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驻足在秋的清幽里,与岁月厮守,与时光私语,孤独的心伴随着秋的安宁,款款融于夕阳的余晖。梨花村秋天的傍晚异常的寂静,偶尔秋风掠过柳梢,有几片残留在枝头的叶子长叹一声,无可奈何的落下来,慢慢掩身于泥土,那遗落的身影令人惆怅,令人扼腕叹息。
在这样一个安静的傍晚,梨花村最西面的那口老井旁,竟并排站着三个人,他们面向潘花儿的坟,默默的低头立着。中间的那个男人看上去50多岁,高偏瘦的身材,腰弯成了“S”形状,稀稀疏疏的花白头发盘在头顶上,面色蜡黄,额上刻着很深的皱纹,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站在左边的是一位20多岁的小伙子,身材高挑,细皮嫩肉,浓眉毛大眼睛,气质出众。右边的是一位小姑娘,看样子也就十几岁,穿一身藏蓝色的学生服,乌黑的头发自然的搭在肩上,柳叶眉长睫毛,眼睛清澈明亮。听在这儿玩耍的孩子们讲,这三个人下午的时候就来到这里,他们一来就趴在潘花儿的坟上悲悲切切的哭,中间的那个老人一边哭还一边用手刨土,嘴里喊着:“花儿,我对不住你,是我害了你。”后来他们就一直把头埋在胸前,久久的站在那儿。梨花村的孩子们没见过世面,见到陌生人都不敢上前打听,回到家畏畏缩缩了很久,才结结巴巴的向大人们说起了这件事。大人们都很惊诧,心里想:“花儿死了这么多年,除了潘军子烧烧纸,没见来过什么人啊!”忽然他们一拍大腿:“难不成是那个昧良心的柳洋回来了?”一想起柳洋,他们一个个都气愤的血往脑门上涌,要是真是他回来,这回可不能轻易饶过,我们要为死去的花儿撑腰,别以为梨花村的人好欺负。于是,他们不约而同抄起家伙,有拿棍子的,有扛锄头的,有抡铁锨的,都气势汹汹的向村西的老井旁涌过来。
不大一会儿,老井旁就围满了人,围得水泄不通。虽然那三个人还低着头,但人们从身形上一眼就能看出,中间的那位正是柳洋,这个天杀的!这个陈世美!坑死了我们的花儿,还敢到这儿来!顿时,整个人群变成了愤怒的海洋,“打死他,为花儿报仇!”怒喝声此起彼伏。早已有几个壮小伙子冲过来,迅速逼近柳洋,为首的正是鬼难拿,这样的事本来他就喜欢掺和,更何况这还是潘家的事,他认为自已理应冲在最前头。鬼难拿咬牙切齿,瞪着一双黑彤彤的大眼睛,嘴里骂着不堪入耳的话,眼看着已把铁锨抡到半空中,只等靠近柳洋,一铁锨下去,马上会让他血流如注。而柳洋却似乎真想死,他不慌不忙擦干脸上的泪,甩开那小伙子和小姑娘拉他的手,直接迎着鬼难拿走过去,那样子冷静得吓人。那文弱小伙子又一次扑上来,死死拽住柳洋的一只胳膊,哭着不让柳洋再向前挪一步。那女孩子早已吓得面如土色,抱着头蹲在地上,仿佛傻了似的。形势异常紧张,眼看着一场血案将要发生。
忽然鬼难拿身后传来喝声:“潘财子,人命关天,千万不要胡来!”人们定睛看时,原来是村主任潘虎子正急匆匆的一路小跑靠近鬼难拿,后面还跟着柳支书。鬼难拿抡起铁锨正要铲,潘虎子腾身一跃,跳到鬼难拿身前,掰住他的手腕,那铁锨咣当一声落到地上,鬼难拿感到整个胳膊一阵钻心的疼痛。他恼羞成怒:“潘虎子,平常啥事我都让着你,今天是为花儿姐报仇,你拦不住,再说你也姓潘,也应该为花儿姐出头,他柳洋害了人就应该偿命。”说完跳将起来,又去捡那铁锨。怎奈铁锨被潘虎子死死踩住,鬼难拿用尽全身的力气,也没有挪动。鬼难拿脸被气得铁青,冲着潘虎子吼道:“你个不分远近的死囚犯,给脸不要脸,老子和你拼了!”说完,像一条疯狗似的向虎子扑去。