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春风,摇曳着春意,草色似烟,柳如碧丝。环村的小河,发出哗哗的声音,把天的蓝、云的白、草的青、柳的翠,通通揉和在河水里,透出厚重的韵味。梨花肆意绽放,那芳香弥漫在春风中,整个梨花村便荡漾着清清甜甜的气息。
69書吧
王大脚蜷卧在那张破旧的躺椅上,正在吃力的吮吸着这清新的空气。她的面色黑里透红,很深的皱纹,一头白发凌乱得宛如深冬的枯草,腰不再像水桶,而是变得塌陷瘦小,两个脚板扁扁的搭在椅撑上。现在的王大脚,再也没有当初的大嗓门了;现在的王大脚,再也不能接生孩子了;现在的王大脚,旁边再也没有柳老大畏畏缩缩的侍候了。自从几天前,柳老大烧着锅烧着锅睡死在灶王爷跟前,王大脚的身体就一天不如一天了。她离不开柳老大,因为柳老大一死,在这个世上,她再也找不到任她欺负的人了。她曾不止一次的对柳三辈说:“你爹是个烂忠厚没用的人,到了那边,我怕有人骂他打他,我得看着他,啥时候,都只能让我一个人欺负他。”三辈听了掉眼泪,王大脚便摸着三辈的脸轻轻的说:“辈儿,别哭了,娘走了,最不放心的就是你啊!你大哥二哥都过成了一大家子,只有你孤苦伶仃一个人,老了,你依靠谁呀?都怪爹娘没本事,让那潘泥子抢了先,错过了你和二枝的好姻缘,娘对不住你呀!”三辈把头埋在娘的怀里,呜呜的大声哭起来。
今天的天气好,春风轻轻吹着,太阳一出来,整个天地之间,便升腾起一股暖意,王大脚的神志慢慢变得清醒起来。三辈喂了她半碗豆腐脑,她觉得身上有了一点劲,活了一辈子,王大脚就对这东西感兴趣。她对三辈说:“辈呀,去,把你桂芹嫂子找来,我想和她唠唠嗑。”于是三辈急忙去找高桂芹。自从王大脚生病后,高桂芹几乎每天都去看她,别人都说王大脚如何如何,但高桂芹心里最清楚,大娘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心善的人。当年,柳老二率领柳家人对自已做了下三滥的事,只有大娘在旁边骂:“柳老二,你这样做,会遭报应的!”当年,柳儿考上大学,没钱交学费,是大娘送来满满一篮子鸡蛋,那得攒多久呀!当年,小海生病,是大娘忙前忙后帮自已伺候。其实,在高桂芹心里,自从娘死后,早把王大脚看成亲娘了。今天吃过早饭,高桂芹又去看王大脚,刚走到她家门口,正好遇到柳三辈,两人便一起来到王大脚的躺椅边。看着大娘蜡黄的脸,高桂芹心里疼的像针扎,忙抓住大娘的手。王大脚看见高桂芹,想起身,使劲动了动,却没起来。高桂芹急忙按住王大脚,眼泪不由自主的流下来。王大脚笑了:“妮子,大娘没事,今天感觉特别好。”高桂芹说:“那就好,大娘,你健健康康的,就行,我们这些孩子都离不开你呢。”王大脚继续笑,只不过笑得有些僵硬:“柳儿快回来了吗?”“我给她捎去信了,说是今天中午来。”高桂芹说。“那就好,哎,孩子工作忙,干着公家的事,论说是不该打搅她的,可我确实有很多话想对孩子说。”王大脚又开始咳嗽。“再忙也要来看她大奶奶呀。”高桂芹轻轻拍着王大姐的后背。这时候,王大脚看着柳三辈,挥了挥手,示意让他出去。看着三辈一步步走远了,王大脚小声问高桂芹:“今年寒假回来,树儿和那杨梅子是不是又亲近了许多?”“是啊,大娘,俩孩子好着呢,我找人探了一下二秋两口子的口风,他们也乐意,我们都认为俩孩子挺般配的。”高桂芹高兴的说。王大脚却又急了:“造孽啊,妮子,他俩是万万不可以在一起的。”接着,王大脚断断续续给高桂芹讲了一个故事,听得高桂芹的头皮一炸一炸的,只好坚决而沉重的点了点头。
