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柳轻摇长堤外,翠影倒映河水中。漫漫岁月,转眼到了1981年的春天,梨花村又梨花飘香,春意融融了。那柳树上的枝条一束一束的,就像少女的长辫,绵长柔软,嫩绿中泛出淡淡的鹅黄色,在柔和的春风里轻轻摇曳,唱出温润丝滑的曲子。
69書吧
今天是一个星期天,潘花儿又照常坐在大门边,朝着村口的那条路张望。此时的潘花儿,脸色苍白,双目无神,乌黑的长发杂乱披在肩上,显得愈发孱弱娇小、病态泱泱了。她就像一尊石像,塑在那儿,偶尔有调皮的蚂蚁爬上了她的脚,然后顺着裤管往上爬,她也纹丝不动。柳洋走后的每个星期天,潘花儿都这样凝望着,她多么希望那条路上突然出现柳洋的身影,然而每次都是失望。自从大一的那个寒假来了一次之后,柳洋就再也没有回过梨花村。在焦急的等待中,潘花儿的心一天天变凉,柳洋去了哪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潘花儿无数次在心里猜测,但没人能回答她,陪伴潘花儿的只能是漫长的等待。潘花儿想起柳洋那张帅气的脸,想起柳洋那温暖的胸怀,想起柳洋对她的千般疼万般爱,潘花儿不禁流下泪来。
一开始,潘花儿上课时常走神,往往讲着讲着就愣在那儿,批改作业也常常出错。后来王玉德听说了这些事,便来找潘花儿谈心,说了一通“不要误人子弟”之类的话,还意味深长的补充:“花儿老师,凡事想开点,城里人不像我们农村人,都靠不住。”潘花儿听出了王玉德话里的意思,便在心里对王玉德冷笑着骂:“你懂个屁,你根本不知道柳洋有多爱我们娘俩!”但再后来,潘花儿确实变了,她变得对工作无比的投入。王玉德还有点沾沾自喜,认为是自已的谈话起了作用。其实他不知道,潘花儿是借疯狂的工作来麻痹自已,使自已可以暂时忘却对柳洋思念之苦。其他老师也在背后悄悄议论起潘花儿的事,都说花儿老师好命苦,潘花儿一来,他们便立刻打住,看花儿的眼神里充满了同情。
梨花村的人们也开始议论纷纷,潘有粮说:“哎,这都是攀高门惹的祸。”豹爷人前人后唉声叹气:“没想到咱村也出了一位陈世美!”王大脚有时候甚至会跺着脚骂:“柳洋那个小白脸,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把我们花儿害苦了!”高二枝整日气的脸色铁青,走起路来也不摆来摆去了,有时候想埋怨潘花儿几句,但看到花儿神魂不定的样子,潘二枝也心疼,便只好拿柳飞撒气:“都是你那个没良心的爹,看把家祸害成什么样子了!”柳飞便委屈的哭了,高二枝连忙又把飞儿搂在怀里。潘花儿好几次想去找柳洋,都被高二枝骂了回来:“人家都变心了,你再屁颠屁颠的去找,还要点脸吗?”潘花儿只好一直等下去。不管别人怎么说,潘花儿始终不相信柳洋会抛弃自已。“柳洋也许是生病了,也许是去南方看他父母了,也许是学习任务重脱不开身……再过几个月,柳洋就大学毕业了,他一定会来接我们娘俩的。”潘花儿坚定的想。
