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岸,暮渐起,斜阳微冷;村落间,点鸦掠,寒柳低垂。枯黄草木云低处,芦花飞舞到天涯。1966年的冬天到了,纷纷扰扰了一年,梨花村又恢复了暂时的平静。
拉白菜的那些男人们也不再早起,因为潘有粮已经三令五申:从今冬开始,任何人禁止贩卖白菜。潘友良讲的很严肃,说谁如果不听话让上面知道了,后果会很严重。所以他们不约而同的把地排车藏在家里最偏僻的角落,并用柴草盖严实。女人们可以做些针线,男人们便彻底没有了事干,于是即使天已大亮,他们也埋在被窝里,听呼呼的风或者透过窗子看那蓝森森的天,当然少不了缠着婆娘多做些夫妻之间的那些事儿,逗得婆娘在大早晨就肆意轻快的笑。只有柳小海仍然扛着粪挑子,在大街上大摇大摆的晃荡。
吃过早饭,梨花村支部书记潘有粮忙着漱口、刮胡子、选衣服,装扮一新,把那辆半旧的自行车推出来,检查了一下车胎,就走出门去。昨天接到通知,说今天公社要开会,新官上任三把火,潘有粮必须要早些去。他骑着自行车,走在去公社的路上,两旁的柳树在初冬的寒风中颤抖着枝条,仿佛在向潘有粮招手。潘有粮一点也没感觉到冷,他用一只手扶住车把,另一只手放在嘴边哈着热气,又时不时哼出欢快的小曲儿。自从前些日子当了大队长,一路走来,潘有粮自感顺风顺水,全村的大权已牢固的掌握在自已一个人手里,在梨花村可以算是说一不二。潘有粮回忆起15年前的那个夏天,爷爷潘大庆突然中风去世,大家一起哄,自已年轻的脑瓜子一热,也跟着投了昭老六的票,然后就眼睁睁的看着昭老六接替了爷爷的位置,杨家人从此变得风光无比,在村子里说话比潘、柳两家都硬气。一晃十几年过去了,风水轮流转,没想到这村支书的头衔又忽然砸在自已头上,老婆孩子跟着沾光不说,连那个霸道的堂叔豹爷,对自已说话也变得客气起来了。潘有粮心里清楚,这一切都应该感谢自已的亲家张得志,是他给了我潘有粮一次机会。“今天开完会,看得志有没有空,请他好好喝一回,表表我的心意。”潘有粮暗暗盘算着。
69書吧
梨花村的人们到现在才知道:潘有粮和张得志是儿女亲家。夏天选举的时候,张得志让杨三狗当副队长,人们心里明镜似的,因为大家都知道他俩是姨兄弟。但对于让潘有粮当大队长这件事,还以为是出于公心或者是他潘有粮确实有能力。现在人们恍然大悟了,原来张得志的儿子张小帅和潘有粮的女儿潘金子处对象都一年多了。张小帅和潘金子是初中同学,潘金子细高挑的个头,头发乌黑发亮,眼睛清澈的能照出人影,被张小帅一眼相中,便开始追求。张小帅虽然不够帅,但也是一米七几的个头,皮肤白净,况且他的爹大大小小也算是个官,所以一追求潘家人便答应了,现在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了。于是,人们开始在背后悄悄的议论:“怪不得呢,原来如此!”