柳儿接到娘捎来的大脚奶奶病重的口信,心急火燎的,她匆匆把孩子托付给婆婆,便和赵守业每人骑一辆自行车往梨花村赶,不到九点,他们就来到王大脚的家里。此时王大脚的脸已变成黑紫色,大家都知道她离大去的日子已经不远了。柳儿噙着泪,握住王大脚的手,嘴里喊着:“奶奶,奶奶。”看到柳儿,王大脚的脸上呈现出一丝欢喜的表情,她摆摆手,让其他人都出去,然后吃力的说:“闺女,你来了,来了就好,大奶奶有许多话想对你说,你是有文化的人,有些事非你办不可。”接着,王大脚对柳儿气若游丝地说了一些话,大致意思有四点:一是大奶奶我本是大家闺秀,嫁给你大爷爷是下嫁,但我不后悔;二是我没有别的本事,就是做了一手好豆腐,你要帮你三辈叔把这手艺做大;三是你三辈叔是个苦命的人,他从年轻时看上高二枝,一辈子都死心塌地的中意着她,你要帮三辈寻寻高二枝,这俩人够可怜的啦;四是还有军子,那是奶奶的亲孙子,这孩子一怄气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你一定要帮奶奶找到他。王大脚说完,脸憋的更紫了,她大口的喘着气。柳儿急忙给她抓胸捶背,过了好大一会儿,王大脚才缓过气来。
接着,王大脚又对柳儿讲起了柳彩儿的故事:二钢脚是个混蛋,他从骨子里讨厌女娃,当年他婆娘临产,我去接生,孩子生下来,他一看是女娃,二话不说,就把婆娘打了一顿,然后把孩子扔到村东的河塘上去了。我悄悄把孩子抱回家,养了一个多月,后来和二钢脚好说歹说,他才答应把孩子抱回去,这个孩子就是彩儿的姐姐柳芽儿。后来彩儿出生了,二钢脚又想扔出去,是我说动了你大爷爷,让他拿着一杆杈,说是要拍死二钢脚,别看你大爷爷人老实,发起怒来厉害着呢!一下子就把二钢脚吓住了。从那以后,二钢脚再也没说过扔孩子的事,但他只要一喝酒,就仍然对老婆孩子又打又骂。柳芽儿长到18岁,我对她说:“孩子,你走吧,再不走,你爹说不定怎么害你呢。”于是柳芽儿跑出去嫁到关外了。后来,柳芽儿托人把她婆家的地址给我说了,我便偷偷记在纸条上。几年后,二钢脚逼着彩儿嫁给那个可恶的跛子,明知是火坑,还让自已的闺女往里跳,真是丧尽天良啊!好在跛子死了,但看二钢脚那架势,还让彩儿为跛子守寡呢!我偷偷把彩儿叫出来,把柳芽儿的地址告诉了她,还给她一些钱,让她找姐姐去了。这么多年了,也没有彩儿的消息,这孩子到底是死是活,奶奶挂心着呢,你也要帮我找找她。王大脚说完,把写有柳芽儿地址的纸条递给柳儿。
这不禁让柳儿对王大脚刮目相看了,这个平常咋咋呼呼的大奶奶,这个老骂街筒子的大奶奶,原来是村子里心肠最好的人。王大脚说完这一通话,已经没有一点气力了,不过她的脸上显得很轻松。她让柳儿把全家人都叫来,然后笑着对儿子媳妇们说:“我得走了,你爹在那边受人欺负,正哭着呢!我得去帮他……”说完她就永远的闭上了眼睛。梨花村的人们都说:“别看柳老大平常蔫儿吧唧的,紧要的时候,霸道得很呢,不几天就把王大脚带走了。”他们哪里知道,王大脚的死是自愿的,她又去那边欺负柳老大去了。梨花村的柳树依然在嘶嘶的成长,发芽、抽条、散叶,不久就浓密成荫了。人们再生孩子就去乡卫生院,条件好的甚至去县医院住妇产科了,所以接生婆王大脚的去世并没给人们造成太多的困扰。慢慢的,王大脚在梨花村就成了一个传说,只有在吃到柳三辈做的豆腐的时候,会啧啧的赞叹:“三辈这豆腐的味道,看来是得了王大脚的真传了!”
