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西北风一如既往如期而至,黄河一改夏季汹涌的气势,变得无比的温柔。不久雪花开始飞舞,洋洋洒洒,覆盖了整个大地。那晶莹剔透的六瓣雪花啊,像极了梨花村洁白的柳絮,漫山遍野,形态各异。
村北的河堤上,几个男人正在雪中忙碌,他们忍受着寒风刺骨的疼痛,毫不惧怕冷风钻入脖颈,他们要把柳小海挑来的积攒了一个冬天的如山丘般的粪土用地排车运到生产队的每块麦田里。等到开春,往地里一撒,麦子的长势就旺了。除此之外,整个世界便只剩下北风吹雪花舞。
此时是1967年的腊月十五,梨花村的人们都知道,明天村子里将会发生一件大喜事:潘有粮的女儿潘金子和社长张得志的儿子张小帅要结婚。所以,那些被派去拉粪的男人们匆匆干了一上午,下午便不再拉粪,他们和其他人一样,吃了上午饭,冒着漫天的飞雪,早早的来到了潘有粮的院子里。虽然有些人因为昭爷的死对潘有粮心生怨恨,但在梨花村,喜忧大事就是天大的事,不管谁家有这样的事,其他人家至少去一人帮忙,否则就是不说事,会得罪很多人。据说杨小印的爹杨茂昌当年很有钱,有一次正赶上一家人出殡,需要很多人挖坟抬丧,杨茂昌看了看似火的太阳说了一句:“我怕热,不去了,出点钱,行啵?”被全村人记在心里。等到杨茂昌父亲死的时候,全村竟没有一个人来帮忙,逼得杨茂昌没办法,到最后每家每户挨着磕头谢罪,才请来一些人帮杨茂昌为爹挖了坟,那老人才入土为安了,这深刻教训可够梨花村的人记几辈子。
三麻子吃上午饭的时候就被潘有粮请来了,刚喝完酒剔完牙,正坐在桌前和潘有粮喝茶叙话。见大家伙儿都来了,潘有粮忙站起来递烟敬茶。三麻子带着几分酒意清了清嗓子开始给众人训话:“明天的事,是一件大事,不要再像平常那样赖在被窝里,搂着老婆死睡,五更前都要起床,要在人家迎亲的人来之前,把各种前期的活收拾妥当,千万不要丢了梨花村人的脸,这是老规矩!”大家忙点头称是。接着三麻子开始分配今天的劳动任务:谁打扫积雪,谁清理房屋,谁去规整嫁妆……任务分配完,大家便风风火火去劳动。还有几个人被派去厨房起火做菜,因为今天人们忙活完,晚上还要摆上两桌,爷几个一边喝酒一边继续商量明天的事。
眼看着天已经黑下来,各自的活儿都干得差不多了,厨房里的菜也做好了,便热腾腾的端上来开始喝酒。一边喝酒一边说话,有人说现在雪停下来就更好了,有人马上反驳说雪一停就开化,路就更不好走了,有人好像忽然想起来,便急急的问潘有粮,鞭炮备足了没有,还有人打听潘有粮未来女婿的家庭情况……唠不完的话题,潘有粮虽然是支书,但今天聊的是家事,所以也必须一一小心翼翼的应答。屋子里酒气熏天烟雾缭绕,看着夜已经很深,有人便提议:“明天还得早起,咱们大家伙儿都散了吧。”其他人便都说“是这么个理。”于是,都趔趔趄趄的走出潘有粮的院子。潘有粮送出大门口,一一叮嘱大家走路要小心,看着他们一个个走远,才转身回去。
张得志的家住在距梨花村八里外的张寨村,从爷爷那辈起就三代单传,到了张得志这里,经过不懈的努力,终于得了俩儿子。张小帅是长子,初中毕业后,张得志费了老大的劲,才把他安排到公社供销社上班。对于潘金子这未来的儿媳妇,张得志是一百个满意,这姑娘不光人长得好,还聪明伶俐贤惠懂事。第一次见到潘金子的时候,张得志觉得她就应该进张家的门,所以就暗渡陈仓安排自已未来的亲家潘有粮做了梨花村的支部书记,也算是和自已对了门户,然后又动用关系把潘金子安排到公社卫生所做了一名护士,解决了工作问题。接着就马不停蹄让老婆多次请人看黄历,并请来算命先生为儿子和儿媳择定婚期,千挑万选,终于定在了腊月十六这一天结婚。用算命先生的话说:“此二人六合相应,女主八字系贵人,腊月十六乃大吉日,贵人此日临位,诸凶皆退,一顺百顺。”