潘有粮骑着自行车,连撒泡尿都怕耽误时间,急匆匆的走进公社大院,找了个背风的地方停好车子,便早早的坐在了会议室里。里面还没有几个人,他们打着哈欠,一会儿伸懒腰,一会儿抠鼻孔,一会儿又将手伸进衣领里搓着脖子上的泥,一会儿又几个人聚在一起小声猜测着议论着今天开会有啥事。过了好大一会儿,张得志和王假子、假太监才出现在会议室门口。他们每人腋下都夹着一个鼓囊囊的公文包,手里还端着一个茶杯,杯子里的水正冒着热气。张得志站在那儿轻咳了一声,会议室里顿时变得安静,这时他们才神色严肃脚步匆匆雄赳赳气昂昂的走了进来。张得志走到潘有粮身边的时候,点了点头,又干咳了一声,算是和未来的亲家打了招呼,然后就径直走上主席台,坐在了中间的位置。王假子和假太监急忙分两边坐下。会议由假太监主持,张得志传达了上面的一系列文件,最后王假子做了总结发言。王假子要求:各村队要充分认识和领会会议精神,贯彻张社长的讲话精神,利用农闲时间,广泛宣传,积极发动,搞一场轰轰烈烈的运动,把各项工作真正落到实处。会议开得圆满而又严肃,大队书记、队长们没有一个敢开小差打瞌睡的。当王假子宣布大会结束的时候,主席台上的三个人先端着茶杯耀武扬威的离开,其余人再站起来三三两两走了出去。潘有粮走出会议室后已经不见张得志的踪影,他找亲家喝一壶的梦想也成了泡影。
潘有粮一回到梨花村,就马上召开队委会,传达社里的会议精神。随后班子成员开始认真研究批斗对象人员名单:一个是杨小印,一个是潘景子。原因很简单,因为他俩的爹是富农,两个老头子已死,只好父债子还。两个人显得有些单薄,潘有粮就自然想起了勾引本家弟媳高二枝的柳三辈,但遗憾的是柳三辈已被赶走,他便把矛头对准了老骂大街的王大脚:子不教母之过。况且有人说王大脚的爹是个旧官僚,况且前些年她还在村子里卖过豆腐和豆腐乳,况且若干年前她还偷过队里的白菜……整她的理由多着呢!于是潘有粮提议在名单上又加上了王大脚的名字。这时杨三狗想起了昭爷,这老家伙虽说是自已的堂叔,但这么多年对自已都没用正眼瞧过。最可恨的是那一次三狗半夜里扒李二寡妇的门,被村里的巡逻队抓住,拖到大队部,昭老六先照着三狗的脸就扇了两个耳光,然后使出一套洪拳,把三狗揍了个人仰马翻,想起这些,三狗就恨得牙根子疼。现在终于到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时候,昭老六,想不到你也有今天!这样想着,杨三狗便提出要加上昭爷的名,大家不好驳他的面,只好同意。这样,一场轰轰烈烈的运动即将在梨花村上演了。
潘峰子负责的工作开展的紧张而又有序。先是当众带头烧了爹给虎子买的三本仅有的书:《三国演义》、《水浒传》和《荡寇志》,虽然招来孩子的哭闹,虽然被爹拿了烧火棍,满院子追,满院子打,但一下子就在全村树立了威信。然后峰子又带着几个民兵砸了村南的柳仙庙,这回连他的娘也看不过眼了,老太太流着泪一个劲的哭:“峰子呀,你这是造孽呀!”但峰子好像疯了,他甚至打算伐掉柳小海家门口的那棵住着柳仙的树。豹爷这次拿了一条绳子,对峰子说:“只要你敢伐,我就立刻上吊!儿子呀,你不为自已着想,请为你的儿子积点德吧!”峰子这才做了让步,打消了伐树的念头。便继续做其他工作,一面通知社员把家里的旧书、旧字画通通交到队里集体烧毁;一面带领民兵挨家挨户搜查,把他们家里供着的佛像、财神爷、灶王爷以及悬挂着的旧牌匾统统销毁。最后一项工作最麻烦,就是全村妇女都要剪成短发,峰子觉得最难过的是老娘和老婆这一关,如果她俩不带头,其他的人做工作也是白搭。峰子决定采取攻心为上各个击破的方法,先甜言蜜语,在被窝里连续发了三个晚上的力,终于攻下了老婆这一关。然后一个劲的打热水给老娘洗脚,再一个劲儿的给老娘揉背,一直无微不至的伺候了老娘三天,老太太才答应剪成了短发。这俩女人一带头,其他的都很快拿下。梨花村也热闹了起来,大街小巷都是三三两两一堆两撮披散着短发的妇女在羞羞答答叽叽咕咕,还不时的掀起对方的头发评论一番。用潘有粮的话总结说:“梨花村的工作有很大的进展,峰子有魄力、有承担,工作起来是个狠角色。”
