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终有时,匆匆又夏至,夏风拂过岁月的诗行,开始书写热烈的篇章。滔滔的黄河、滚烫的沙滩、燥热的风、嘶嘶成长的柳树,一切都有了蓬勃的模样。满树蝉鸣,满塘蛙声,燕子在悠然飞翔,蛐蛐在低吟浅唱。梨花村的人们又将走向麦收的战场。
1977年的初夏时节虽然刚到,天气却已变得十分炎热,村北那条河的水势也变得尤其大,凶猛的波浪拍打着堤岸,裹着厚重的黄沙,一路泛起白色的浪花,急速的向东流去。河水深度普遍有一米半深的样子,但由于冬闲的时候,人们从河床里刨去很多沙土,垫到自家的院子里,这河里便形成了很多沟壑,最深的地方可达两米多。晌午的时候,河堤上忽然走来一群十几岁的孩子,他们光着脚,穿着破旧的小裤衩,在柳林间穿梭、玩耍:有的折了柳枝编成凉帽戴在头上;有的在柳树根旁寻找虫子;有的拾起瓦片贴着水面比赛向前抛,不一会儿就玩得浑身是汗,于是便有人提议下河洗澡。滩区的孩子都是颇识水性的,“扑通”一个猛子扎下去,水面上只会溅起很少的水花,过了好一会儿,那一个个小脑袋才冒出水面。他们宛如伶俐的水鸭子,在水上水下游来钻去,一会儿打水仗;一会儿捉迷藏;一会儿玩“老牛大憋气”,累了就玩仰泳,轻轻的漂浮在水面上,抬眼望着蓝色的天空,朵朵白云倒映在水中,云影波光相映成趣,快乐的笑声经常传的很远。以往这样游泳是绝对没有什么的,但今天却出了事,潘军子一个猛子扎下去,一个浪头压下来,转眼间就把军子裹在了漩涡里面,好久不见踪影。孩子们都慌了,快速冲上岸,一面向村子里跑,一面高声喊:“救人啊,军子淹死了!”大人们刚下工回来,听到孩子们的叫声,便一个个像箭一般的从家里跑出来,男人们来不及脱衣服,纷纷跳进河里,女人们在岸边惊恐的叫喊着。潘泥子冲在了最前面,他发了疯似的在河底摸索,心中只有一个信念:一定要救出自已的儿子!一连呛了几口水,再加上又热又累,他感到头昏脑胀呼吸困难,但他丝毫不敢放松。大约过了十几分钟,潘泥子终于在一处沟壑处摸到一个软软的东西,已经被冲来的沙子埋了半截。泥子用尽全身的力气把那软东西从沙子里拽出来,再一摸,有鼻子有脸,他才确定是自已的儿子,泥子最后深吸一口气,拼力把军子举出水面。有人迅速接过来,把军子拖到岸上,平放在那里,忙着按压腹部,掐人中,不一会儿,军子呛出几口水,奇迹般的活了过来。等人们想起潘泥子再回头看时,他早已被一个凶猛的浪头压下去,然后裹在里面,不知冲到哪里去了。人们又忙着追踪搜寻潘泥子,终于在下游30多米的地方找到了他,拖上岸之后,泥子早已没有了呼吸。高二枝趴在潘泥子身上放声大哭,虽然多年来对这个男人没什么感觉,但一日夫妻百日恩,高二枝很是悲痛。人们都说泥子终究还是找他弟弟良子去了,这一回他们兄弟俩商商量量的合伙拉白菜去了。
多半晌时间,家里失去了顶梁柱,高二枝家像塌了天。军子一连好几天脸色苍白,有气无力的躺在床上。潘花儿抱着不到五岁的儿子柳飞,整日以泪洗面。潘朵儿也是一会儿哭一会儿沉默。高二枝更是变成了一个木头人,家里冷的像冰窖,好在有柳洋撑着,这一家子才像一艘破船,在起起伏伏的风浪里飘摇。
潮湿闷热的暑气悄悄溜走,柳条飘飘摇曳,温柔的低着头,抚摸着河面与大地,一切都有了向好的样子。紧收麦子慢收秋,梨花村的人们看看小麦已经成熟,便早早开镰收割了。收完麦子又种上秋天的庄稼,南地的大豆、西地的玉米、北地的高粱都相继拱出了嫩芽,开始拼命的生长。人们又忙着在东地栽上了红薯,这时候人们便焦急的看天,急切的盼望下一场透雨。眼看着天的东南方向飘来一堆云,刚遮住太阳,雨竟然下起来了,把天空洗得十分清亮,转眼间,秋天就到了。
