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春花,流年岁月,像一阵风,它不会在哪个角落停留,也不会给你怀念回忆的片刻。昭爷去世已经好几个月了,梨花村的人们在有了短暂的失落之后,只好该咋过咋过。风依旧劲吹,悄悄抚平人们心底的那份沧桑。黄河水涨,柳色青翠,麻雀翻飞,麦花飘香,1967年的夏天就这样如期而至了。
夏天至,但潘有粮心里,总还有些寒冷,不知怎么的,他眼前总会浮现出昭爷那张狂笑的脸,耳边总会响起人们“嗷、嗷、嗷”的叫声。虽然他知道自已和昭爷的死没有直接关系,但他也清楚是自已心中的那点私心纵容了杨三狗办出这样缺德的事。在难捱的漫漫长夜里,潘有粮常常扪心自问:“昭老六有哪儿对不起你潘有粮了?”但他翻遍了过去所有的日子,却怎么也找不出。他只是愈来愈清晰的记得,爷爷死后出殡的那阵子,昭老六跑前跑后,出钱出物,出人出力。他还清晰的记得1961年的那个春天,自已一家人马上快被饿死,昭老六把家里仅有的小半袋玉米面送给他们,当时把潘有粮的老婆感动的痛哭流涕,几乎要向昭老六下跪。越想,潘有粮就越难受后悔,为了缓解内心的这份悔意,潘有粮尽自已所能,学着像昭爷那样保护乡亲们,并在杨三狗死后,让昭爷的儿子杨东亮做了副队长。但在夜深人静之后,潘有粮躺在床上,每每还会想起昭爷,经常夜不能寐。
但报应始终还是来了,记得那是昭爷死去两个多月后的一天,正值清明节,一大早,潘有粮就去东地的老坟地烧纸祭祖。天雾蒙蒙的,天空中下着微雨,雨滴幽幽咽咽的在天与地之间哭泣、滑落。柳叶已经完全抽出,在清凉的风中和润湿的空气里摆动着瘦弱的身子,偶尔柳梢枝头还会传来乌鸦惨惨凄凄的叫声,一切都是那么静谧与凉凄。去的时候倒没有什么,但等潘有粮上完坟回家的时候,他竟鬼差神使般的绕了一个弯,经过了昭爷的坟头,说是坟头其实只有油罐子那么大,先前“破四旧”的时候,每个坟地都已经被推平了,可能后来杨东亮又偷偷堆起这么一撮土。潘有粮走近的时候,忽然就分明的听到那罐子发出一阵阵忽长忽短、忽轻忽重的嘤嘤哭声。潘有粮急忙恐惧的向四下里望,四野空旷无人,这声音确实是从罐子里发出来的。他吓破了胆,浑身打颤,撒腿就跑,那声音好像还跟在他身后,在“呜呜”地哭继而又变成了“哈哈”的狂笑。两旁的柳树甩开枝条,无情的抽打在潘有粮的脸上,惊慌错乱中,他竟一头撞到柳树上,顿时血流如注。跑到家里,潘有粮还惊魂未定,浑身打着颤,左脸上也永久的留下了一块疤。潘有粮心里想:“这也许是上天注定的,要用这块疤提醒自已别作恶、多行善!”所以对于昭爷的死,潘有粮总是心有余悸,是那种透心凉提着嗓子深入骨髓般的余悸。
昭爷那和蔼的笑容也经常浮现在柳柳儿的脑海,但和潘有粮不同,柳儿一点也不害怕。柳儿常常依稀听到昭爷“妞儿”一声唤,扭头一瞧好像昭爷正笑眯眯的看着她,正要把一个烧好的香喷喷的玉米棒子递给她,柳儿跑去接,昭爷就突然不见了。那一年,柳儿已经15岁了,已经是小学五年级的学生或者说小学四年级的学生也行,因为从1966年麦收假期开学之后,学校就没有正经上过课,现在是彻底呆在家里了。柳儿只想听娘的话好好读书,只想认真的听老师讲课,但这些对她来说已经变成天方夜谭了。一年不到的时间,柳儿在学校经历了很多,先是自已的课本被收走,接着是王玉德把全班同学分成两个小组,分别到梨花村和张王楼村去“破旧立新”。同学们闯进农家院子,把社员藏在里间的“财神爷”揭下来,把贴在床边的“才子佳人”撕掉,但凡遇到大姑娘小媳妇穿着花鞋,也要追着撵着把花鞋涂上黑色,每闯入一家,往往弄得鸡飞狗跳。再接着是砸掉每个教室的课桌,在学校的院子里竖起了一排排木板,后来学校四面的墙上、这一排排木板上边就贴满了大字报,风一刮,花花绿绿的满天飞,连学校门口小河里的水都染上了墨色。柳儿跟在同学们后面,被动的做着这一切,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为什么都这样做,接下来发生的一些事更令柳儿惊愕!