用老百姓的话说:“有钱没钱,娶媳妇过年”。腊月十六过半月就是新年, 新媳妇过门,添人加丁,会给过年增加喜庆气氛。婚期选定得相当满意,随后张得志两口子便忙着向亲家下聘礼,向亲朋好友发送请帖。一进入腊月,张得志便开始考虑迎娶儿媳妇的方式:如果用轿子,一路摇晃着吹吹跳跳,当然很热闹,但现在上面号召破旧立新,作为公社领导,自已务必得保持低调;如果用牛车,低调是低调,但又和自已的身份不匹配,所以权衡再三,他决定用马车。然后考虑的是宴席:有多少客人,请哪位厨师,谁来端酒菜、桌椅怎么摆放等等,张得志把每一个细节都考虑的非常仔细。总之,对于这桩婚事,张得志尤其重视。
一夜的时间说过就过,转眼就到了腊月十六的拂晓,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雪说停就停了。梨花村的男人们都起了个大早,他们可不敢违背三麻子的旨意,五更天都来到了潘有粮的家里。大家一边忙活一边议论,都说潘金子这闺女真是有福之人,福有福报,她一说结婚,雪就停了。人们把潘有粮家的院子打扫得一尘不染,然后把嫁妆搬出来,垫上旧报纸破布之类的,小心翼翼的捆绑好。这边梨花村的人们正忙着,那边张寨村迎亲的队伍就来了,一路上鞭炮噼里啪啦的响着,两村的人们在村口碰了面,笑脸相对,嘘寒问暖,互相递烟。然后把张寨村的人请到堂屋,喝茶叙话,稍作休息。赶马车的车把式可不敢进屋,怕马一撂蹶子跑了,他紧紧的牵着马缰绳,在大门口一边跺着脚一边焦急的等着。马屁股后面是一辆宽敞豪华的大马车,已经用苇席沿马车三边围了起来,前面挂了一个门帘,苇席上贴满了红色的双喜字,门帘上方挂着红绸子布,就连赶马的鞭子上、马的笼头上都系上了红丝绸布条。潘金子的闺房里也是人头攒动,本家的大娘婶子都来了,她们一边帮金子穿上花布衣裳和绣花鞋,一边喋喋不休的讲着到婆家后的众多规矩。潘有粮的老婆正含着泪为闺女梳头发,然后用鸡蛋黄蘸上面粉为闺女“开脸”,嘴里嘟囔着祝愿女儿生活幸福美满之类的话。张寨村来的那个娶女婆也在,正闺女长闺女短嘴吧吧的喊得正欢。另外梨花村和潘金子差不多大的姑娘们都来了,大呼小叫叽叽喳喳地也闹得欢。一切都收拾好,她们便给金子蒙上红色盖头,等待迎亲队伍出发的信号。不一会儿,鞭炮声猛烈的响起来,大娘、婶子和娘以及娶女婆等一众女人便簇拥着潘金子上了马车。大红马迎着冷风打了一个响鼻,尾巴摆动了几下,便迈动四蹄一步四滑的出发了。马车的后面是长长的抬着嫁妆的队伍,雪地上留下了一大片一长串人马走过的痕迹。
潘有粮两口子站在大门口,朝着女儿出嫁的方向遥望了很久,潘有粮脸上呈现出失落的表情,嘴里叨叨着:“哎,好不容易养大的闺女,就这样被别人拉走了。”婆娘不说话,只会倚在门框上哭。潘有粮的儿子潘财子已经10岁,鬼机灵,孬点子特多,人送外号“鬼难拿”,意思是精得连鬼都拿不了他。潘财子听说去姐姐婆家,挂门帘还给钱,已经高兴好几天了,所以姐姐一上马车,他便跟着爬了上去,随姐姐去张寨村挂门帘挣人生的第一笔钱去了。梨花村其他的人们也站到大街上,远远的看迎亲队伍走去的方向,等到看不见了,男人们便三三两两的回去。女人们却久久不愿离开,她们聚在一起,小声议论着马车的豪华,小声议论着迎亲队伍的庞大。有人说陪嫁的东西真多啊,从梨花村到张王楼村这一路都摆满了,有人便说起自已出嫁时是如何如何寒碜,便马上有人说人比人气死人你怎么不嫁个好婆家,接着便是一阵嬉笑打骂,整个大街上都是女人的声音,热闹非凡。
