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2年的那个春天来的特别早,黄河里那条细长的水带,开始缓缓流淌,有了初涨的气势。梨花村周围的柳树早早泛了绿,抽了芽,纤细的枝条含着燕子嘴似的柳芽在风中摇曳,仔细听,好像在呢喃着一曲曲柔美温润的歌。时而有几只麻雀在柳条间穿梭,将屎拉在树下正在纺棉花的老太太们的麻布衫上,惹得老太太们对着麻雀来一顿笑骂。
转眼到了农历的三月初三,在梨花村,这可是一个严肃的日子,因为今天是柳仙的生日,人们可不敢不重视,一大早,他们就漱口洗脸洗手,选一身较新的衣服,穿戴齐整,急匆匆地向村南的柳神庙走去。说是“庙”,其实就是一间高不过两米,一米半见方的小房子。房子里坐着一位面容和善用石膏做的俊俏青年,他的一只手的手掌五指并拢的仰在胸前,另一只手举着一根柳枝垂到地上,做出一副教训人的样子,眼睛目视着远方,好像大彻大悟洞察了一切。柳仙的前面放着一个锅状的薄铁皮制成的香炉子,因为房子空间狭小,便摆在门口。香炉子高约30公分,炉口的直径也不过半米,里面是沙土,因为老是烧香,沙土上面便覆盖了一层香灰和许多没有烧尽的香头。柳神庙周围栽了一圈柳树,一年的大部分时间,这座小庙都会处在柳荫之中。孩子们是绝对不敢到这儿来玩的,冒犯了柳仙可不是小事,大人会打折他们的腿。梨花村的人们都说,柳仙有两个去处,平常日子里,他就住在村东的那棵大柳树里,那儿僻静利于修行;接受祭拜的日子,他就飞到了这庙里,这儿热闹。今天是他的生日,估计早已附到了那塑像里。三个掌门人早已等在那里,他们正商量这次仪式由谁主持的问题。以前拜祭柳仙的时候,都是老村长潘大庆亲自主持,现在他不在了,昭爷便喊来温爷和豹爷讨论。温爷对昭爷说:“你是村长,你不主持谁主持?”昭爷笑着说:“你有文化,你又经常说自已是柳仙的本家,还是由你主持吧。”温爷看了看豹爷,豹爷两手一摊:“谁主持都无所谓,但千万别丢了漏子。”温爷便不再推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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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一袋烟的功夫,梨花村的男人们就在庙前聚齐了。柳、潘、杨三姓的人各站成整齐的一排,温爷面色严肃地燃上一拢香,喊一声“拜”,三排人跪拜,站起。温爷再喊一声,众人跪拜,站起。温爷又喊一声,众人再跪拜,再站起。因为这些男人们都很熟悉“神三鬼四人一”的规矩,所以拜起来齐刷刷的,每磕下一个头,口中还念念有词,他们虔诚的祈祷着柳仙保佑全村人五谷丰登,岁岁平安。男人们拜完了,接下来便是婆娘们送香的环节。她们低着头一边慢慢走着,一边将双手举起,手里擎着一柱燃着的香,然后插进那大香炉里,伏地便拜,一面拜,一面絮絮叨叨地说着五花八门的心事,恳求柳仙帮忙实现。这样一个挨一个接连不断,所以得需要很长时间。由此可见,柳仙在梨花村人们的心里是何等的神圣!因为信奉柳仙,人们自然而然的对柳树也有了一种特殊的情感。经过漫长冷冬的煎熬,他们看到柳树泛青,怡然之情就会溢于言表,“五九六九,抬头看柳”,柳树发芽了,他们往往奔走相告,因为这等于告诉人们:春天真的来了。