柳儿和朵儿高中毕业已经满五年了,她们一直随社员参加劳动,先前洁白的皮肤已变成了深红,手上磨出了老茧,胳膊腿也变得粗壮有力,不再是以前纤纤弱弱的模样,各种农活干起来也已经得心应手了,她们成了地地道道的农民。此时的杨叶子可不一样,作为一位县化工厂的正式职工,她依然白白嫩嫩的,保持着苗条的身材和娇美的面容,人前人后走过去,空气中总飘着一种淡淡的醉人的雪花膏的味道。那个星期天,杨叶子领着一个同样白白嫩嫩的男青年回村了,她向村里人介绍说,这男青年是她的“爱人”,也在化工厂上班,这个国庆节他们就要结婚了,说是和单位的其他人一起举行集体婚礼。梨花村的人们听着都很新鲜,他们从没听说过这结婚还能在一起办,于是私下里就议论:“城里的人就是不一样,人家过的日子那才叫滋润哟,你看俩人都又白又嫩的,又都是正式工,结婚单位还给办,那得省多少钱哟,人都是命啊!”叶子带回来很多礼物,大包小包的。她的爱人很腼腆,见人就脸红,见了男人就递烟,见了女人孩子就发喜糖。男人们便用手弹了弹那烟,悠然自得的点上。女人孩子把糖放进嘴里,闭上眼睛慢慢的品,心里想着:“这城里的糖就是不一样,是那种凉丝丝的甜,吃下去嗓子的感觉都不一样。”杨东亮两口子自然乐得合不拢嘴,少不了邀了几个有头脸的人物在家里大喝了一场。在他们喝酒的间隙,杨叶子又把柳儿和朵儿请到家里,三个儿时的伙伴嗑着瓜子吃着喜糖,一同回忆以往的时光,一会儿高兴一会儿忧伤。杨叶子还讲了很多城里的新鲜事,都是柳儿和朵儿听都没听说过的。柳儿听着叶子的话,就也想到城市去,她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没有柳树,没有黄沙,没有庄稼,生活会变成什么样!柳儿相信总有那么一天,柳儿从来就觉得前面的路一定充满阳光。
1977年农历的9月17日,那是一个星期六,潘花儿从学校带回来一个惊人的消息:从今年开始,国家准备恢复高考。朵儿迅速把这消息告诉给柳儿,两个人和柳洋坐在一起激动的分享这幸福的时刻,他们都有点不太相信这是真的,中断了11年的高考,岂是说恢复就一下子恢复得了的,但他们总算是看到了希望。没想到第二天早晨,潘有粮把柳儿、朵儿、花儿和柳洋叫到了大队部,传达了昨天在公社开会时有关高考的会议精神,说今年高考的报名条件是:年龄不超过30岁,婚否不限,自愿报名,统一考试,择优录取。潘有粮又接着说:“国家决定恢复高考,动作很快,今年冬天就要考试,我梳理了一下,咱们村也就你们四个人有过上高中的经历,底子厚,希望很大,还有两个多月的复习时间,你们要好好准备。”潘有粮又看了看柳洋:“本来你是不能参加高考的,因为你的父母还没有平反,但我求了公社老书记,说你在村子里表现不错,最后老书记同意也让你参加考试,你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柳洋抓住潘有粮的手,说了一箩筐感激的话。高考的消息得到了官方的证实,他们才彻底相信了,禁不住欢呼雀跃。只有潘花儿情绪低落,被细心的柳洋发现了,晚上,他把妻子揽在怀里,悄悄地询问原因。花儿说:“爹刚死,家里这么困难,我们三个再同时考试,这个家供应不起啊!”柳洋说:“这倒没事,我可以给父母写信,让他们资助咱们一点钱。”花儿摇了摇头:“他们也困难,咱结婚他们已经拿出了不少,这次能够供你一个人上大学就不错了,怎么还好意思说其他的呢?况且孩子还小,也离不开我呀。”柳洋急红了脸说:“考试的时候,孩子可以交给咱娘照顾几天,真考上了,咱就抱着孩子上大学。”潘花儿还是摇头:“柳洋,你还没看到吗?爹死后,娘已变得魂不守舍,还要照顾军子,两个多月后还得给朵儿凑去县城考试的路费和饭钱,这已经够她操心得了,咱还忍心推给她一个小不点吗?”柳洋想想也是,但总觉得这样对花儿不公平,难过的掉下了眼泪。花儿忙安慰柳洋:“洋,退一步说,即使我去考试,假如都考上了,两个家庭也支付不起我们三个人的学费,还是你和朵儿先去考吧,公社好不容易同意你去考试,你可千万别放弃这个机会,我和飞儿在家里等着你,我们娘俩还等着你大学毕业后,接我们去北方的大城市生活呢。”