说起狠,跟杨三狗相比,峰子可差的远。杨三狗从小爹死娘改嫁,论说是个可怜的孩子。但他不值得人们可怜,专干偷鸡摸狗、扒寡妇门、听别人房的勾当。有一次,潘等生结婚,人家两口子在被窝里温存,他却趴在窗户外偷听。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半夜下起了大雪,他睡得死,却一点不知道。等到第二天,潘等生起床,发现窗子上有一个雪人,用棍子一敲,竟是个活的。还有一次,高桂芹走的好好的,他上来就摸人家的前胸。高桂芹闪身躲过,他又把身体靠近人家的屁股,被高桂芹一顿臭骂,他才贱贱的挤巴着一双贼眼离开。杨三狗不仅流氓成性,还偷鸡摸狗、好吃懒做。有一次偷了队里的一袋玉米,去集市上卖掉,换来了酒菜,一个人在家里胡吃海喝,一会儿就喝迷糊了,跑到院子里一头栽倒睡了过去,要不是被昭爷发现,他早就冻死了。昭爷找人把他抬到床上,捂了一晚上,才有了热乎劲儿,自然少不了对他一通骂。杨三狗一点也不记昭爷的好,却只记住了昭爷对他的打骂,并且恨得牙根疼。这次杨三狗摊上一个好表哥张得志,把他提拔为副大队长,他觉得到了给昭爷算总账的时候了。那天,他带了一帮人,来到昭爷家,要把他带走。昭爷冷笑着看着杨三狗:“三狗呀,我现在想明白了,我这一次被抓都是你的主意,我劝你不要把事做绝,昧良心啊!”不知为什么,看到昭爷冷静的表情,杨三狗心里有些害怕,他声嘶力竭的叫:“把他拉走。”几个民兵走过来,抓住昭爷的衣领,把他拖到大街上。昭爷昂首挺胸,一直在冷笑,倒弄得杨三狗后背透心凉。把 昭爷带到大队部,杨三狗看看天色还早,又起了邪念,他悄悄溜进高桂芹的家。公爹出去了,柳小海又去挑粪了,柳儿也去了学校。高桂芹刚把树儿哄睡着,正坐在堂屋里发呆,这时候杨三狗就进来了。他嬉皮笑脸的走到高桂芹身边,伸出手捋了捋高桂芹的头发,高桂芹吓得一下子站了起来。杨三狗奸笑的看着高桂芹:“芹,不要害怕,我对你这朵插到牛粪上的鲜花很感兴趣,已经喜欢你很久了,现在没有什么人,咱俩亲热亲热吧。”高桂芹害怕极了,慌乱中躲到墙角,转身拿过一把剪刀,双手擎着对准杨三狗的脸:“不要过来,再过来我喊人了!”杨三狗见来软的不行,就恶狠狠的说:“高桂芹,别不知好歹,我现在是副大队长,得罪了我,会像踩死一只蚂蚁似的弄死你!”说着就伸手去夺高桂芹手中的剪刀,这时候突然呼的一阵风声,从杨三狗后脑勺吹过来,杨三狗扭头一看,见一条扁担正直奔自已的狗头砸过来,他在慌乱中本能的一低头,扁担就紧挨着自已的头发擦过去了,把杨三狗惊出了一身冷汗。高桂芹定睛一看,原来是自已的丈夫柳小海,他正怒气冲冲的准备对着杨三狗砸下第二扁担。杨三狗吓得脸色铁青说了一句:“咱们走着瞧”,便灰溜溜的跑出了高桂芹的家。原来,柳小海正在大街上挑粪,看见杨三狗左顾右盼进了自已的家,知道这家伙干不了什么好事,就把木桶撂在一边,拿着那扁担跟着进来了。高桂芹这时再也不嫌弃柳小海身上的大粪味,一头扎到丈夫怀里大哭起来。柳小海心中忽然升腾起一股豪气,一边把高桂芹揽在怀里,一边在心里说:“妈的,谁也别想欺负我的女人!”
