烈,待到两支烟过后,尼古丁的作用已经让这种昏沉进化成了眩晕、恶心。
奇一此时双手抱膝,将头深深的埋在两腿间,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某一瞬间,眩晕感达到顶点,他猛一侧头。“哇”一口吐在了旁边的地板上。
好在从监狱出来到回到家里,他已一整天没有进食,所能吐的也不过是胃内的一些酸水。
吐过之后,奇一瘫软在地。初春的晚上还是有些阴冷,夜风裹挟着生活的苦痛拍打上来,脸上黏的湿的,苦的咸的,冰的凉的,一阵生疼。
“这害人的玩意。”
奇一说着,将燃尽的烟头丢到一边,艰难抬起手,用袖子胡乱擦了遍脸,随后摇摇晃晃走回房间躺到床上,伴着残存的眩晕感,沉沉睡去。
十一
又是一个早晨,忙碌了几个月的奇一终于不用每天早起,跑到周法官家门外下跪。在面馆吃过早饭后,奇一心情大好,朝着学校走去。
今天天气不错,想来应该是一个温暖的春日。
快到校门口时,在一个拐角处,奇一看见了一群“熟人”-张轩浩与他的兄弟们,那伙“校霸”正聚在一起抽烟,周围路过的学生自然地远离着他们。
皱了皱眉,奇一也顺着人流的方向,远远地想要避开这伙混蛋。可是奇一看见了他们,他们也自然看到了他,随着张轩浩低声说了几句话,一伙人竟丢下烟头,朝着奇一的方向走来。
“哟,小子,又见面啦。”隔着老远张轩浩嚣张道。奇一不想招惹,换了个方向要走。
“别急着走啊,咱们老相识了,聊聊天呗。”依旧的嬉皮笑脸,笑容里带着一丝嘲讽。“听说你‘大哥’出国啦,现在没人罩着你了,所以才这么怂啊?”周围的一众小伙听到这话也不由得笑出了声。
“哦,对了,听说你爸杀了人对吧?”见对方还是不理自已,“浩哥”又抛出一个话题来。“怎么样,你爸这么牛,你怎么这么怂啊?”
听到这话,愤怒逐渐在奇一的体内堆积,只见他皱着眉头,朝着张轩浩怒目而视。“哟哟哟,又是这个表情啊?说你是杀人犯的儿子就不爽啦?”“我爸不是杀人犯!”奇一依旧克制着,但也努力反驳回去。
杀了人还不叫杀人犯叫什么?还有,”张轩浩收起笑容,你刚才那个眼神让老子很不爽,给老子道个歉就放你走。”
这才是他的真正目的。上一次因为秦天的搅局勉强收手,但这实在让他觉得丢了面子,正好今天看到奇一自已上学,又听说秦天已经出国去了,因此想要在这找回场子。
奇一也明白他的意图,不想再与这种人有牵连,侧身便作势要走。但张轩浩可不会让他这么轻易离开,伸手按住奇一的胸口,将他推了回去,身边的兄弟们也在这时完成了合围。
“叫你给老子道歉,没听到吗?”一边说着,张轩浩一边用食指猛点奇一的额头。
“我说过,老子是火药桶,”见奇一还是不理睬自已,他便开始更进一步的挑衅--用手轻拍奇一的脸颊,“不要随便惹我不高兴。”
奇一受到这番羞辱,伸手挡开了张轩浩的手。
见此情形,周围的人都伸出手来,将奇一推回原位。“乖乖站好哦。”有人这么说道。
“你小子还不服啊。”这是张轩浩说的。说罢右手用力,一巴掌就挥了上来。周围的人又是一阵起哄,开心地看着事情越闹越大。
此时的奇一已是一万分的愤怒,他可以接受别人言语上的不干不净,但是像这样明目张胆的身体侵犯是万万不可容忍的。只见他眼神凶恶,牙关紧闭,连带着嘴唇也微微发抖,两手更是用力握紧,随时准备冲上去与眼前之人拼命。
“你看起来很不服啊,”张轩浩依旧肆无忌惮挑衅着,右手更是再次伸出。
就在他的手距离自已的脸越来越近时,奇一突然发动,双手抓向对方的胳膊,同时张嘴咬了上去。
张轩浩吃痛,疯狂地挥动起自已的手臂,试图将奇一甩开。可奇一不管,死命的用双手固定住他的胳膊,同时牙齿开始左右摩擦。
“啊!这他妈疯狗”张轩浩奋力叫道,“快来帮我!”