潘花儿说到这里,不禁沉浸在几年后和柳洋在城市的马路上,搀着孩子的手散步的幸福情景中,嘴角不禁绽开了笑容。柳洋只好把花儿深深地拥在怀里,把脸贴近花儿的秀发,吮吸着她发际间那淡淡的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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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离高考还有不到三个月,时间短,任务重,农活又多,舍不得耽搁。柳儿、柳洋、朵儿白天仍然随生产队劳动,晚上便投入到紧张的复习中。柳洋通过自已的同学,买来了一套复习资料,柳儿和朵儿先后抄下来,他们每天晚上挑灯夜战,分秒必争,书本、复习资料放在枕边,实在困了,打了个盹,醒来继续学习,有时甚至彻夜不眠,往往早晨一擤鼻涕,黑乎乎的一片,这都是从煤油灯上吸入的黑烟。他们把相关的知识点、关键词写在纸条上,装在兜里,捏在手里,走路也背,吃饭也想,甚至蹲在厕所里也要瞅上几眼。天气越来越冷了,初冬深夜的寒风开始呼号,凉气像小偷一样扒开墙缝,探头探脑的钻进屋里,把寒意尽情挥洒在柳儿他们裸露在外的任何一寸皮肤,经常冻得浑身冰凉。但他们用嘴哈哈手,用手揉揉惺忪的眼睛,站起来跺跺麻木的双脚,继续复习。在他们三个人当中,柳儿最努力,因为柳儿心里最清楚,在她身上寄托着一家人的希望。爷爷、爹和娘一天到晚辛苦劳作,即使到了冬天也不闲着,他们像不知疲倦的老牛,在田间地头、在打麦场里、亦或在碾场磨房,低着头曲着背流着汗,努力的撑着。特别是娘,从柳儿上学的第一天起,就对女儿寄予了厚望,为此她委屈着自已,苦苦撑起这个家。还有弟弟柳树儿,也一直把姐姐视作自已的偶像,整日里姐姐长姐姐短的一脸崇拜的模样。不管怎么样,即使头拱地,即使身上掉几斤肉,今年也一定要考上,柳儿在心里对自已说。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到了1977年的农历12月8日,明天就是高考的日子了。五更的时候,纷纷扬扬的大雪又下起来,窗外的雪花飘呀飘的,冷的刺骨,梨花村的柳树又处在冰天雪地之中,木然的僵立着,好像在想着沉重的心事。柳儿躺在床上,睁着一双有些浮肿的眼睛,心里莫名的产生出一丝丝紧张和焦虑。天还没有完全亮,娘就匆匆起床了,她在厨房里忙了好一阵,随后便小声喊柳儿起床,说饭已经做好了。柳儿便穿衣、洗脸、漱口,然后来到厨房里,在煤油灯微弱的灯光下,柳儿看到厨房的小饭桌上摆着一碗稀饭、一碟咸菜、一个卷好的煎饼和两个鸡蛋。娘把煎饼和鸡蛋俨然摆成了“100”的字样,柳儿看着鼻子有些发酸。这时候娘走过来拍了拍柳儿的肩,眼神中满是爱怜,温柔的声音里还透露着一种威严:“孩子,吃饭吧,一定要吃干净!”有两滴泪从柳儿的眼中涌出,但她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坚定的点了点头,认真的吃着这些饭菜。这时候,娘早已把昨天准备好的几块烧好的猪肉和苹果放在篮子里,用一块干净的毛巾小心翼翼的盖上,上面放了一柱香和一盒火柴。看柳儿已经吃完了饭,娘便一手挎着篮子一手扯着柳儿的手出了院子,来到家门口的大柳树下,娘把贡品摆上,点燃那柱香,让柳儿对着那柳树磕了三个头,然后娘也跪在那里。自从村南的柳仙庙被潘峰子砸了之后,梨花村的人们便只好偶尔来这里拜柳仙了。柳儿听娘说过,其实这几年柳仙也挺苦,没有了住处,大冬天还得在这柳树上受冻,人们怕被村干部发现,也不敢明着拜了,所以香火也不旺了,柳仙连吃的也成了问题,后来娘偷偷的在柳树旁放了一个新的大香炉,香炉前放了一块大青石,于是村里的婆娘们又开始暗地里来到这棵大柳树下祭拜了,再后来风声没那么紧了,即使遇到有人拜柳仙,村干部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当什么都看不见了,这里的香火才又旺了起来。