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的风,一天天柔情的吹着,梨花村周围的柳树忽然间被裁出细叶,在晨曦中泛着鹅黄色的光泽;环村小河旁的草儿也变得柔软清香,它们将自已的影子倒映在水里,惹的鱼儿们追逐争抢;蝴蝶们换上了崭新的五彩羽衣,在柳枝间飞舞,比试靓丽的倩影;归来的燕子呢喃着清脆的小调,在春的芳华里,上下翻飞。一切都好像在为已经远行的柳柳儿欢唱。
此时的柳柳儿正背着一个包袱,站在省城的火车站。虽然是春天,凌晨依旧很冷,柳儿浑身打着颤。从家乡的县城到省城,每天只有一趟火车,还见站就停,咣咣当当的,出奇的慢,折腾了一夜,到省城已经是凌晨五点。这时的省城还没有从睡梦中醒来,到处黑乎乎的,柳儿又困又乏,但是她不敢睡着:一是怕感冒;二是怕坏人偷了她的包袱。那包袱里藏的可是乡亲们和娘为她凑到血汗钱啊!柳儿只能在车站的路灯下苦苦等待天明。大约六点钟左右,看看天有些发亮,柳儿才搭上一辆人力三轮车,朝学校的方向赶去。街上仍然静悄悄的,偶尔见到几个卖早点的正低着头在摊子旁边忙碌着,有几个清洁工正在用绑了许多塑料纸和破布的大扫帚在马路上来回的扫动,然后用铁簸箕把垃圾搓到路旁的塑料桶里。除此之外,就是寂静。好在登三轮的阿姨是个话多的人,一路上喋喋不休地向柳儿介绍着省城的地方特色与风土人情,柳儿才不至于合上困乏的眼睛。走了大约一个小时,柳儿终于看到学校的轮廓,她下了车,向学校走去。大门前已经聚集了好几个学生,大概都是来报到的新生。一位清洁工人热情地走上前去,告诉他们这儿就是东山大学的老校区,并指着校园里的几栋楼房,详细介绍哪一幢是教学楼、哪一幢是办公楼、哪一幢是学生宿舍,还说你们是新来的吧,你们真了不起,凡是能考上这所大学的都是人间龙凤。
早晨八点左右,学校里走出几个人,一个个笑容满面,很和蔼的样子,他们是来接新生办理入学手续的。柳儿他们随着这几个人走进校园,这时候太阳早已经出来了,整个校园便沐浴在粉红色的朝阳之中。学校的旁边是一处教堂,里面正传出悠扬而古朴的钟声,校园的甬路两旁挺立的两排挺拔的白杨树,嫩绿的叶子在春风中在向他们招手。再往里走,是一处海棠园,亭亭玉立的海棠正含苞玉放,散发出一种淡淡的清香。穿过海棠园,便看到竹园,遒劲挺拔的竹子密集的分布在一座灰色小楼的前后,竹林中有一条若隐若现的青石板路,斗折蛇形,最多能容两个人并排通过,愈发给人一种曲径通幽之感,竹子们不蔓不枝的矗立着,向人们昭示着自已的清雅与从容。柳儿他们来到办公楼前,先办理了入学事宜,然后被人送到各自的宿舍。柳儿住的房间在学校最后面那个小灰色楼二层的最东面,采光尤其好。房间里上下共有六个床铺,其他五位同学还没有报到,柳儿先把房间里的卫生彻彻底底打扫了一遍,又把自已的床铺好,才终于有时间坐在床上休息一下了。一坐下来,柳儿就不由自主的想自已的家人了,此时,早起挑粪的爹是否顾得上吃饭了呢?娘是否坐在院子里想自已的女儿了呢?弟弟树儿是否在上学的路上又向小伙伴炫耀自已的姐姐了呢?柳儿这样想着,泪水便不禁流了出来。总之,第一天到东山大学报到,柳儿心情很复杂,有一份孤独,有一份思念,但更多的是激动。