周围的好兄弟们见状赶忙冲上来,有将双手插在中间,想要将奇一的头从张轩浩手臂上摘下来的、有单手成虎钳状,试图分开疯狗紧闭的嘴巴的、有大声呼喊松口的、还有将拳头、膝盖不断招呼到“行凶者”身上的,七手八脚,七嘴八舌,好不热闹。
直到某一刻,伴随着一声惊天的嘶吼,众人终于将两人分开,失去了牵制的力量,两人都重重地捧在了掉地上。
张轩浩躺在一边,嘴里不断传出痛苦的哀嚎。在他手掌捂住的地方,股股红色液体正不断喷涌而出。奇一被推倒在另一边,却没有像对方一般情绪激动,反倒是极冷静地捂着肚子,慢慢从地上爬起,站立之后又歪头从嘴里吐出一块鲜红的固体,抬起另一只手腕在嘴边胡乱一撩,霎时便将那抹般红涂满了小半张脸。
聚拢过来、不明所以的学生依照人性同情弱者的特点,自然选择了看起来更加凄惨的一方,人群像个巨大的葫芦分成两个圆圈,一头密集一些,一头大一些,并且还在逐渐变大。
众人簇拥着的无辜受害者还在地上呻吟,奇一目光阴冷看着他,像一头受伤的野兽,死死盯着进犯森林的人类。
“都让开,围着干什么,不用去上课了吗?”
威严的声音将人群撕开一道裂缝,但他们并未散去,只是将教导处主任放进来一起看热闹。
在看清现场的情况后,胖女人顿时用手捂住了自已的嘴巴,随后如同学生们的选择一样,迅速跑到张轩浩身旁蹲下。
“同学,你怎么样了,快叫救护车!”
随后她似乎又想到了什么,转过头来一脸愤怒的看着那个站着的男生:\"你是哪个班的?怎么能下这么重的“手”?!”
接着立马又回头看着张轩浩:“同学,你别担心啊,救护车马上就来。”
整个过程奇一都一言不发,只是冷眼地看着这出闹剧,仿佛与自已根本就没有关系一般。校长办公室里,奇一还是用那种死鱼一样的眼睛默默看着面前愤怒的女人。
“校长你看看,你看看,这就是你们的学生!”女人的指头笔直的指着男生的额头,。
“我儿子现在还在医院躺着,那么大一块肉,要缝多少针才能缝好?多少针才能缝好?”女人越说越气,抬腿就朝着男生踢去,要不是一旁的校长死死拉着她,这会可能已经打上了。
“咚咚咚。”
恰在此时,敲门声响起。“进来!”校长如释重负。
胖女人推门进来,先是郑重地看向校长,随即将目光转向一旁的男生,一脸复杂。
“叶奇一,”她说道,“你先去卫生间清理一下,学生要有学生的样子,一脸血看起来像什么样。”奇一听到这话,抬头看了眼教导主任,随后僵硬的点点头,转身离开了校长办公室。办公室里,教导主任拿出手机,先是让校长看了段视频,接着招呼女人过去一起观看。
等奇一从卫生间回来时,只有校长站在门外,正单手招呼他过去。办公室的门紧闭着,里面不时有女人的声音传出,但语气似乎比刚才弱了许多。
寄一同学是吧,”校长看着男生,自顾自的继续说道,这件事我也基本了解了,虽然事端不是由你挑起的,但你的处理方式确实太过极端,现在学校呢念在你还是学生,也就不处理你了,但是你可能需要暂时回家上网课,等风头过去了再回学校,你看行吗?”
校长的语气没有任何询问的态度,仿佛是早已写好稿子一般,平静的说给奇一听。“好。”奇一回答道。
校长拿到应得的回答,随即换上一副慈祥的面孔,搂着奇一的肩膀向楼梯口走去,一路上全是“你也别太在意”,“不会留档案”之类安慰的话语。
“好了,我就送你到这里了。”校长说着,将奇一轻轻推向焦急等待的班主任那边。“怎么样?”待看到校长走远,班主任立即紧张的问道,“学校怎么说?”“嗯,没什么事,就是暂时回家上网课,不给处分,不留档案。”
“那就好,那就好!”班主任像是松了一口气,连连抚着自已的胸口。“学校是叫你现在就走吗?”“嗯。”
“唉,好吧,”班主任的语气里透着数不尽的无奈,“走吧,我带你回班里收东西。”“好。”依旧简单的回答。
......