平常日子忙着教学,每到星期天,潘花儿就搬一个小马扎坐在门口,朝村口张望,今天也是如此。潘花儿擦干了眼泪,理了理被风吹散的头发,继续盯着村东的方向。太阳慢慢升高了,阳光渐渐有了暖意。这时候村东那条路的尽头突然出现了两个人影,远远看见他们每人背一个包袱。可能因为年纪大了,他们佝偻着背,走的很慢,走上一段还要停一停喘口气。花儿看着他们渐渐走到了村口,逢人便打听,然后一直朝着花儿这边走来。潘花儿终于看清了这两个人的样子:男的头发花白,满脸皱纹,戴着一副很厚的眼镜;女的身材单薄,留着齐耳短发,瓜子脸,鱼尾纹密密麻麻的分布在眼角边。他们走近潘花儿,弱弱的问:“孩子,你是花儿吗?”潘花儿急忙站起来,点了点头问:“你们是……是谁?”那女的顿时哭起来,一把抱住潘花儿说:“我可怜的孩子,终于找到你了,我们是柳洋的爸妈呀!”潘花儿又惊又喜,结结巴巴的说:“你们……你们怎么来了?柳洋他……”潘花儿突然想起两位老人走了这么远的路,连忙扶着他们进了屋子,让他们先坐下。柳洋的父亲看着潘花儿,古铜色的脸已经变成了紫色,他说:“孩子,我们养了个逆子,我们是来向你赔罪的。”潘花儿就预感到老师们和乡亲们的议论都成了真的了,她的身子在颤抖,心在变凉,有气无力的问:“爸妈,到底怎么了?”两位老人哭着,断断续续的说出了事情的经过。
那次喝醉后,柳洋把何艺琳当成潘花儿住到了一起,没想到这一次何艺琳就怀孕了。何艺琳没心没肺的,倒还没有说什么,但后来这事让她的父母知道了。他们便大吵大闹、不依不饶,非得逼着柳洋娶何艺琳。尤其是她那当公安局副局长的父亲特别强势,说柳洋如果不答应,就闹到学校,让学校开除柳洋,并且说是柳洋强暴了他的女儿,要让柳洋去坐牢。柳洋登门道歉,磕头求饶,那局长始终像吃了秤砣铁了心,就是不答应。没办法,柳洋只好和何艺琳住到了一起。一年后,何艺琳生下了一个女儿。老两口刚平反回城,还没过一天舒心日子,就遇到这种事,也是左右为难,他们只好亲自来梨花村,给花儿解释,给花儿道歉。柳洋的父亲说:“孩子,我们柳家昧良心,实在对不起你,要打要骂,你冲我老头子来吧!”
潘花儿听了这番话,竟轻轻的笑了,她眼神中掠过一丝怒火,但瞬间就消失了。她日思夜想的柳洋,她深深爱着的柳洋,令她抓心挠肝的柳洋,没想到真的背叛了她!从此以后,潘花儿在梨花村将成为一个笑柄,这件事也会很快被学校的老师和学生知道。潘花儿在这个世界上成了一个没人要的人,最可怜的是,刚满八岁的飞儿也变成了一个没爹的孩子。潘花儿瞪着一双恐惧的眼睛,突然像一只受了惊吓的羚羊,奋力向墙上撞去。幸亏被随后赶来的高二枝抱住,高二枝把潘花儿架到床上,转身对着柳洋的父母破口大骂:“你们这个遭天杀的儿子,看把俺闺女糟践成啥样子了,我要剥了他!”然后披头散发的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梨花村的人们听到哭声,纷纷向高二枝家聚拢来。他们了解了事情的真相之后,都禁不住一阵阵叹息不已。正当大家议论纷纷的时候,坐在床上的潘花儿突然跃起,狂笑了起来,然后一边撕扯自已的头发,一边跃过门槛向门外飞跑。大家心里都明白:潘花儿这是疯了。人群中窜出几个青年,强行把花儿拽了回来,重新摁倒在床上。
