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瑟瑟,静夜凄凄,残月孤星,令人黯然伤神。蜷曲着身子的柳叶扬扬洒洒铺满了小路与沟壑。每片叶子虽有不同的轨迹,但却有着一样的宿命,都将深埋于泥土。梨花村周围一片寂静,让人感到有一种莫名的忧伤萦绕在心头。
西风呜呜的吹了一整夜,天亮的时候,天气变得异常的清凉,明显有了初冬的意味。吃过了早饭,柳飞收拾妥当,拿着调令准备去张王楼小学报到了。他刚要出门,柳洋在后面喊:“孩子,等一等,我想跟你去看看。”柳飞知道,爸爸要去,是要到学校里寻找妈妈的踪迹,那儿的空气里,或许还飘浮着妈妈的气息,于是说:“那好吧,我等你,咱爷俩一块去。”柳洋整理了一下头发,扶了扶眼镜,扑打掉身上的尘土,那认真劲真好像去见他的花儿。他们一前一后,沿着去张王楼小学的水泥路,默默走着。这时,柳洋的脑海中又浮现出这样的情景:天上下着微雨,自已撑一把伞,花儿把头偎依在柳洋肩上,他们一边看那雨,一边说话,花儿的长发在风中飘舞,那发际间的香气,令柳洋沉醉。
一路无话,他们来到学校,走进唯一的办公室,看到的大部分都是新面孔,柳洋认识的王玉德等几位老师已经退休,只有杨小印还坐在靠门的一个显眼位置上。杨小印抬头看见柳洋,先是惊愕,但很快就认出来了,忙站起来和柳洋握手。柳洋向杨小印介绍了柳飞。杨小印很高兴,指着柳飞对其他的几位老师说:“这位叫柳飞,是咱们的新同事,是重点大学的毕业生,以后请大家多多照顾。”大家都站起身鼓掌表示欢迎。杨小印转过身又对柳飞说:“我现在是这个小学校的校长,以后有什么为难的事找我就行,走,我带你们去熟悉熟悉环境。”他们走出办公室,来到外面,杨小印一一指着,说这个是一年级教室,这个是二年级教室……然后,杨小印带着他们来到一个盛放杂物的小屋子前,打开那门,柳洋柳飞看到,虽然都是杂物,但收拾的很规整,尤其是角落里的一张小桌子,被擦得更是一尘不染。杨小印指着那桌子,忧伤的对柳洋爷俩说:“这是潘花儿老师用过的,她走后,我和王玉德老师把它抬到这儿,小心的保存起来,全当对花儿老师的一个纪念,花儿爱干净,所以这么多年,我和王老师到校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擦这张桌子,王老师退休后,我便独自一人承担起了这个任务。”柳洋急切的跑过去,他一边抚摸着那桌子,一边趴在上面轻轻的闻着,他仿佛又嗅到了潘花儿身上那清香的气息,他仿佛看到花儿正坐在桌子前,对着他哭,对着他抱怨。柳洋的泪不觉间又流下来了。杨小印急忙走过去安慰:“都这么多年了,不难过了,走,咱们出去再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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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又置身在小校园,杨小印指着院子中间那棵歪脖子柳树说:“别小看这棵树,它的树龄可有年头了,一届届的学生都是在它的注视下成长起来的,柳儿和虎子当年就经常在这棵柳树下做着五花八门的游戏,柳儿学习可好了,虎子当时可顽皮了……”说起往事,杨小印滔滔不绝,他不自觉的又说起了潘花儿和这棵柳树的故事:你妈高中毕业那一年,因为不能参加高考,她很是怨天尤人了一阵子。所以后来潘有粮让她来学校教学,她心里还有些不情愿。