奇一从后门走进去的那一刻,原本还有些窃窃私语的教室像被按动了某个按钮,一瞬间安静下来。同学们集体低下头做着自已的事,仅有几个悄悄回头,用一种夹杂着好奇、害怕、同情,等复杂情绪的眼神看着那个男生。
回到座位,原本紧贴的蓝色桌子间出现了一个大大的空隙。像东非大裂谷一般横亘在两张桌子之间,桌子主人划清界限,洗白自身的态度可见一斑。
奇一深深看了女孩一眼,可她并未抬头,她确实也不敢抬眼看身边的这个男生,他站在旁边,白底的“战袍”上挂满点点暗红,像一个个功勋章,尽情彰显主人的残暴与凶狠。
微微叹了一口气,奇一开始收拾起自已的课桌。将书包塞得满满登登,再将塞不下的书抱在手中,随后转身走出教室,整个过程一言不发,全班师生也配合着尽量不发出声响,用一种近乎肃穆的氛围,等待着奇一同学的离开。
十二
奇一是穿梭于高楼广厦间的鲁滨逊,但比起拥有星期五的荒岛,他的世界了无人烟。回家后的生活一下子慢了下来。
在家上网课后可以不用再那么早起床,节省出来的时间能让奇一睡到自然醒,然后慢悠悠到两个街道外的面馆吃饭。
三两,双打,不加辣椒。
吃完之后回家开始一天的网课,下午5点,准时去小区外的中式快餐店,20来块,荤素参半,营养均衡
日子好像一夜之间回到了半年前,不同的是奇一现在已经不需要再去打工赚生活。叶诚的宣判免去了一切民事诉讼请求,银行卡也随之解冻,恢复了自由支取的功能。
吃过晚饭回到家,如果天气允许,奇一会盘腿坐在客厅的地板上,那架老钢琴的旁边。让夕阳暖暖的洒在自已脸上,享受傍晚清风的吹拂,并在此期间构想一个有趣的故事。
是的,他又捡起了那个近乎忘记的习惯。
不同于叶诚在家的时候,屋子里总是乱糟糟的,衣服到处乱扔,家具上也积了厚厚一层灰。除了每天依旧要擦拭一遍钢琴,对于其他的事情奇一好像丧失了所有兴趣。
一个人在家,也不用过得那么规矩,至少在奇一心里是这么想的。
这种生活说不得好,也并不太差。若是日子就这样一直安静地过下去,好像也还不错,可世事常与愿违,树欲静而风亦不止。
这天,写完所有的作业,奇一如平常一般早早关灯上床,闭着眼睛静静等待睡意的到来。这个过程一般要持续3-4个小时--自叶诚出事就开始的严重失眠。
今晚的风很大,客厅的窗帘好像被吹开了,奇一并未理会,专心与清醒的意识进行抗争。过不一会,又听到一阵柜门晃动的响声,这一次,他实在无法忍耐了,起身准备去关阳台的门。还未行至客厅,奇一便感觉不对:刚才还嗦嗦作响的客厅,此时竟是寂静无声。果然,转过走廊,视野瞬间开阔,电视机旁的展示柜旁,一个黑影正在那里,奇一警觉,赶忙拿起手机点开手电筒的按键。
黑影也是一惊,站在那里一动不敢动。
男人已经盯了这家很久,位于4楼却没有安装栅栏,屋内里只有一个男生自已居住,而且每天晚上很早便会关灯睡觉,今天风大,路上行人很少,便顺着水管爬了上来。可他万万没想到,奇一这个重度失眠患者,每天入睡的时间可比关灯的时间晚太多了。
手机的灯光照向前方,一个满脸胡茬的中年男子,手里正拿着父亲的手表。这种情况即便反应再迟钝的人应该也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小偷!