到柳絮飘飞时,他们就知道春意已经很浓很浓了。孩子们折一根柳条拧成柳笛,在春天的麦田里,一边吹一边赤脚走在田埂上,那清脆的笛声在空气里萦绕。夏天烈日当空照,柳条柳叶便紧紧的挤在一起,让人们在绿荫下乘凉、休息、谈笑。直到深秋时节,天气转凉了,那柳树叶子才悄悄变黄,依依不舍的向人们告别。梨花村人们的很多习俗也与柳树有关:清明节要在大门头上插柳枝,这样可以辟邪;清明上坟要将用柳枝编成的花环放在已故亲人的坟头上,不让亲人晒着;亲人死了,出殡的时候,要给亲人用柳枝扎两行摇钱树,抬到坟前,一把火烧掉,到阴间,这两行树就活了,没钱花的时候,这亲人便会使劲摇那些树,一摇,钱就哗哗掉下来,吃、穿、住都不用愁了;亲人死了,埋了之后,要在坟前栽一根柳干,期待它发芽长成参天大树,大树底下好乘凉;吃水的井旁也要栽一棵柳树,柳树一栽,时间长了,井神就会住在柳树上,一是保护环境的整洁,为水井遮住阳光,使井水保持清凉;二是为挑水人提供绿荫,……梨花村与柳树有关的习俗实在太多太多。
那天晌午的时候,温爷吃过午饭,坐在家门口的柳树荫下眯着眼正狠狠的抽着他那支旱烟袋,猛吸几口后,从鼻孔冒出两缕浓重的烟柱,然后形成烟圈,在柳梢间缭绕、扩散、消失。他还沉浸在主持拜祭柳仙仪式的幸福中:随着自已的叫喊声,人们齐刷刷的跪了三次,那种强大的号召力不是任何人都有的,看来我柳老二混的还可以,也算是梨花村数得着的人物了。这样想着,他不禁又得意的背诵起郑观应的《盛世危言》:“所谓欲知其利,当知其弊也……”。这时候,本家侄子柳小海慌慌张张跑过来,老远就冲着温爷高喊:“二大爷,我家里头的肚子疼的厉害,估计快生了,怎么办?”“怎么办,妈的个蛋,快把你大大娘请过来,找我一个大男人有什么用!”背诵的雅兴遭到打扰,温爷气不打一处来,但还是腾站起来,拉着柳小海向王大脚家里跑去。
王大脚本名王芙蓉,可能小时候没裹过脚,所以脚板又宽又长,故得此绰号,她是温爷的大嫂,长着一副黑脸膛、水桶腰,说话大嗓门,脾气火爆,乍一看很像戏里的那个“包黑炭”。王大脚有两手绝活,一个是磨豆腐,一个是给妇女接生。王大脚磨出的豆腐颜色呈均匀的乳白色,软滑细腻,口味纯正,散发着浓浓的豆香,叫人闻见就走不动。常常做出一个豆腐,在街上叫卖,不用出村子,一会儿就被众人抢光。特别是她焖出的豆腐乳,色香味俱佳,那真是绝到了家。王大脚接生也有一套,因为她手小、力气大、下手狠,稳、准、狠都能拿捏到佳境,所以遇到妇女难产也不怕,天生就是一块接生的料,由于有了这项技术,即使王大脚经常撵着自已的男人满街骂,即使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和邻居蹦着闹,别人也拿她没办法,因为谁家生孩子都离不开她。关于王大脚,村里一直流传着一个轶事,说的是一个初冬,雪就飘飘洒洒的覆盖了整个村子,由于雪来的突然,村里的大白菜没来得及收,那个深夜,豹爷值班,到白菜地里一看,一个巨大的黑影正在那里蠕蠕的动。豹爷有豹脾气,一个箭步窜上去,把偷白菜的黑影按在地上,伸出拳头准备出手打。那黑影忽然大声说了话:“打什么打,孩子们饿的不行,砍几棵白菜怎么了?”听声音原来正是王大脚。王大脚自知理亏,把裤子一脱,往雪地上一躺,对豹爷说:“既然被你抓着了,随便你怎么处置都行!”豹爷的脸顿时臊得通红,啥也没说一溜烟跑去找村长潘大庆去了。潘大庆找来温爷,把事情一说,温爷即使斯文也气的不行,把大哥和王大脚好一通骂。很长时间,温爷都觉得在潘家人面前抬不起头。