在如此热闹的日子里,潘等生的婆娘李大妮却没有出门,而是埋在被窝里生闷气。潘等生和潘有粮也是堂兄弟,没出五服,论说近的很,堂侄女出嫁,早就应该去打打下手,支应一些事,但是李大妮无论如何就是硬撑着不去。这里面的原因,说出来就令李大妮丧气,她们和潘有粮两口子同年同月同一天结婚,眼看着人家两口子的女儿已经出嫁,还生出了一个八岁的儿子,而自已的肚子这么多年就从来没有鼓出来过一次,这倒不是自已的肚子不争气,而是这个该死的潘等生有问题。两口子多次去医院检查,医生都说潘等生的精子数量太少,让女人怀上孩子的概率很低,建议他们在合适的时候多来几次。两口子这几年也确实没少忙活,天不黑就躲在被窝里云雨,但到头来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算算自已将近40岁,再不想办法哪还来得及!潘等生兄弟两人,弟弟叫潘清生,因为家里太穷,30岁也没娶上个媳妇,一家人眼看就要绝户,李大妮心里又急又生气,一生气便不下地干活,不下地干活就不经风吹日晒,所以李大妮最后竟保养的肤白貌美水嫩皮滑。眼看着一块好地播不上种子,70岁的老爹更急,那天他忽然把目光投向了老二潘清生,这孩子长得也算标致,不如让他和嫂子……这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如果自已一家人不说,外人谁也不知道这底细。老爹把这想法同潘等生一说,潘等生又说给了李大妮,想不到李大妮正有此意,这倒让等生难受挣扎了好一阵子,但为了留个后,只好咬牙同意。但没想到死脑筋的潘清生竟死活不同意,这很让貌美的李大妮没面子。“今天晚上正是好时候,再做做工作,把这个死老二拿下!”李大妮在心里暗暗下了决心。
冬天的白天短说黑就黑,北风还在一个劲的吹,偶尔把屋顶的积雪吹下来,在院子里飞舞,好像雪还在下。房顶、柳树、田野都被白雪覆盖,梨园村仍然是一个白色的世界。为了潘金子出嫁的事,男人们起了个大早又忙活了半天,都有些累了,便早早的钻进了被窝,婆娘们便端来针线筐一面纳鞋底一面陪着男人说一些悄悄话。所以梨花村很快便静下来,李大妮一家人也同样早早吃了晚饭,只是她却要把潘等生撵到老爹的床上去,等生稍一犹豫李大妮便是一顿骂,接着又耳语一番。潘等生只好红着脸极不情愿的躺到老爹的床上去了。这边李大妮刷牙洗脸,又烧了一盆热水把身子仔细擦了一遍,然后对着镜子又打扮了好一会子。李大妮收拾完毕后,开始对着潘清生的那屋温柔的喊:“清生,你来一下,嫂子有话对你说。”潘清生走进来见哥哥不在,掉头就想走,被李大妮一把拉住。李大妮的眼泪像断了的线哭着说“清生,你别有压力,这事不怪你,要怪就怪你那不争气的哥哥,为了咱家能有个后,你就答应嫂子吧!”李大妮一边说着一边慢慢的把衣服卸去,正准备把清生拉上床。潘清生这时却闭上眼沉重的喘了一口气对着李大妮说:“嫂子,你容我再想想,我先走了。”然后头也不回跑了出去,李大妮连忙穿上衣服追到门边,看潘清生早已跑远,只好坐在床上垂泪。
潘清生一口气跑到了村北的河堤上,倚着一棵柳树,看那白皑皑的河,河上白雪无痕,自已的内心却在翻江倒海。一边是家人无休止的逼迫,一边是心中的伦理道德底线,他好像陷入了一个身不由已的漩涡。又一阵呜呜的北风吹过,他的头脑顿时清醒了许多,好歹他读过几年书,他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无论如何绝不能做出这样有悖人伦的事情,那样做既对不起哥哥嫂子,更对不起将来的孩子。想到这儿,潘清生走回家里,点着煤油灯,在灯下用铅笔头给哥哥写下这样一张条子:哥,我们是亲兄弟,我不能做出对不起你的事,我了解过,你的病并不是没得看,只要好好调理,相信不久就会好的,我走了,到外面挣钱给你看病。写完纸条,潘清生连夜收拾行李,踏着厚厚的积雪走出村口,一直走到远方去了。