奇一的拳头瞬间握紧,但他没有轻举妄动,小心挪步,慢慢后退到餐桌旁。见对方没有行动,拿起桌上的碗便朝着男人的方向奋力扔去。
直到被飞来的碗砸到身上,男人才吃痛开始躲避,顺手也拿起手边趁手之物回击奇一。奇一从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一时不知道怎么处理,只能不停拿起手边的东西,不停朝有响动的地方扔去。
双方就这样你来我往,玩着经典的躲避球游戏。慌乱间,奇一抄起桌旁的椅子,用尽全力,抡图了朝男人抛去。
透过手机的灯光,男人看到了这一疯狂的行为,深知不敢硬接,急忙侧身向一旁躲去。
椅子像世界名将脚下的足球一般,在空中划过一道美丽的弧线,华丽地飞向客厅的角落……
十三
摧毁一个少年其实十分简单,只需要先摧毁他的希望,将他的未来扼杀;再击溃他的生活,让他活在痛苦的当下;最后一件事,打碎他的回忆,令他无法再从过去汲取丝毫力量。
如此一来,无论多么坚强的人,都将被彻底打倒。“铛!”
那架封存近两年的钢琴,用最洪亮的声音将最痛苦的呻吟迅速传遍整个房间,就像婴儿初生时的第一声啼哭。音波在墙壁上来回弹撞,随后悉数涌入奇一的耳蜗。
奇一感觉一把重锤突然砸向自已的心脏,情绪像积木游戏里的曹操,在身体里胡乱冲撞,试图找到唯一的出口。它前后上下左右四处翻滚,将奇一的五脏六腑统统扭曲、变形、移位。
他就那样呆立在原地,浑身不住地颤抖,可他就这样站着,不敢移动,也不敢开灯。
透过街边路灯远远传来的光线,隐约能看到此时屋内的情形。打斗造成的碎屑铺满一地,往日墙角钢琴的轮廓突兀出四根触手,组合在一起,看起来像是戈壁碎石之上,平白竖起的巨大天线,正向这黑暗的荒原散播某种可怖的情愫。
就这样过了许久,奇一终于回过神来,是因为身体内的疼痛已达到了顶点。他微微张开嘴,脸上的肌肉止不住的抖动。
房间里只剩下他自已,那个小偷早已不见踪影,他开始转身朝卧室走去,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哆哆嗦嗦,像是一个年过古稀的老人。
好不容易回到床上,少年已然坚持不住,双腿夹住被子,蜷缩成一团,就像婴儿在母亲肚子里那样。少年狠狠憋气,他知道,这种时候或许掉几粒眼泪就能让自已好受许多。可泪腺像是枯萎死亡了一般,许久也没有半点跳动。
某一刻,他终于受不了那巨大的窒息感,长长叹了口气,随后又猛地将被子塞在嘴里,用尽全力疯狂呐喊,时而又举起拳头,狠狠砸向自已的胸口。他用尽一切力量折磨着自已的肉体,企图减轻精神上无与伦比的痛苦。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种癫狂的疼痛才终于从身体里逐渐消退,屋内是死一般的寂静。
黑暗中,男生缓缓从床上爬起来,一步一步挪到客厅,随意的用脚拨开散落一地的碎屑,背靠钢琴席地坐下。两脚自然叉开,双手垂于腿上,偏着头,像往日欣赏夕阳一般看向窗外,头顶是那四根巨大的天线。
他好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也许是等待朝阳,又或许是其他的什么东西。可惜的是,太阳从不在这个方向升起。
初升的的晨光悄然从身后的厨房进入屋内,跨过灶台,翻越餐桌,逐渐蔓延至整个房间。
奇一没有动,依旧保持那个姿势,靠着钢琴,看着窗外。他就枯坐在地上,一夜,一天,没有人知道这个大男孩在等什么,也没人愿意知道。
面馆老板很好奇,今天那个长发男孩没有如约前来,也许是换了地方吃早餐,也许是去上学了。他也只是这么想想,收拾收拾还要准备迎接新的客人。
今天是个阴天,担心一会可能会下雨,老板走到门外奋力拉开了裹着的巨大雨伞,为底下的几张矮桌提供一片被遮蔽的空间。
可他终究失算了,暗沉的阴云就这么挂了一整天,像一张密不透风的塑料袋,笼罩在人来人往的城市上空,压得人喘不过气。
下午六点,坐了一天的奇一终于动了,他缓缓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随后转身将四脚朝天的椅子先生小心取下。