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鬼难拿揭了短,潘虎子恼羞成怒,他握起双拳,正想迎上去暴揍鬼难拿,却被柳支书一把拉到一边。柳支书低声吼:“虎子,别忘了你是村干部。”潘虎子顿时冷静下来,站在一边喘粗气。鬼难拿扑了个空,掉转头又要扑。这时,远处又传来一个人的喊声:“财子哥,别忘了杀人要偿命,这是我家的事,等我问清楚了,再和柳洋做个了断。”鬼难拿抬头看,说话的人原来是潘军子,他和柳三辈正气喘吁吁的朝这边跑来。通过这么多年的相处,再加上柳支书的尽力撮合,军子和柳三辈早已消除了误会,变成亲父子的关系了。今天是星期天,军子和妻子来看望柳三辈,晚上吃饭的时候,爷俩整了俩菜,正准备喝两口唠唠家常,这时候听到外面传来喧闹声,出门一打听,才知道出了这样的事,便向村西老井的方向跑过来。鬼难拿听军子说出了这样的话,气不打一处来,大声说:“好,好,潘军子,这是你家的事,我不管了,好心替你们家出头,怎么还落下不是了?”军子走近鬼难拿,诚恳的说:“财子哥,你的心意我知道,但据我了解,柳洋他也是有苦衷的,咱们得把事弄清楚了再说。”“不管你们家的破事了,省得弄的老子里外不是人。”鬼难拿一面说着,一面扛起铁锨气愤的走了。其余的人见军子出面了,觉得这毕竟是人家的家事,还是由他自已处理比较好,于是便也都渐渐散去。
柳柳儿走上前对柳洋说:“外面天冷,别在这儿站着了,柳洋哥,有啥事咱们回家再说吧。”柳洋点点头,默默的跟在众人身后,来到了柳三辈的家。刚坐定,柳洋就指着那个高个子小伙子对大家说:“你们还认识他吗?他是柳飞,今年大学已经毕业了。”众人禁不住一阵感慨:“想不到往日那个调皮捣蛋的小柳飞,转眼间都已经长成大人了。”再仔细看,那帅模样活脱脱好像潘花儿又活过来了。军子噙着泪搂住了柳飞,悲喜交加的说:“飞儿,咱俩是一块儿长大的,还认识舅舅吗?”柳飞还未从刚才的紧张气氛中回过味来,弱弱的说:“我怎么能忘了舅舅呢?”军子慈爱的轻轻打了柳飞一下,便破涕为笑了。柳洋又指着那个女孩儿说:“这个是柳燕,是我的女儿,还在上学。”看着柳燕的俊俏模样,大家又是好一番夸赞。柳柳儿说:“柳洋哥,快说说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吧。”提起往事,柳洋不由得又双手捂脸,泪流满面了。他对大家说:“我柳洋是个罪人,刚才,真想死在潘财子手里算了,这辈子我同时害了俩女人啊!”柳洋望着外面黑漆漆的夜空,又陷入了痛苦的回忆之中……
自从那次喝醉了酒,由于对潘花儿太过思念,柳洋错把何艺琳当成了潘花儿,俩人睡在了一起,何艺琳就碰巧怀孕了。后来柳洋不得已和何艺琳结了婚,不久生下了柳燕。看着胖嘟嘟的女儿和躺在病床上的面色煞白的何艺琳,柳洋在心里暗暗发誓:这辈子已经辜负了潘花儿,不能再对不起眼前的这个女人了,所以他开始对何艺琳关心备至。何艺琳虽然性子辣脾气暴,但刀子嘴豆腐心,对柳洋也是百般的好。柳飞来了之后,何艺琳对他就像对待自已的亲生儿子一样,有一点好吃的东西也留给柳飞。柳洋看在眼里,心里感到无比的欣慰。就这样,一家四口其乐融融的过了一段安静舒心的日子。但后来,柳洋突然从一位一起下乡的同学那里,打听到潘花儿已经去世的消息,那位同学说,潘花儿死得好悲惨,先是疯,后来掉井里,打捞上来的时候,身体已经浮肿了。柳洋听了,一下子昏了过去,那同学千呼万唤,柳洋才艰难的睁开眼睛。但醒来之后,柳洋就性情大变了,他的脑海里经常浮现出那口井,他在恍惚中还经常看到潘花儿拖着浮肿的身体伸出手朝着自已喊:“柳洋,救命!”柳洋的脾气变得特别暴躁,上班的时候昏昏沉沉,一下班回到家,就喝酒,喝醉了就无缘无故的摔打东西,有时候还打骂何艺琳。