杨三狗受了一肚子气,他没想到这个武大郎还是这么个有血性的货色,“怪我没有西门庆的本事,要不一顿拳脚把他揍趴下,让他亲眼看着我和他老婆亲热,气死他个熊货!”杨三狗一路走一路这样想着,“好吧,既然闹成这样,大粪挑子他也别想干了,看他们家以后怎么过!”想到这儿,杨三狗心里又变得美滋滋的。于是,他心情愉悦的去了大队部,自已拼凑了两个菜,又找出来一瓶酒,一个人坐在那里喝了起来。半斤酒下肚,杨三狗就变得醉眼朦胧,他忽然迷迷糊糊的看到:高桂芹正笑脸如花款款向他走来,然后就坐进了他的怀里,她头发间的香气让三狗心醉!杨三狗不由得把脸埋进了高桂芹的粉颈里,忽然高桂芹推开他,向远处走去,一边走还一边回头,频频的对着杨三狗招手,脸上洋溢着让人丢魂的笑意,杨三狗身不由已的跟着走,走出大队部,来到大街上,走到村东的河塘,再一直往前走,便“扑通”掉了进去,很快冒出一串水泡,不久那尸体便浮上来。
杨三狗淹死了,这个消息在梨花村传的很快,人们都说杨三狗作恶多端,这次是柳仙真发了怒。除了潘有粮和潘峰子,其余的人都非常振奋,特别是女人,振奋之余心里还长吁了一口气。高桂芹对着门前的大柳树拜了又拜,感谢柳仙他老人家除掉了杨三狗这个祸害。豹爷在得知了这个消息后,也在鼻子里哼了一声,还说了句粗话:“妈的个腿,这是报应啊!”并把儿子叫到跟前警示了一番:“峰子呀,这是柳仙给你提了个醒,啥事儿咱别做绝了啊!”温爷到底是个有水平的人,他说出了一段富有哲理的话:“山不转水转,得饶人处且饶人,话不说尽有余地,事不做尽有余路啊……”再后来,昭爷也听说了杨三狗被淹死的事,一开始他表现得很平静,慢慢的坐进家里的那个老式太师椅上,闭上眼睛翘起了二郎腿。一袋烟工夫后,他忽然用两手揉了揉发红的眼睛,然后捋捋满头的白发,就狂笑起来,那笑声把梁头上积蓄了多年的蜘蛛网都震落下来了,它们在空中扭动的身躯,摇摇摆摆、无声无息的旋转,最后就旋转到昭爷的头上、脸上、脖子上、身上,昭爷岿然不动,但鼻子里早已淌出了血。家里人慌了,急忙把昭爷扶到床上,这一躺到床上,昭爷就一病不起了。三天后,他带着淡然的笑永久的闭上了眼睛。豹爷、温爷心里难受呀,老哥仨一辈子,还没分出个子丑寅卯来,怎么说走就走了呢?全村人都好像失去了主心骨,他们想着这以后梨花村的人都咋过呀!反正整个梨花村都处在一片悲痛之中。昭爷出殡的那天,菜园村的人们也来了,熙熙攘攘一大街筒子,三麻子高声哭叫:“招待不周,孝子谢客了!”呼啦啦跪倒一大片。三麻子又叫:“老六呀,哥要你一路走好,到那里找到杨三狗,撕碎他个狗日的!”整个人群都在攥着拳,立着眼,嘴里“嗷、嗷、嗷”,声音响得震天!埋没在人群中的潘有粮,这时候,心在发抖!
云垂处,暮色苍茫,黄河呜咽。点鸦沙哑的叫,寒风肆意的吹。梨花村的柳树们僵硬的挺着身躯,在冬天的萧索中,仰天俯地望远方。人们发现,在这个冬天,村北的一株老柳树突然干枯,到了春天也没有再发芽,就这样无缘无故的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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