那架老钢琴已面目全非,面板从中破碎,裂成几块规则不一的残片,裹挟着碎花的白布深深插入钢琴的内部,与扭曲的琴弦纠缠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这老家伙,在这个家里走过了十几年的风雨,外面的高密度板早已腐朽,全然承受不住奇一奋力的一击。
奇一怔怔地盯着它看了好一会,随后神色淡然,如行尸走肉般迈开步子,转身朝着卧室走去。
回到房间,拿起角落里已积了一些灰尘的书包。奇一拍了拍上面的尘土,将里面的书一股脑全倒在床上,拉好拉链,这才将书包背到背上。
走出卧室,小心将门关好,随后来回走入卫生间、书房、父母的卧室,确认每一扇窗户都已关好,又小心关上每一扇门。
最后终于回到客厅。将推拉门拉拢、锁死,又把两边窗帘拉拢到一起,严丝合缝,不透过一点光亮。临出门前,他又想起什么。返回家中,翻箱倒柜找到一截绳子,将其塞入书包,这才转身放心离开。走在小区的院子里,空气中飘荡着饭菜的咸香的气息,一处处亮堂的房间里,住家的人们正准备着盛宴,预计款待忙碌一天的家人。少年却无心欣赏。
他走到一处花坛边停下,左右瞧瞧见四下无人,这才将书包卸下。拉开拉链,把背包里的绳子取出放到一旁,随后开始捡起石头。
花坛边的石块,拳头大小,奇一将他们逐个放进背包。大约放了二十来块才停下手里的动作,把书包提起拎了拎,感受一下手中的份量,随后拉上拉链,重新背回背上。
身后的重量将少年的脊背压得稍许弯曲,但他好像并不在乎,自顾自将一旁的绳子拿起,一端绕过肩带,在胸前交叉,接着再绕一圈,再交叉,直到将书包牢牢固定在身上,这才满意的将两端拉起,打了个死结迈开双腿,奇一背负着比平日的书本重得多的负担,艰难向外走去。吭哧吭哧来到往日上学每天都要走的桥上时,他已是满头大汗。
此时正值晚高峰,桥上人来人往,车来车往,少年也不急,慢慢走到桥边,将身后的重担放于桥墩之上,靠着桥壁大口喘息。待到气息终于平静,少年也缓缓抬头,欣赏起这熙熙攘攘的红尘人世。
春天日头没那么长,夜色已如大幕拉起一般涌向人间。黄色的路灯从头顶直冲远方,像是没有尽头一般延伸进浓重的夜里。桥对面有一个的小伙,拿着一把黑色的破吉他,正卖力歌唱。
“我想要怒放的生命,就像飞翔在辽阔天空……”“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
他这样一首首唱着,换来路人的侧目、偶尔的赏钱、以及街对面,那个高中生嘲弄的表情。
西装革履的白领,蓝白校服的学生,骑着摩托的工人,他们一一路过这个神色怪异的少年,目光却没有丝毫停留。
没人知道这个男生在想什么,也没人愿意知道。
日落西山,华灯初上,路上的繁华逐渐褪去,遮蔽了一日的阴云也慢慢散去,露出天边皎洁的圆月。少年安静等待着,等着车流逐渐稀疏,行人不再匆忙。
终于某一刻,桥上再无一辆车、身边再无一个人、空中再无一首歌,奇一也再无一丝顾虑。他轻轻翻过栏杆,一如小时候轻轻掩上房门。
“噗通!”
随着少年的纵身一跃,水面激起巨大的水花,随后又以极快的速度合拢回来。
初时,人类求生的本能促使着少年胡乱挥动着手臂,在水面荡起圈圈涟漪,可是身后巨大的重量丝毫没有给他任何上浮的空间,如同海妖一般拉扯着,将少年的身体一点一点拖拽至无尽的黑暗。
少年在梦里为自已设计过无数次死亡,大多是车祸、重病之类可以抢救回来的事故,方便日后继续这段故事。唯独这一次,整个过程被他设计得完美无瑕,丝毫没有留给自已以任何存活的余地。
不多时,河面便又重新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像是从未有人来过。流水滔滔,亘古不息,只有风吹过少年的整个盛夏,不留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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