首先就是那位黑大个的王二羔子,在家里反省了一段时间之后,又来到学校,仅仅老实了两个星期,就又开始兴风作浪。有一次学校统一组织考算术,试卷刚发到手上,黑二羔子看都不看,两手一搓就撕得粉碎,并骂了一句:”考什么考,老子不会做!”随手把那纸屑撒了一地。监场老师的脸瞬间就红了,他想要发作,却不知为什么又镇定下来。黑二羔子得寸进尺,骂骂咧咧,离开考场,扬长而去。没想到这件事使黑二羔子威名远扬,第二天学校里就来了两个戴绿军帽穿绿军装的人,他们把黑二羔子叫到办公室,神神秘秘嘀嘀咕咕眉飞色舞了好一阵子,那两个人才走了。黑二羔子从办公室出来,一下子变了样,头仰的老高,那黑肚子也挺起来了,迈着方步,吐着圆唾沫,一个班一个班把学生们都叫到外面,当众宣布:“往后咱们都得听我的,王玉德也得靠边站,对了,从今天开始,我改名字了,往后谁也不准再叫我二羔子,我的大号叫王立新。”同学们都面面相觑,只有刚子和虎子有点不服气,想站出来说几句,但一看柳儿和叶子正在朝他们示意,只好憋住不说话。王立新倒挺有工作能力,在学校很快就纠集了一帮人,先对班里的王二国发威,把他推到墙角暴打了一顿,逼着王二国说出了自已的底细,帮几天小忙而已,不是职工。那几个人听完便哈哈的笑着,满意的离去。然后王立新开始实施自已的第二步计划,他气宇轩昂的发表讲话:“杨小印和自已的学生结婚,老师耍流氓,学生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于是王立新带队去了梨花村,踹了杨小印家的门,砸了杨小印家里的锅,并把几双破鞋挂在门框上。这次是把王娥子吓得躲到了床底下,王立新感到挺解气。
再说王玉德,听说自已的搭档杨小印被抓走,他打心眼里气愤,说实话,王玉德向来都挺佩服杨小印,人家是正儿八经的高中毕业,是稳妥妥上大学的材料,却因为富农成分在农村当了小学教师,但杨老师从不置气从不抱怨,对学生掏肝掏肺,如今又被被抓走,真让人觉得可惜。王玉德又想想自已,心里也有一丝欣慰,尽管文化水平不高,但好在是贫农的身份,自已的三叔三江子以前是游击队员,还打过小鬼子,自已根正苗红,相信啥时候都不会出事。所以王玉德一本正经的听上面的话,不仅带着学生参加生产队的劳动,还带着学生深入每一个农户破旧立新,指哪打哪还老实还本分。但就是这样一个人,没想到也出了事,那天学校照常不上课,王玉德正说带着孩子们去生产队拾大豆。忽然一阵冷风吹过,王玉德抬头看了看天,用近视眼看了好大一会儿,才看清天边有一处黑云正在逼近,不一会儿,大片的阴云就压了过来。王玉德紧张的对同学们说:“看样子马上要变天,请同学们赶快回家,今天的劳动任务暂时取消。”没想到这一句“马上要变天”被王立新听得真真切切,他正愁抓不到什么把柄来报复数月前王玉德协助杨小印羞辱自已老娘的行径,现在终于找到了把柄,于是王立新马上报告了红卫兵,把王玉德也给带走了。
最后再说一位女教师,叫王小燕,身材曼妙,像燕子一样轻盈,瓜子脸,大眼睛,一笑腮边便漾起酒窝,酒窝里泛着红。虽然是初中毕业,但在那个年代,在农村已属高文凭。王老师眼眶子高,别人给她介绍了几个对象,都这儿那儿相不中,眼看着到了30岁,却还是单身一个。王老师的个人问题不成功,但在教学上确实有一套,她现在教五年级语文,范读起书来声音清脆古韵悠悠余音绕梁,再加上她人长得漂亮,在学校很受同学们的欢迎。但找不到对象却被说成是作风不正,要把她带走,王老师说自已没问题坚决不去,扑在地上嘤嘤的哭。三名兵伙同王立新强拉硬拽,结果还是把她拖走了。看着王老师那梨花带雨的模样,同学们心里都针扎似的疼。