有一天中午,我下课后看见她正蹲在这棵柳树下哭。一打听,原来是因为班里有一个调皮的孩子给她起了个不好听的绰号,你妈就哭了,就闹着回家,就不愿意教学了。我告诉她,当老师的,在学生堆里,一开始谁没个绰号,都是小孩子,我们应该宽容他们。只要从心里爱着他们,慢慢的,他们也会尊重老师。当老师的,说句实在话,其实就是一种良心活……从那以后,你妈就慢慢变了,那年夏天,另一个调皮的孩子趁着老师不注意,竟偷偷的爬到了这棵柳树上,然后对着地上的孩子逞能显摆,吐舌头,扮鬼脸,正风光的起劲,突然啪嗒一声掉在地上,额头上磕了一个大口子,血滋滋的向外冒。花儿老师正好经过这里,二话没说,背起那孩子就向卫生室跑。那孩子吃的很胖,花儿老师身材娇小,从学校到卫生室大约有三里地,花儿老师却只用了五分钟,等医生把那孩子的伤口包扎好。花儿老师才发现那孩子的血溅了自已一身一脸,她早已两腿打颤,浑身冒汗。事后,同事们都给花儿老师开玩笑:“花儿老师,就你这速度,当老师可惜了,你应该去当运动员,参加国际上的长跑比赛,为咱中国人长长脸……”
杨小印一面说着,一面带着柳洋爷俩继续向校园的东面走,他忽然指着一处墙角说:“看到这地方,我就想起一件事,那天放学后,就是在这个角落,两个小男孩欺负一个小女孩,把那小女孩的作业本撕烂了,看着女孩捂着脸呜呜的哭,那俩男孩子开心得哈哈大笑。花儿老师发现了,把那俩男孩子拉进办公室,好一顿批评,后来花儿老师了解到,那女孩家里特别穷,把作业本看得比天还重,花儿老师就用自已一个月的工资,给那女孩买来了一大摞作业本。唉,一个代课老师,一个月能挣多少钱呢!花儿老师的心软和着呢!”杨小印又看着柳飞继续往下讲:“还是在这个墙角,当时你妈妈已经怀上了你。有一次,我看到她下课后脸憋得通红,捂着嘴匆匆跑到这里。由于担心出事,我便跟在她的身后,看见她正双手扶墙,大口的呕吐着,豆大的汗珠从她的额头上涌出,看样子难受的厉害。我迅速跑到办公室给她倒了一杯水,她咕咚咕咚喝完,脸色才稍微好了点。我对她说:‘花儿老师,你妊娠反应这么厉害,不如请假回家休息几天吧。’她摇摇头说:‘杨老师,我今年带的是毕业班,孩子们学习正紧张,我怎么能耽误他们呢?’哎,花儿是一个有责任心的好老师啊。”杨小印的思绪好像又回到了从前,眼神中满是忧伤,最后,他语重心长的对柳飞说:“孩子,我知道你的心意,从大都市来到这儿,就是为了感念自已的妈妈,你是个懂得报恩的好孩子,但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不要怕吃苦,就要坚持,做一个像你妈妈一样的好老师。”这时候,柳洋爷俩早已泪流满面了,柳飞在心里对妈妈说:“妈,放心吧,儿子不会让你丢脸,我就在这儿守着你,沿着你的路,踏实的走下去。”
第二天,柳飞去上班,柳洋就为给潘花儿修墓地的事忙开了。一大早,村西老井旁就忽然热闹起来了,先是突突的驶来了几辆拖拉机,运来了蓝砖、沙子和水泥。后是陆陆续续来了十几个泥瓦工,他们叼着香烟,挽着裤腿,手里拿着铁锨、抓钩、瓦刀等各种各样的工具,聚集在井旁那棵大柳树下,直等工头一声令下,他们就会紧锣密鼓的干起来。那工头紧蹙着眉头,在井周围转了好几圈,然后掏出一个泥头巴脑的卷尺,量过来量过去,再然后掏出半截笔头,在一张破纸上写写画画。很快,他的眉头就舒展开了,用力把那笔头插在上衣口袋里,招呼其他人站成一排,一面看着那纸一面不厌其烦的向大家陈述自已的规划:这儿立碑,这儿建亭子,井台的面积有多大,亭子的四个柱子垒在哪,讲到关键处,还用脚尖在地上碾出一个坑。那工头介绍完便发号施令,师傅们就热火朝天的干起来了:打水的、和水泥的、搬砖的、砌井台的、码碑座的、垒亭柱的……总之,没有一个闲着的。柳洋穿梭在这些人中间,一会儿倒水,一会儿递烟,客气的侍候着这些忙碌的师傅们。