今天拜柳仙,娘显的特别激动,她眼中含着泪,嘴里絮絮不止,把头磕在那块大青石上,额头上都渗出血来了,石头上的雪也变成了深红的颜色。磕完了头,娘又用命令的语气说:“柳儿,从这里向东面的村口走,一面走一面数,走完100步再掉头回来,柳仙他老人家就能保佑你考上大学,记住,千万别数错!”娘的话语中有一种震慑人魂魄的力量,柳儿只能乖乖的照办。不知怎么的,走完这100步,柳儿心里那丝丝紧张和焦虑已经一扫而光,充盈在内心深处的,是那种不考上就不罢休的豪气与悲壮。只是想起娘那流着血的额头,柳儿的眼中早已蓄满了泪水。
天终于亮了,柳儿和娘准备出发,她们要在这风雪天步行40多里路赶到县城。柳儿本来和柳洋、潘朵儿商量好了,今天三人准备一起去的,但后来柳洋在广播里听了天气预报,说今天要下雪,所以他和朵儿提前一天住进了县城一位同学的家里,于是就只剩下柳儿一个人了。柳儿本想自已去,但娘不同意,坚持去送她,柳儿只好答应。
雪依旧在下,北风狠劲的吹,风裹着雪片打在人的脸上,像刀割一般疼。柳儿和娘出了村口,向着县城的方向一步一滑的走去,娘背着一个包袱走在前面,她的背已经弯曲,身材变得矮小,花白的头发在寒风中飘舞,深一脚浅一脚艰难的走着。柳儿背着书包走在后面,看着娘单薄的身影,她的眼又一次变得湿润。娘走着走着就回回头,有时对着柳儿笑,有时对柳儿说:“孩子,好好考,娘相信你。”柳儿便点点头。柳儿和娘就这样一路走一路说着话,等到了正晌午的时候,才走到县城。她们在考点附近找了一处小旅店,经反复讨价还价后,娘才和老板商定了价钱。然后娘从最里面的衣服里掏出一个布包,瑟瑟缩缩的打开,里面是一卷毛票,放在桌子上数了许久,才数清住宿的钱交給了老板。娘把剩下的钱一股脑儿放在柳儿手里:“孩子,这是你这两三天吃饭的钱,家里就这些了,省着点花。”柳儿又机械的点了点头。娘帮柳儿铺好床,安顿好了一切,便准备返程回家了。柳儿把娘送到旅店门口,看着娘一步步走远。今天的早饭和午饭,柳儿都没见娘吃一点点,娘只说她不饿,其实柳儿知道:娘不吃只是能尽量为女儿省上一口。看着娘弯曲的背影、散乱的花白头发渐渐消失在风雪之中,柳儿再也忍不住,跑进屋趴在被窝里放声大哭。
两天的考试对柳儿来说非常顺利,政治做得虽然一般,但数学和理化基本没有遇到“拦路虎”。尤其令柳儿感到满意的是语文,前面的语文知识题畅通无阻不说,她这次的作文也发挥得淋漓尽致。这次高考的作文题目是《难忘的一天》,柳儿就把娘送自已高考的事写了进去,因为是亲身经历,所以表达自然,感情真挚。在作文结尾,柳儿写道:“我想象着在高考结束之后,回到我的小村,风还在吹,雪还在下,我看到娘又站在村口,朝我招手,花白的头发在风雪中飘舞,她在迎接自已的心头肉……”。写完作文,柳儿禁不住小声啜泣起来。总之,柳儿对自已的作文感到相当满意。考试结束的那天上午,太阳出来了一会,又匆匆的躲了起来,雪化了一点迅速的又冻上,道路变得特别滑。柳儿背着包袱和书包,勾起脚趾,小心翼翼的又走了40里的路,尽管摔了几跤,尽管累到腰酸背疼,但她的心里却异常轻松。走近村子的时候,远远的看到了迎接她的场面,比她想象的还要隆重,不仅爷爷、爹、娘和弟弟站在那里,还有村子里其他的一些人,他们都在冲着她欢笑,都在冲着她招手,柳儿禁不住又一次泪眼模糊。
雪花又飘起来,但变得轻轻盈盈,她们像一只只白色的小蝴蝶,在空中飞舞,飞累了,有的停在柳树的枝头;有的卧在屋顶上;有的融入泥土,悄悄的做着春天的梦,风一吹,柳枝上的雪花便落下来,柳条经过雪的浸润,竟有了绿的颜色,生机勃勃,无比晶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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