何艺琳理解柳洋,千般忍万般受,实在忍不了,有时请爸妈公婆出面说道柳洋几句。岳父岳母和父母数落的时候,柳洋就双手抱头,躲在墙角里,也不知道听进去没听进去。反正过不了几天,他又暴躁如初了。后来四位老人相继去世,何艺琳就没有救兵可搬了,她只能自已硬挺了。有一次,柳洋又喝醉了,又哭又骂,掀了桌子,还跑进厨房,砸了锅碗瓢盆。何艺琳实在气不过,吼了柳洋几句,浏柳洋便对何艺琳拳打脚踢。闹腾了很久,柳洋才躺在洗手间里沉沉的睡去。俩孩子吓得躲在自已的房间里,不敢出门。何艺琳站在镜子前,看着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自已,流下了屈辱的眼泪,她洗干净了脸,整理好头发,冷笑着喝了一整瓶的白酒,然后就疯了似的跑了出去,在马路上飞奔,跑着跑着,突然听到身后咣的一声响,然后自已的身子就飞了出去。等到酒醒后的柳洋得知何艺琳出车祸的消息,忍着剧烈的头痛赶到医院的时候,何艺琳已经安静的躺在了太平间里。望着何艺琳苍白而又布满伤口的面容,柳洋流下了悔恨的泪水。从那以后,柳洋滴酒不沾,努力工作,辛苦操持家务,既当爹又当妈,把两个孩子拉扯大。他要用自已后半生的付出,向生命中的两个女人忏悔,向自已所爱的人赔罪,眼看今年的秋祭日快要到了,天气也转凉了,柳洋经常梦见潘花儿和何艺琳紧缩着身子对他说:“洋,地下好冷!”哭着向他索要纸钱。于是,他带着两个孩子祭过了何艺琳,又赶到梨花村拜祭潘花儿来了。
听着柳洋沉痛的诉说,看着他那一张懊悔的脸,人们仿佛又回到了十多年前,仿佛看到潘花儿挑着一副扁担,两只盛满水的木桶在扁担两头晃晃悠悠,潘花儿披着一肩乌黑的长发,在大街上轻盈的走。她满脸是汗,面色潮红,走上一段路,便撩起衣襟擦一把汗,然后笑盈盈的喊:“洋,快来帮一下,我累了。”那声音清脆的像学校上课的铃声,悦耳动听。人们这样想着,每个人便不觉流下了眼泪。潘军子拍了拍刘洋的肩:“哥,阴差阳错的,这事也不能全怪你,只要你惦记着我姐,我想她在地下也安心了,你这次来,除了祭我姐,还有什么打算?”柳洋用恳求的眼光看着柳柳儿和潘虎子说:“那口井是我和花儿的念想,我想在旁边建一个小亭子当做纪念,另外,在花儿的坟前,我还想立座墓碑,写上我的名字,让梨花村的人世世代代都知道,我柳洋在向花儿赎罪,恳请乡亲们能够答应。”柳柳儿和潘虎子对视了一下,几乎同时点了点头。柳洋站起来,向柳柳儿和潘虎子深深鞠了一躬,然后说:“还有一件重要的事。”他看了看旁边的柳飞接着说:“还是让飞儿给大家说吧。”柳飞站起来,学着爸爸的样子也向大家鞠了一躬说:“各位长辈,我已经去咱们县教育局报了到,从明天开始,我就要去张王楼小学教学了,我要沿着妈妈的路继续往下走,这样做,一来可以常去老井旁陪妈妈说说话,二来可以在家等着姥姥和小姨她们回来。”小柳飞的一番话,说得潘军子和柳三辈泪如雨下。潘军子把柳飞的头紧紧搂在怀里说:“好孩子,难得你有这份心意。”军子的妻子也走过来,一面哭一面帮柳飞擦眼泪。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又一阵秋风吹过,柳树上最后的几片叶子嘤嘤哭泣着落下来,翻着跟头,打着滚,被吹到路边的沟壑里。它们瑟瑟的望着树枝,想重新依附在上面,但哪有可能呢!因为寒冬马上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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