第二天,潘等生看到弟弟的留言,哭着捶打自已的头骂自已混蛋,竟逼走了弟弟,同时在心中也坚定了要看好病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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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潘金子出嫁的那天,梨花村还有一个人懒得出门,这个人就是潘花儿。潘花儿和潘金子一般大,潘金子初中毕业就被张得志安排到公社卫生所上了班,还找了这么一个如意的婆家,而自已学习成绩那么好,又上完了高中,却被无缘无故的搁置在家里,想想都觉得憋屈。晌午的时候,潘花儿才起床,此时,高二枝已经做好午饭,潘花儿却觉得没有一点胃口,她对娘说想出去走走,然后就出了村子向村东走去。这时候太阳正悬挂在南面的天空,把自已全部的光辉都洒给这银色的大地,白雪在阳光下闪现出耀眼的光芒,柳树在这天地之间耸立着,正在把裹在身上的冰凌尽全力的抖落,“呼啦啦”抖落了一地,然后开始舒展开身躯,迎风摆动,就连穿梭在枝头的麻雀,也在叽叽喳喳的为柳树们歌唱。看着这一切,潘花儿不由得想到了自已,她的嘴角忽然露出笑容,她觉得自已应该像家乡的柳树一样,抖落身上的枷锁,在风雪中挺直身躯,无论前方的路有多远,都要一路走下去。想到这儿,潘花儿转过身,径直走回家去,大口大口的吃过饭,又拿起了藏在床底的久违的高中课本。
在潘金子出嫁的这一天,柳柳儿、杨叶儿、潘朵儿、杨环环、柳彩儿、潘虎子这些儿时的伙伴难得又聚在一起。他们站在村口看着迎娶金子姐姐的马车消失在张王楼村的拐弯处,心里不免也失落了一阵子。又是虎子先提出建议:“今天下雪,没有什么事,咱们不妨来个环村旅游,玩个痛快,怎么样?”大家纷纷响应,各自回家吃过早饭,相聚在村北的河堤上。远望菜园村也是被罩在白雪之中,他们仿佛又听到了黑二锅饼急促追赶的脚步和瓮声瓮气的骂声,仿佛又看到了潘小美烧红薯时那抹了一鼻子灰却堆着笑意的小脸,但现在他们听大人们说潘小美已经是一个孩子的娘了,心中不觉感到堵得慌。沿着河堤向西走,他们仿佛又看到了一地的西瓜,杨大爷正坐在瓜棚里摇着蒲扇,他们一人抱一个西瓜正在撒丫子似的跑,然后他们坐在柳树下啃西瓜,潘小美、杨英子啃的满脸都是,正冲着他们笑,一会儿又好像看到她俩啃的是玉米棒子,玉米棒子烫的她们咧嘴龇牙。他们带着美好的回忆转到村南,昔日的送子奶奶庙烟火那么旺盛,而今已不再耸立,被积雪埋在底下,每一块砖头都见不得天空,送子奶奶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村东的氛围更加肃穆,积雪似乎更厚,原来成片的坟头已被荡平,整个东地一马平川,除了雪什么也看不见,他们好像听到英子在地底下哭泣昭爷在地底下温和的笑,他们好像看到二瞎子那鼓起的肚皮和潘良子那沾满血的脸。童年已逝,往事如烟,环游村子,本想疯狂的玩一玩,没想到心情变得愈加沉重,他们觉得仿佛置身于寒冷的地窖,四面都是看不见的黑墙,他们多么渴望也像柳树那样抖落冰凌,用布满须的根扎进泥土,在阳光下丝丝成长。他们相信终会有那么一天。
凛冽的西北风还在刮着,黄河像一位沉默的老人,在积雪的覆盖下做着一个古老的梦。梨花村的棵棵柳树也在沉默,但它们的根却无言的在地下伸展、奔突,为春天的到来积蓄生长的力量。西天的太阳突然变红,发射出温润而美丽的光芒,柳树沐浴在这微红的光影里,像一位少女目视远方在款款舞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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