这时候,人们都看着潘有粮。潘有粮明白:该自已出面了。他把梨花村的几个掌门人聚到高二枝家的东屋内,又喊来高二枝和柳洋的父母,商议下一步该怎么办。潘有粮看着高二枝说:“弟妹,事情已经出了,日子咱还得过,你看这事儿该咋了结?”高二枝慌乱得早已没有了主意,她怒视着柳洋的父母说:“我只想让他们家偿还!”“怎么偿还?我看花儿这孩子的病已经得身上了,总不至于把他俩也弄疯吧!再说,他们疯了,对咱花儿又有啥好处?”豹爷开了腔。“主要是孩子的问题,柳飞和军子都还小,花儿也需要照顾,泥子家里的一个人怎能忙得过来呢,要不,让他们把柳飞带走,毕竟是亲爷爷奶奶,又都是老师,会照顾好的,这对孩子有好处。”三麻子悠悠说道。这话不知怎么被窗外的王大脚听见了,她从窗子上探出头来说:“要不,让我帮忙照顾军子?”“你就别跟着添乱了!”豹爷狠狠地瞪了王大脚一眼说。王大脚吓得马上从窗子下面走开了。柳金宝插话道:“还要考虑给花儿治病的钱,至少他们得拿出一部分来,这不能说咱梨花村的人欺负外人吧?”柳洋的父母赶紧摇头:“不算欺负,不算欺负,梨花村的人好得很,都有一颗善心,我们一辈子都不会忘的。”最后大家形成了两条统一的意见:一是让柳洋的父母把柳飞带走,好好培养;二是让柳洋的父母拿出一笔钱给花儿治病,多少不为难他们,随心就行,剩下的由乡亲们负担。柳洋父母做梦也没想到梨花村的人们如此宽宏大量,他们不禁痛哭流涕、千恩万谢,他们发誓早晚有一天会让柳洋亲自来给花儿谢罪,并承诺柳飞长大后一定让他回来孝顺他的娘。
柳飞随爷爷奶奶走的那天,看着变疯的娘一直哭,他一步三回头,慢慢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梨花村的男人们强忍着眼泪,婆娘们却忍不住,眼泪哗哗的流。从那以后,梨花村的大街上就多了一个疯子,常常蓬头垢面,浑身是泥,呜呜的傻笑着。时间久了,有孩子偶尔在后面追着喊:“花疯子……”遇着大人,便会被狠狠地训斥一番:“混蛋,不要再喊了,花儿这孩子命苦着呢。”乡亲们依旧是穷,他们却省吃俭用,把钱凑到一起,多次到大医院给潘花儿看病,但始终也没有治好。潘花儿就这样整日在大街上疯跑,到吃饭的时候,无论跑到谁家,都会给她端上一碗饭。这时候,潘花儿端着碗坐在人家门口,出奇的安静,那眼睛像突然有了光,凝望的村口。有时候深夜她也会跑出来,挨个拍打各家的大门,嘴里会含混不清的喊着:“洋,回来,回来……”接着开始用手指头抠那门板,嗖嗖的抠个不停。乡亲们害怕,只能藏在被窝里,劝花儿:“回去吧。”随后是一阵踏踏的脚步声,她又开始拍打另一家的大门。这样大约过了两个月,梨花村的大街上突然安静了下来。那天早晨,有人在村西的井里打水的时候,发现潘花儿的尸体浮了上来。人们把花儿打捞上来,就埋在那井旁的大柳树下,让她永远看着那口井。婆娘们说,潘花儿和柳洋的姻缘,始于那口井,了于那口井,这便是命的轮回。后来还有人传说,柳仙看中了潘花儿的人品和相貌,把花儿娶了做新娘子了,花儿该享福了。总之,潘花儿死了,渐渐在梨花村变成了一个痴情女子的传说,那以后,再有人去打水,别人问:“去哪儿打水?”打水人便回答:“花儿坟!”
自从姐姐潘花儿去世后,15岁的潘军子好像一下子长大了。原本热热闹闹的一大家子人,现在就只剩下他们娘俩了。娘年纪大了,一波接一波的受到打击,神志变得神神叨叨,别说干地里的活了,有时候连饭都做不熟,所以军子决定在家帮娘,不上学了。没想到那天军子把自已的想法对娘一说,魔怔的娘突然变得清醒起来,对潘军子又打又骂,军子没办法,只好坚持上学。好在有大脚奶奶帮忙,日子好歹还能过得下去。军子不明白大脚奶奶怎么对自已那么好,只要有一点点好吃的,她就揣在怀里,趁没人的时候悄悄塞给军子。军子想:“就算亲奶奶,最多也不过这样啊!”