那么,令王大脚心心念念的柳彩儿此时在哪儿呢?她正在山海关以东的一个小村子里过着平静的生活。当年跛子死了,彩儿在一天深夜,拿着大奶奶给的钱,偷偷的离开了李楼村。她一路向北,一路打听,钱花光了,就沿路乞讨,终于来到了姐姐家。姐姐的公婆也是多年前从关内逃荒到这儿来的,见到老家来了人,自然很高兴,但看着瘦得皮包骨头的彩儿,又忍不住落泪。彩儿哭着向姐姐一家人述说了自已的经历。那老两口拍着腿哭:“天哪,孩子,你遇到的这是啥爹呀!”火爆脾气的柳芽儿更是蹦着骂:“虎毒还不食子呢,二钢脚这是要把自已的闺女一个个都坑死呀!彩儿,你也不走了。”就这样,柳儿暂时在姐姐家安顿了下来。姐姐家共有六口人,两个孩子还小,女孩八岁,男孩才三岁,自然干不了什么活,公婆年纪已大,也只能帮他们看看孩子顾顾家,所以整劳动力就剩姐姐和姐夫两个人了,所以生活过得很清贫。彩儿来了以后,吃饭时又多了一张嘴,好像愈加紧张了。彩儿觉得连累了姐姐,在一天吃晚饭的时候,对柳芽儿说:“姐,我想我还是回去吧。”“走什么走,你去找死吗?”柳芽儿摔了筷子。老两口急忙打圆场:“闺女,那个家就别回去了,咱再想想办法,不如在这里找个好人家,咱嫁了吧!”“好,就按爹娘说的办吧。”柳芽儿不看彩儿,斩钉截铁的说。
几天后,老两口喜滋滋的告诉柳芽儿姐俩:“有好事了,咱们村老王家也是从关内逃荒来的,你们说怎么那么巧,还是从你们那个县搬来的,他们家开了一个豆腐坊,生意特别好,家境很殷实,老王家有两个儿子,都壮实得像头牛,老大已经结了婚,分开过了,那老二并不是娶不上媳妇,而是看不上这儿五大三粗的姑娘,我们看咱彩儿那么漂亮,挺合适他的。”“爹娘,那你们把彩儿的情况跟他们说了吗?”柳芽儿急切的问。“说了,人家不介意,催着让俩人见见面再说呢!”老两口儿高兴的说。“那这事就抓紧时间办吧。”柳芽儿是个急脾气。于是,第二天,彩儿和那个男人就见了面。那男人叫王二柱,长得高高大大的,皮肤黑里透红,就是眼睛有点小,一笑就眯成一条缝,人倒老实,彩儿看着挺顺眼。王二柱对彩儿更没有话可说了:身形苗条,皮肤如雪,乌黑的头发,修长的眉毛,大大的眼睛,上哪儿能寻到这样的媳妇!两个人又谈了几次,觉得情也投意也合了,王家便挑了一个好日子,吹吹打打把彩儿娶进了家门。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彩儿赤条条躺在王二柱的怀里,呼吸着二柱身上那特有的气息,她才算真正品尝到了一个真正男人的滋味。
彩儿和王二柱结婚后,小两口扩大了豆腐坊的经营范围和规模,在村子里招收了六七个工人,不仅磨豆腐,还生产豆腐干、豆腐皮和豆腐乳。彩儿从小看着王大脚磨豆腐,耳濡目染地学到了很多绝活,再结合王二柱家的祖传经验,各种豆腐产品做得越来越好吃了。东北天气凉,白菜炖粉条吃腻了,本村和方圆几个村的人们便吃白菜炖豆腐。全家人乐呵呵的围拢在火炕上,一大盆热腾腾的白菜炖豆腐端上来,吃的他们汗津津的,简直是一种享受。所以彩儿家的生意越做越好、越做越大。后来,彩儿又为王家生了一男一女俩孩子,王家人喜不自胜。二柱是个宠女人的高手,干脆不让彩儿干体力活了,只让她照顾照顾孩子管管账,自已一个人带着工人忙前忙后,却也不亦乐乎。到1985年春天的时候,彩儿家已经积攒了不少的钱,她甚至都舍得买一些化妆品了,那外国的化妆品往脸上一抹,人变得特别好看,彩儿变得更有成熟女人的韵味了。日子是越过越好了,有时候彩儿就想念娘和妹妹,还特别想念王大脚。“啥时候能报答大脚奶奶的恩情呢?”彩儿经常问自已。