温爷和侄子柳小海气喘吁吁的跑到王大脚的家。王大脚正两手两脚朝天晾在院子里的一个破旧的躺椅上,用一根竹签剔着牙,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一双大眼睛盯着正在忙活家务的柳大爷。柳老大畏畏缩缩,在这个恶婆娘的犀利目光下,像一只病猫,随时提防着来自于眼前这只猎鹰的突然袭击。看着大哥的处境,温爷很心疼,但他来不及说其他的,一进门就大声喊:“老王,快收拾收拾东西,随我们走,小海家里的快要生了,正在家里叫得惨呢!”“急什么,吃奶也得等老娘解开怀呀!”王大脚骂骂咧咧的,但毕竟柳小海是自已的亲侄子,她一边骂一边站起身,快速的走到屋里,收拾接生的家伙什,然后迈动大脚,随温爷爷俩来到柳小海的家。
柳小海的家住在村子最东头的一棵大柳树下,梨花村的人们都说这棵树便是那柳仙的家。梨花村柳树无数,但这棵是全村最大的,要两个成年人才能合抱过来。树干高约八米,树冠大的惊人,到了夏天,硕大的冠像一柄巨大的伞,立于蓝天之下,枝叶繁茂,苍苍翠翠,生生的能遮住整个村子的东头,形成一大片浓荫。孩子们在树荫下玩耍,男爷们在树荫下说着闲话,女人们在树荫下纳鞋底、纺棉花,歌舞升平,无比繁华。在梨花村人的眼里,这棵树是他们当之无愧的图腾,这么多年来,他们说只亲眼见过这树流了一次泪,就是小日本鬼子血洗梨花村的时候,有人说它流了好多的泪呢,以树干为中心,方圆10多米的土地都被浸湿了。特别是温爷,这棵树更是他的精神支柱,他曾不止一次对后辈说:“这棵树对我们一家有恩,那一年,黄河发大水,我爹那时才十几岁,个子矮,他急中生智爬上树,才保了一条命,要不哪来我们这一大家子人。再有就是小日本打过来的那一年,爹领着哥哥跑了,我和老三由于年龄小,娘抱着我们爬上树,得到柳仙的保佑,才活了下来,谁如果敢动这棵树,就是跟我柳老二过不去,我会和他拼命!”
这时候,柳小海的老婆高桂芹已疼的脸色煞白,大汗淋漓。她的婆婆柳老三家里的急得团团转,看见大嫂来了,像看见了救星,急冲冲的迎上去。王大脚不耐烦地把她扒拉到一旁,然后走到高桂芹的床边,递过来一块湿毛巾说:“来,妮子,咬住毛巾,憋住一口气,使出吃奶的劲,很快就出来了。”在高桂芹一声声鬼哭狼嚎似的喊声中,在王大脚一声声公鸡打鸣似的凄厉叫声之下,孩子终于出来了,是个女娃。温爷知道是女娃后脸一沉,悻悻的就想走出去。柳小海追上去喊:“二大爷,别走啊,给取个名字呀。”温爷抬头看了看泛青的大柳树说:“丫头片子,取什么名?就叫柳儿吧。”然后头也不回就走了。这时候柳老三才扯着被嫂子叫声吓得面色苍白的跛脚女儿柳小莲,从厨房探出头,低声下气地冲着二哥的背影说:“这个名字好,这个名字好……”