而此时,在北方那个最繁华的大都市里,有一位30岁左右、身材修长、鼻梁高挺的男青年,正站在一所大学校园的假山上,向东南深情的眺望,这个人便是柳洋。1978年正月十七,柳洋就离开了梨花村,离开了那个生活了九年的地方,到今天已经六天了,妻子和儿子这几天过得怎么样,柳洋实在放心不下。临走的那天晚上,柳洋再三对潘花儿说:“跟娘说说,你和飞儿和我一块儿走吧。”潘花儿说:“这怎么可能呢?爹死了,朵儿失踪了,我怎么可以狠心抛下娘和军子跟你走呢?”柳洋抱住潘花儿:“可是我会想你和儿子的。”潘花儿挣脱了柳洋:“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放暑假你就不会来看我们娘俩吗?再说,你的父母现在还在南方下放劳动,跟你去了,到那里我们怎么生活?”柳洋想想也是,在那样一个大城市,自已要去上学,花儿拖着一个六岁的孩子,没有工作是根本没办法生活的。但他真的舍不得妻子和儿子,他把花儿紧紧的抱在怀里,嗅她淡淡的发香,吻她的脖颈,吻她的唇,然后又把头埋在花儿的怀里……第二天早晨,天还没有完全亮,柳洋就告别了潘花儿一家人,离开了梨花村。
柳洋要先去找自已的父母。一是趁这个机会看望一下二老;二是因为他上大学的费用还没有凑够,需要向父母讨要。他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然后又搭乘一位老乡的牛车,慢慢腾腾走了多半天,才来到了父母下放劳动的那个偏僻的小山村。柳洋的父母就住在半山腰上的一处茅草屋里,山里的风冷飕飕的吹着,坐在屋里几乎和外面一样。将近十年未见面了,父母的头发已经花白,脸色也变成了古铜色,先前拿粉笔的圆润的手现在也变得无比粗糙,干的都裂了口子。柳洋禁不住哽咽的说:“爸妈,你们受苦了。”两位老人见到柳洋,激动的流下了眼泪,抓住儿子的手左看右看,令他们感到欣慰的是,儿子已长大成人,变得健硕,变得成熟了。他们又忙着打听儿媳妇和孙子的情况,脸上不时洋溢起幸福的微笑。一家人高高兴兴吃了一顿饭,老父亲破例陪儿子喝了很多酒,脸都变成了紫红色。母亲拿出了辛辛苦苦积攒的一些钱,交给柳洋。因为要着急去学校报到,柳洋告别了父母,匆匆的又坐上了去家乡那座大城市的列车。
柳洋去大学报到相比于柳儿来说,简直是轻车熟路,因为那大学和柳洋原先所上的高中是临墙,他再熟悉不过了。上高中的时候,柳洋就经常和同学们去这大学校园里玩。柳洋报了到,办完了各种手续,就站在那假山上,向东南方向张望,他无比思念他的潘花儿。这时候,柳洋突然听到身后有人问:“你是柳洋吗?”听这声音,很是耳熟。柳洋急忙回身一看,一个身材高挑的女生正站在那里。她上身穿一件粉紫色的短披肩小外套,下身搭配一套嫩黄色长裙,脚穿黑色高筒鞋,乌黑的头发自然的搭在肩上,弯弯的柳眉,长长的睫毛,清澈明亮的眼睛,显得娇艳欲滴。柳洋一下子就认出了这个人,她正是自已的高中同学何艺琳。说起这何艺琳,她和柳洋之间还有过一段动人心魄的爱情故事。1967年,柳洋上高二,何艺琳上高一,是同一所学校的学哥、学妹。柳洋人长得帅,又多才多艺,是学校文艺宣传队的骨干。特别是吹笛子,更是柳洋的拿手好戏,那笛声穿越天际,悠扬而婉转,直击人的心扉。所以,柳洋成了全校女生们梦中的情人,无论走到哪里,遇到的都是火爆灼热的目光。何艺琳风姿绰约,能歌善舞,入学不久便成为全校公认的校花,是很多男生追逐讨好的对象。那时候,在父母的教导下,柳洋的思想很传统,他认为高中阶段就应该好好读书,至于谈情说爱,柳洋压根就没往这方面想过,所以他对任何女生包括何艺琳都没有什么感觉。后来何艺琳也进入了学校文艺宣传队,在一次文艺汇演中,柳洋表演笛子独奏,何艺琳伴舞。汇演前就反复的练,练着练着,何艺琳就对柳洋动了情,于是她便对柳洋展开了猛烈的追求。一开始柳洋不为所动,但何艺琳性格开朗做事果敢,天天在学校门口堵着柳洋,一堵上就一路跟着走,软磨硬泡。这样坚持了多半年,后来柳洋也渐渐觉得这女孩可爱了,于是便开始偷偷交往。马路上、小河边、公园旁,到处有他们相依相拥的身影,留下了他们欢乐的笑声。到了柳洋上高三的那一年,他的父母莫名其妙的忽然被打成了右派,何艺琳的父亲是区公安局的副局长,母亲是国营单位的正式职工,当然不允许自已的女儿和一个右派的儿子谈恋爱,便棒打鸳鸯,断绝了他们的来往。何艺琳寻死觅活,但相对于当警察的父亲,还是胳膊没拧过大腿,何艺琳最后还是屈服了。柳洋遭遇了家庭的变故,女朋友又离自已而去,很是难过消沉了一阵子,再后来就被下放到梨花村参加劳动了。又过了几年,柳洋听一位同学说,何艺琳结婚了,嫁给了一位副区长的儿子,柳洋便从心底里彻底抹去了何艺琳的名字。