六位老师被带走三个,梨花村另外一位年龄最大的老杨老师,怕经不起闹腾,吓得称病躲到了家里不再出门,仅剩的两位胆战心惊,也不敢来上课了,张王楼小学彻底乱套,大家都不敢读书,只是偶尔在老师的带领下走上田间地头,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其他的时间就是在学校里贴大字报,读大字报,无休无止的闹腾。王立新那群人更是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看谁稍不顺眼就会扑上去拳脚相加。柳儿好像置身于无边的黑渊里,四面都是冰冷的墙,她想爬出去,却看不到一丝光亮。只是偶尔和潘朵儿、潘虎子说说话,然后三个人一起去安慰安慰刚失去爷爷日渐消瘦的杨叶儿,后来就不去学校,彻底呆在家里了。
1967年的芒种终于快到了,“芒种收新麦”,但梨花村的人们都知道:“芒种忙,三两场”,意思就是说,到了芒种这天收下的麦子,都已经打出两三场了。所以还未到芒种,梨花村的人们就来到西地开始开镰收割了。柳柳儿、杨叶儿、潘朵儿、潘虎子都加入了麦收的队伍,他们都已经长成大人了,潘有粮答应都给他们记满工,况且学校停课没有书可读,于是他们就一起来了。再加上没上学的杨环环和柳彩儿,五朵金花和一位帅小伙往那里一站,人们禁不住嘘唏,都说这时间怎么那么快转眼这孩子们都长大了,都说梨花村出美女这真不是瞎说的,都说杨英子不死潘小美未嫁该多好,说着说着,几个婆娘便撩起衣襟擦眼泪。今天来割麦子的还有一个人,那便是潘朵儿的姐姐潘花儿,只比潘朵儿大三岁。潘花儿本来在距梨花村40里地的县城上高中,去年这时候,已学完全部课程,交了高考费,领了准考证,正欲奔赴考场去圆大学梦,就突然接到通知:高考延期半年,何时恢复另行通知。谁知这一等一年就过去了,看样子还要一直等,饱受12年寒窗之苦却面临一场空,潘花儿想哭想闹,但连自已学校的校长都在厕所里打扫卫生,还能找谁去闹!潘花儿憋屈了好一阵子,今天是在高二枝的软磨硬泡下才来参加劳动。潘花儿可是村里一等一的美女,身段窈窕,胸部高耸,气质高雅,容貌出众,宛若出水芙蓉。村里的婆娘看着潘花儿禁不住都撇着嘴说:“这孩子长得可比当年的高二枝强上一大截子。”今天确实是一个大团圆的日子,就连王大脚、杨小印这一帮被批斗的人也一起来收割麦子,梨花村的西地呈现出一片欢乐祥和的气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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割完小麦,运到打麦场上,脱粒、扬场、晾晒,接着生产队就开始分发粮食了。今年梨花村的麦子大丰收,每家都分了大约七八十斤。男人们把一大袋子麦子神色庄重的扛回家里,全家人围着那袋子,看着密麻麻的金色麦粒,闻着散发在空气里的麦香,女人们笑出了眼泪,孩子们欢喜的更像过年一样。转眼间夏至也快到了,“冬至饺子夏至面”,“吃过夏至面,一天短一线”,古人食物讲究尝新,故此时吃面也有尝新之意。梨花村的人们都好几年没有吃上一碗夏至的凉面了。柳小海因为常年挑粪,挣得工分多,比别人家多分了20多斤麦子,所以高桂芹决定今年夏至那天,家里奢侈一回,每人都吃一碗面。主要是犒劳一下常年忙碌的丈夫,同时也让老人孩子解解馋。到了夏至那天上午,高桂芹早早就下好了面,先盛两碗对着堂屋门口祭拜了婆婆和柳小莲,然后一家人就开始吃面。那凉丝丝润滑滑的面条啊,简直是这世上无上的美味,柳儿吃得心都醉了,她好像踩着一朵祥云,在半空中飞一般。
黄河的水又涨了,在两岸都是古老柳树倒映的河道里,一路向东流去。梨花村周围枝条依依,蝉鸣声声,蛙声阵阵,经历了冰冷的冬,走过了波动的春,她始终都在孕育着心中的梦,怀着这份美好的梦境,她义无反顾痴痴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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