日子依旧在悄然的过,此时的梨花村,麦稍又黄了,矮墩墩的麦陇子在微风的吹拂下起伏着,不出意外的话,今年又是一个丰收年。这天一大早,潘峰子家里的就开始骂大街了:“哪家不要脸的龟孙子?你们家是不吃粮食还是咋的?把我们家的麦子糟蹋了一大片,不知道啥时候得罪你们了!”人们都很奇怪,自从王大脚死后,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种骂街的声音了,这峰子家里的是不是被王大脚附体了?于是人们纷纷走出家门看热闹。只见峰子家里的一会儿拍大腿一会儿击掌一会儿又蹦又跳的,骂的可欢实了。豹爷背着手跟在儿媳妇后面,好像要给她壮胆似的。有人劝峰子婆娘:“别骂了,都是做婆婆的人了,有事说事,嘴上积点德。”但那婆娘仍然不依不饶,骂的更凶了。这时候有一个人冲上来,上去就给了峰子婆娘一个嘴巴,嘴里还喊着:“是老子故意的,你能怎么样!”人们定睛看时,却是潘等生的儿子潘都喜,人称小诸葛。从两人你推我搡的叫骂中,人们才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潘峰子用地排车拉粪时,不小心碾压倒了潘等生家地头上的一小片麦子,小诸葛很生气,便踹倒了峰子家的一大片来报复。峰子婆娘早上去地里,一看麦子倒了那么多,不知道是谁弄的,便满大街骂。小诸葛也不掖着藏着,上来就承认是自已故意踹倒的。随后两人便扭打在一起,其他人围上来,迅速将他们分开,但豹爷咽不下这口气,又把官司打到潘有粮那里。潘有粮摊摊两手:“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是潘家人,也不怕别人看笑话,互相让着点啥都有了。”豹爷怒冲冲地又去县城找虎子,虎子也表示断不了这官司,只是笑笑说:“爷爷,回去跟娘说,别生气了,咱大人不计小人过,好吗?”豹爷没办法,所以这事只好不了了之了。
提起这小诸葛潘都喜,现在在梨花村可不是省油的灯。人们叫他小诸葛,并不是因为他像三国的诸葛亮那样玉树临风、多谋足智,而是因为他精于算计、从不吃亏,他跟当年的杨三狗和年轻时的鬼难拿不相上下,只不过杨三狗已经作古,鬼难拿现在暂时专心养猪,只有小诸葛独步江湖了。别看小诸葛今年才16岁,已经长成五大三粗黑啦吧唧的汉子了,当然,他早就不上学了,用他自已的话说:“王玉德那帮人根本伺候不了老子!”小诸葛整天无所事事,在村里到处游逛,什么事缺德,他就干啥。曾经在一个早晨,杨小印的婆娘去地里干活,干着干着有了尿意,仔细瞅了瞅,前后左右都没人,便解开裤子蹲下去,露出屁股,没想到被小诸葛一坷垃结结实实砸在上面,疼的杨小印的婆娘哎哟一声,慌忙提上裤子,却尿了一身;曾经在一个午后,二钢脚剃完最后一个头,想喝点水润润喉,刚把一杯茶满上,没想到被小诸葛一口痰咔嚓吐在里面,弄到二钢脚连杯子带茶扔得远远的,兴致全无;曾经在一个黄昏,三麻子的孙子大成子干活干累了,就去河边洗把脸,刚把屁股撅上去,却被小诸葛从背后一脚,大成子一头栽到河里,要不是拽住柳树根,早就淹死了;曾经在一天深夜,杨东亮正对老婆吹:“小诸葛这个货,就是有点怕我,这不,今天偷别人家的玉米,被我抓住了,好一顿熊,他连个屁都没敢放!”话音刚落,院子里忽然抛进来两块青砖,刚要出门看,门上又砰砰砰下了一阵砖头瓦块雨,弄的杨东亮也不敢出门了。说实话,小诸葛在梨花村已经臭名卓著了,谁见了都躲着走,连李大妮都骂:“奶奶个腿,没想到当年费了那么大的劲,造出这么个熊玩意儿,早知如此,不如当初摁到尿盆子里淹死他算了!”
总之,因为这个小诸葛,近段时期,梨花村确实不太平静。但话说回来,他也掀不起多大的浪,日子还得照常往下过,麦子成熟便收割,收割完种上秋天的庄稼。柳树依然十分茂盛,苍苍翠翠的,俯地又婆娑,把自已的影子倒映在水中。环村小河里的水尤其清亮,一切都是向好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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