69書吧
如今在这大学校园里再次见到了何艺琳,柳洋很意外,他从假山上慢慢走下来,来到何艺琳面前问:“你怎么会在这里?”何艺琳还像当年一样调皮,她挑了挑眉毛说:“我还要问你呢,为什么会在这里?”柳洋说:“我来上学呀,学的是政治经济,77级2班的。”何艺琳听了无比兴奋的说:“真巧,我也是政治经济系的,也是2班的,没想到咱俩这次真成了同班同学!”柳洋觉得这个世界真是太小太小了,他和何艺琳在学校的甬路上一前一后慢慢走着,回忆起上高中那段青涩的时光,两人都禁不住嘘唏不已。走了一段很长的路,何艺琳突然幽幽的说:“柳洋,那时候真对不起。”柳洋大度的挥了挥手:“不提了,都过去了,再说,我现在过得很好,有心爱的妻子和儿子,很幸福,对了,你现在生活得怎么样?”何艺琳顿时露出了颓唐的模样,但很快她又故作轻松的甩了甩头发:“我们离婚了,一年不到就离婚了,好在没有孩子,现在我是一身轻松。”何艺琳拖动裙子转了一个圈,又接着说:“那家伙是个控制魔,自已和狐朋狗友吃吃喝喝,却不允许我出门,一出门就疑神疑鬼,就打,往死里打,后来就离婚了。”说这话的时候,何艺琳的眼圈都变红了。柳洋禁不住有些同情,忙安慰她说:“过去了,一切都要往前看,你自然条件这么好,又是家里的独女,情况会好起来的,对了,你怎么又想起考大学了呢?”何艺琳摊摊手:“父母逼的呗,没办法呀,天天催着我学习,还给我报了个辅导班儿,我后来一想啊,他们也不能养我一辈子,于是就努力学习了,要不怎么会考上这所冒尖的大学啊!这不,和你成为同班同学了!”何艺琳的兴奋劲又来了,她这个人就是这样,天生的乐观派!两个人一边走着,一边说着话。眼看着到了男生宿舍楼前,柳洋便向何艺琳告别。何艺琳说:“柳洋,今天刚开学,没有什么事,要不咱们晚上一起吃顿饭吧。”柳洋心里正挂念着潘花儿,便借口有事,委婉拒绝了何艺琳,匆匆的走进宿舍楼。
是的,在北方的这个大城市,柳洋心里念的想的都是潘花儿,而远在千里之外的潘花儿,心里又何尝不思念着自已的丈夫!柳洋走的时候,只带走了夫妻俩攒的50多块钱,他还要去找自已的父母筹钱,筹到钱了吗?去学校报到了吗?潘花儿都无从知道,她只能在漫漫的长夜里为丈夫祈祷,盼望他一切都好。柳洋走后,家里的情况一天不如一天,娘每天要随生产队劳动,自已要上班,弟弟军子还要上学,连孩子都找不到人照顾,潘花儿只好带着飞儿去学校,有时候遭到王玉德的批评,只好托付给王大脚照看一两天,但花儿和娘还得咬牙坚持,家里一下子缺少了爹和柳洋两个劳动力,任谁也是够犯难的。潘花儿想着能苦熬这几年,等柳洋大学毕业找到工作,情况就会大有好转了。平常下了班,娘整天哭丧着一张脸,潘花儿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于是便经常去找潘金子。潘金子的状况也不好,拖着一个女儿,寄居在娘家,日子久了连自已都觉着烦,所以姐妹俩同病相怜,有着说不完的知心话。