这天是星期天,军子早早起床,做好了饭,陪娘吃完,便随着社员们一起去西地掰玉米。晚秋的梨花村,柳树的叶子又变黄了,秋风一吹,便沙沙的落下来,有一些不甘心就这样附着在地上,便随风再一次起舞,舞了一阵,又不得不落在屋顶上、田头间、沟壑里,随即发出轻微的哀叹。军子的心情也像这柳叶一样飘忽不定,他一头钻进玉米地里,两只手疯狂地上下飞舞,一会左一会右,把棒子从玉米棵上掰下来,再一棒子一棒子的抛成一堆又一堆。今年的雨水足,玉米长势不错,棒子修长饱满,有的足足有30厘米长,握在手里沉甸甸的,不一会儿军子就出汗了,但他不想休息,就想这样干下去。这时候,玉米地深处忽然传来了李大妮和杨二秋婆娘的说话声。只听李大妮说:“哎,这世道真他娘稀罕,二枝家这几年净出事了。”杨二秋婆娘接茬:“是啊,泥子淹死了,两个女儿一个跳井一个失踪,真够二枝撑的。”李大妮叹了一口气,想了一阵接着说:“要是三辈回来就好了,也能照顾照顾她们娘俩。”二秋婆娘很认可地说:“是啊,苍天无眼啊,弄得骨肉分离,你说这叫啥事!”然后她好像仔细听了听周围,确认附近没人就又小声问李大妮:“你说军子知道他的亲爹是柳三辈吗?”李大妮忙打住她的话:“别说了,今天军子也来掰棒子,小心别让孩子听见。”两个女人便不再说话,谁料军子在这边却早已听见。军子知道柳三辈是王大脚的儿子,也知道柳三辈因为犯了什么事被村里人赶了出去,却不知道这事和自已的娘有关,现在突然听说自已竟然是柳三辈的儿子,是娘和那个野男人生的,军子怎么能不感到屈辱和愤怒!本来就又热又渴、头昏脑胀了,现在又听说这种事,军子一下子爆发出来,他大吼着,狂奔着,出了玉米地,一会儿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潘军子的狂叫声惊动了所有掰玉米的人们,他们跑出玉米地,聚在地头,七嘴八舌的相互询问,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有李大妮和杨二秋的婆娘惊慌的看着对方不说话,潘有粮发现了她俩的异常,严厉的盯着这两个女人问:“快说,军子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跑了?”俩女人吓得浑身一哆嗦,但想到事态严重,又不得不说实话。李大妮低着头说:“我俩在玉米地里唠嗑,唠着唠着就扯到了军子的身世,说他的亲爹是柳三辈,好像被军子听到了。”潘有粮气得直跺脚,恨不得上去给她们每人一巴掌:“你们这两个多嘴的婆娘,还嫌他们家不够倒霉还是咋的?这事怎么能让孩子知道呢!”潘等生和杨二秋平时都特别宠自已的老婆,这时却也被气的火冒三丈,他们分别上去踢了自已的女人一脚,嘴里还骂着:“惹事的婆娘,啥时候能把你们那张臭嘴闭上!”两个女人吓得畏畏缩缩的低声哭起来。潘有粮不再搭理那两个女人,马上组织男人们分几拨去找,找到天黑,没有找到。第二天又去找,又找到天黑,始终也没能见到军子的影子。
高二枝这回彻底傻了,一天到晚只是一个劲的笑。但她不像潘花儿那样整日疯跑,而是坐在院子里,一会儿看着天双手合十,一会儿对着老天爷的灵位絮絮叨叨。王大脚在对着杨二秋和潘等生家的大门大骂了三天三夜之后,便也沉默下来,只是每天给高二枝送饭。有时候看着高二枝傻笑着吃饭,王大脚会拿一把小梳子给她梳头,梳着梳着,王大脚浑浊的眼里就蓄满了泪,她小声念叨:“辈儿啊,你在哪儿?回来吧!”这样坚持了一个月。
一个月之后的那天早晨,王大脚又去给高二枝送饭,推开门,高二枝已经不见了。王大脚寻遍了村里的角角落落,始终也没有见着。有人给王大脚讲:“昨天黄昏,我看见村里驶进了一辆黑色小轿车,停在了高二枝的家门口,依稀看见有两个人把高二枝搀上了车,他们先去祭拜潘泥子,又去村西的那口井旁祭拜潘花儿,然后便开车一溜烟似的跑了。”那人最后还问王大脚:“婶子,是不是三辈在外面混发达了,把高二枝接走了?”王大脚苦笑的摇了摇头,心里想:“不会是三辈,如果是他,这么多年了,怎么也得看看他的老娘再走啊!”总之,高二枝一家人就这样在梨花村消失了,从那以后,高二枝家的簸箕院里再也没有了人的声音,倒成了老鼠们谈情说爱的好场所。冬天一到,凛冽的寒风吹起来,墙角的蜘蛛网被一个个拦腰折断,只有瓦楞上枯草的断茎在当风抖着。
下雪了,鹅毛般的雪片在凄厉北风的裹挟下,像一个个精灵,发出呜呜的怪叫声。房顶上、田野里、河流沟壑、大街小巷,全被积雪覆盖。梨花村的柳树又处在冰天雪地之中,任凭寒风吹,它们一个个僵直着身子,死皮塌拉脸的静默着,仿佛在想着沉痛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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