高桂芹有气无力的看着自已的孩子,眼神中满是爱怜,这孩子瘦得皮包骨头,眼睛却很大,模样俊美,着实可爱。但高桂芹心里马上又生出一丝丝焦虑,头胎就生个女娃,撇去家里人不高兴不说,她最为担心的是这孩子还会走自已的老路。高桂芹的娘家距离梨花村不到五里地,家里的情况不算富裕却还可以,上面两个哥哥,在家里是个娇闺女。高桂芹长到18岁,高高的个子,皮肤嫩白,瓜子脸、大眼睛、小嘴巴,相貌赛西施,在村里是有名的大美女。可红颜薄命苍天无眼命运不济,找了这样一个不如意的婆家。柳小海身材矮小,弓腰驼背,贼眉鼠眼,比武大郎好不到哪儿去。更要命的是,柳小海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三间小土房,一间小茅屋,结婚时连被子都是借的。在梨花村,杨家人和潘家人祖上都有自已些许的土地,只有柳家人是“种地贩子”。柳老大靠泼辣的婆姨柳老二靠会算计的脑瓜子,日子勉强还过得下去。只有柳老三,本人木讷,婆娘又是半傻子,又拉扯着一个只吃闲饭不能干活的八九岁的拖油瓶的跛脚丫头片子,儿子柳小海还没有什么本事,所以家里当然穷的叮当响。高桂芹嫁过来的那一天,掀开盖头,看到这一家子,死活不同意,又哭又闹又上吊,两天晚上都没让柳小海近身。第三天,温爷来了,柳家人都来了,他们躲在角落里叽叽咕咕商量了好一阵子,到了晚上,吹灭了煤油灯,按胳膊的按胳膊,摁腿的摁腿,脱裤子的脱裤子,柳小海终于趴到了高桂芹的身上。高桂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流下了屈辱的泪。连村里的赖皮杨三狗都为高桂芹打抱不平,多次在没人的地方偷偷对高桂芹说:“芹,别跟柳驼子过了,咱俩私奔吧!”想起这些一年前的事,高桂芹又流下了眼泪,她用手轻轻抚摸孩子的头,哀哀怨怨的说:“柳儿,你怎么又是个女孩子?”
柳柳儿的出生在梨花村激起了很大的波澜,婆姨们都说:“这妮子可不得了,竟和柳仙同一天出生,日后长大可是要当大官的!”这话传到温爷的耳朵里,温爷很不以为然:“哼,一个丫头片子,能掀起多大的浪!”没想到接下来一年内发生的事,真在村子里激起了千层浪。先是昭爷的儿媳妇十月怀胎腆着大肚子,经过杀猪宰羊的嚎叫之后,也生出了一个女娃:杨叶儿。后来潘大爷的三儿媳高二枝又生了个女娃:潘朵儿。接着是杨五爷的瞎儿媳也生产了,也是女孩儿,取名叫杨环环。再接着,杨、柳、潘三家又添了三个女娃,分别取名叫:杨英子、柳彩儿、潘小美。一年之内,小小的梨花村出生了七个女孩。梨花村的人们可不相信“七仙女下凡”那一套,他们便怀疑是柳柳儿命太硬,其他六个都是她招来的。人们真不明白,啥时候得罪了柳仙,这是让梨花村绝后啊!豹爷、温爷找到昭爷,老哥仨聚在一块儿,商量对策,劣质酒每人灌了一瓶,也没想出好的办法来,丫头们已经出生,总不至于把她们都掐死吧。几个老婆姨更是忧心忡忡,三番五次跑到村南的柳神庙烧香、祈祷、磕头,额上的血都渗出来了。后来终于感动了柳仙,豹爷的儿媳生产了,是个男娃,豹爷干脆给他取个名叫“虎子”,用豹爷的话说:“不向虎山行,难成打虎将!”孙子以后会带着梨花村的人冲出一条血路,矮墩墩的身子从此挺直了不少。
这时是1952年的夏天,黄河的水又涨了,水势尤其大。梨花村周围的梨树结了很多果子,比哪一年都多。柳树长得雾蒙蒙的,枝繁叶茂,环绕着整个村子,远看像一座绿的山,在云端缭绕,一阵风吹来,绿浪滚滚,煞是壮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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