这天晚上,潘花儿又去找潘金子,潘金子露出了少有的笑脸,她悄悄的告诉花儿,自已又要结婚了。这次结婚的对象是本单位的一位医生,他叫秦大伟,人长得很帅气,人品好医术也高,刚满30岁。因为家里穷,还因为一只脚有点跛,就一直没找到媳妇。他不嫌弃金子离过婚还带着一个女儿,对金子展开攻势已经两年了。金子一开始还没有从离婚的阴影中走出来,就没有答应他,没想到这家伙是个属牛的,脾气倔的很,一直对金子关心备至、知冷知热的,最后金子就被彻底感化了,今天终于答应了他。金子说秦大伟高兴的一路小跑,把这喜讯告诉了卫生所的每一位同事。金子还笑着说她真担心秦大伟因为脚跛而摔倒……今天下午,金子已经告诉了自已的父母。女儿终于有了归宿,潘有粮夫妻俩都很高兴。潘花儿为金子姐祝福的同时,心里也有些失落,毕竟金子一出嫁,自已在梨花村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了。潘有粮兴奋的很,女儿能找到婆家,等于去除了自已的一大块心病。第二天,他便忙着与新亲家见面商量婚期。新亲家特别木讷,畏畏缩缩的说你们是干部家庭是我们高攀了一切听你们吩咐,潘有粮决定快刀斩乱麻就把婚期定在四月初八。婚期一定,潘有粮就马不停蹄的把三麻子、豹爷和柳金宝等人约到家里来,摆了一桌酒席,讨教女儿第二次出嫁的方式方法。几个人刚入席,豹爷便切入正题:“有粮今天摆这一桌,目的很明确,就是商量一下金子出嫁的事,三哥,在这方面你是专家,麻烦你给我们指点一下,看这事都有啥讲究的。”三麻子没有搭茬,而是看了看潘有粮,非常沉稳的说:“还是让有粮把那边的情况先给大家说说吧!”潘有粮于是把秦大伟的情况给大家做了简单汇报,三麻子这才眯缝起眼睛,清了清嗓子说到:“老祖宗说过,宁娶二度花,不娶遗下人,咱们金子虽是二次出嫁,但还是一朵花,况且真是生得貌美如花,所以不能掉价,首先得挺直腰杆,要不嫁过去还会吃亏的。”潘有粮听了很高兴,不觉挺直了身子,接着说:“是的,三叔,就咱这家庭,就咱这条件,说啥也不会低人一头的,咱奔着好处说,金子出嫁时,我们应该注意些什么呢?”三麻子又眯上眼,想了好一阵,才伸出手指头,给潘有粮强调了五点:“一是结婚当天,在太阳还没出来的时候,要先去村南拜柳仙,祈求他老人家的保佑;二是出嫁地点应选在公社卫生所,不能从娘家出嫁,不吉利;三是出嫁时一定要穿粉红色衣服,千万别穿枣红色;四是一切从简,低调行事;五是婚礼一定要安排在晚上,静悄悄出行,避免凶祸发生。”豹爷、柳金宝等听完,不禁露出惊羡的表情,心里想:“这三猴子懂得可真多,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够比得了的!”潘有粮更是唯唯连声,喜不自胜。然后爷儿几个推杯换盏,又说了一些天南海北的话,喝的醉眼朦胧。
四月初八很快就到了,这是个家兴子孙旺的好日子,潘金子今天就要出嫁了。这天下午后半晌,公社卫生所的院子里人头攒动,热闹非凡。梨花村潘家人和杨家、柳家支撑门面的人都来了,再加上秦大伟家里来迎亲的人,挤满了整个院子。男人们一边相互递烟说着客套的话,一边忙前忙后的收拾着东西;女人们一边帮金子收拾衣服整理头发,一边反复向金子唠叨着注意这注意那。只有卫生所的几个男医生没有事干,躲在角落里嬉皮笑脸的说着“干柴遇烈火,久旱逢甘霖”之类调皮的话。天渐渐黑了,五百头的鞭炮噼里啪啦的一响,金子坐上了迎亲的马车,在人们嘻嘻哈哈的笑声中便出发了。天边远处一轮无边的大幕,把大地笼罩在一片昏暗中,金子的马车就这样慢慢的消失在暮色里。
转眼间,小满又要到了,麦稍也黄了,温柔的东风拂面而来,像母亲的手轻轻抚摸着脸庞。一望无际的麦浪随风起伏,仿佛在哼唱着一首婉转的歌,掺和着布谷鸟深情的啼声,在弥漫着淡淡土香味的空气中酝酿。梨花村的柳树,高高的耸立着,不时有大团大团的柳絮在枝间环绕、飞舞,枝繁叶茂,一片葱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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