这样的热闹场面也吸引了许多围观的人。老人们拿一个小马扎坐在不远处,一边看一边小声议论。有人说:“唉,修好了住的地方,花儿这孩子可该安心了。”有人说:“这样看来,柳洋这人还算有点良心,并不是那么坏。”有人便反驳:“哪跟哪啊,他这是做给活人看,假惺惺的,城里人阴着呢!”孩子们不争论,他们只觉得好玩和新鲜,瞪着一双好奇的眼睛,这儿瞧瞧,那儿瞅瞅,间或还会嬉戏打闹,偶尔打恼了,被老人们一顿骂,便各自散开了。柳支书和潘主任也来了一会,转了一圈,提了一些建议,因为村里事忙,不久便离开了。鬼难拿在家里闲了多半晌,觉着无聊,也走到这边来了,他瞪着一双大眼在柳洋身上看了又看,迈着方步踱了一圈又一圈,见没人搭理,便又故意找茬,嘴里嘟囔着:“猫哭耗子,假慈悲!”大家仍然各自忙活不理他。鬼难拿又嘟囔:“现在这人啊,为了钱,这么龌龊的活也干!”也怪他自已不长心,竟把挖苦的话整到这帮泥瓦工头上来了。那工头瞬间便站起来,气愤的说:“有事说事,没事滚蛋,别在这儿放屁!”鬼难拿想发作,一看其他人都拿着家伙站起来,怒视着他,马上像霜打的茄子蔫吧了下来,悻悻的走了。
到下午的时候,各种水泥活都已经干完了,又突突突的来了两辆拖拉机,拉来了墓碑、梁檩和红瓦。工人们马不停蹄,又是一通忙活。不觉间,夕阳西下,各种活计都全部完工了。师傅们打扫完卫生,拿着工具,横披的衣服回去了。此时,落日的余晖正洒在大地上,那墓碑、那井台、那亭子,就沐浴在这金色的光芒中。柳洋用手抚摸着墓碑,不觉间又流下了眼泪。他仿佛看到花儿坐在美丽的天堂,也在看这儿的景色,听悠悠的虫鸣,闻淡淡的菊花香,花儿的脸被夕阳装扮得那么美,那么灿烂。柳洋在心里默念:“花儿,你就看着这井,看着这亭子,好好安息吧,以后我每年都会来看你的。”
那以后,这儿成了人们纳凉歇息的好去处。人们似乎对这里的一切格外珍惜,每当有孩子在亭子某处乱写瞎画,便会遭致大人们的责骂:“熊孩子,花儿的东西能破坏吗?”人们会经常自觉主动的把这儿打扫的干干净净,然后就坐在那亭子里,看天,看云,看柳绿,看草青,听鸟语,听风声,听青蛙在水里的戏水声,有时还会注视着那墓碑忧伤一阵子。每每带着孩子来到这里,大人们会指着那墓碑讲那遥远的美丽凄婉故事:这井下埋着一个苦命的女人,她可是全村第一大美女。当然,柳飞是来得次数最多的。只要放了学,只要没有别的事,他都会在这儿坐上一阵子,说说自已小时候的秘密,说说妈妈走后自已是如何的想她,跟妈妈讲讲现在某一天学校里发生的稀奇古怪的事。一开始是他一个人来,再后来是他和妻子,再再后来又多出了一双儿女。一年又一年,在春夏抑或秋冬的大多数的黄昏,都是如此。孩子们有时会闹,柳飞会边哄边说:“安静,你奶奶在睡觉。”
转眼间,又落雪了,雪花纷纷扬扬的覆盖了整个村子。田野、沟渠、道路、房屋都是一片银白,村西的亭子里也人迹罕至。墓碑、老井好像陷入了沉默,它们静静的躺着,仿佛在回忆那尘封的往事。只有柳树奋力抖落一身的雪花,在瑟瑟北风中嘶叫,那声音穿透天际,显得苍劲而又辽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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