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开门雪满山,雪晴云淡日光寒。经历了连续好几个风雪天,1977年农历12月14日,天终于放晴了,在阳光的映照下,被积雪严严实实盖在下面的沙滩显得无比素雅纯净,散发出洁白而耀眼的光芒。柳枝上的雪开始融化,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一片片落到树下。麻雀们从屋檐底下钻出来,飞到柳条间卖弄自已清脆的喉咙。孩子们也纷纷跑到大街上,打雪仗、堆雪人,玩着印小人的游戏。
高考结束已经三天了,按说柳洋和朵儿早就应该从县城回来了。但柳儿这几天始终没见到他俩的影,柳儿一天两次去朵儿家询问。潘花儿刚开始时还一脸的轻松,说有可能是柳洋为了让妹妹见见世面,正在城里玩的欢呢。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也感到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柳儿的心情变得愈来愈沉重,她和潘朵儿的感情极深,童年的玩伴、多年的同学,现在几天不见,原因不明,怎不让柳儿牵肠挂肚!这天吃过早饭,柳儿又早早的来到朵儿家,高二枝和潘花儿正急得掉眼泪,看见柳儿来了,花儿急忙迎上去:“柳儿,我想只这样干等着也不是办法,我们去找有粮叔吧,让他派几个人去城里找找。”柳儿点头答应。两个人正要出门,这时候,柳洋突然一个人愁眉苦脸的就走进了院子。高二枝像疯了似的扑上去抓住柳洋:“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朵儿呢?”柳洋一开始木然的不说话,只摇头,后来一个劲的哭。潘花儿急了,冲上去打了柳洋一巴掌:“快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柳洋这才断断续续的说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其实他和朵儿这次考试也挺顺利,全部科目考完后,朵儿很高兴,提出要在城里玩一晚上,第二天再走。柳洋考虑到妹妹第一次到县城,机会难得,便答应了她。柳洋本来是打算和朵儿一同出去玩的,但他的同学缠着他,非要喝一点酒说说话,便只好让朵儿自已出去玩了。到了后半夜,柳洋一直不见朵儿回来,心里便发了毛,急忙和那位同学出去找,到天亮也没有找到。第二天第三天,柳洋和那同学几乎跑遍了县城的各个角落,还是没能发现任何线索。最后他们只好报了警,警察给他们提供了一点信息,说是那天晚上发生了一起车祸,被撞的是一位女孩儿,撞到了头部,情况很严重,县医院治不了,被车主拉到省城的医院治疗去了。因为是晚上,情况危急,县医院也没顾得上留车主的任何信息,所以也不知去了哪家医院。柳洋又拿着朵儿准考证上的照片让县医院的那位值班医生去辨认,那医生两手一摊,苦笑着说:“那女孩被送来的时候满脸是血,我只看了一眼,就被拉走了,怎么能确认呢?”柳洋只好一个人先回来了。柳洋一边哭诉一边悔恨的把头碰在墙上。高二枝早已泪流满面,丈夫刚死,二女儿又失踪了,老天爷呀,你这是不让我们一家人活呀!高二枝哭昏了过去,在柳儿和花儿急切的呼喊声下,过了好大一会儿,高二枝才醒了过来。
柳儿难过得也险些栽倒,她和朵儿从五六岁开始就在一起玩耍,偷瓜、摘杏、掰玉米、烤红薯,然后是上学,从小学一直到高中,直至近几年在生产队一起劳动,朝夕相处,形影不离,如今朵儿说不见就不见了,柳儿特别痛苦。她忘不了小时候朵儿从红眼猴那里买了糖豆,偷偷的塞给她一颗,填到嘴里时那清香的味道;忘不了上小学时,当有男生欺负自已时,朵儿一个箭步挡在前面,要和那男生拼命的情景;更忘不了上高中时,高克文偷了自已的窝窝头和咸菜,自已只能含泪喝稀面汤时,朵儿跑过来把一个窝窝头塞给自已,然后匆匆离开的背影……接下来的几天,在夜里,柳儿好不容易刚刚入睡,就恍惚看见朵儿回来了,正冲着自已笑,柳儿急忙迎上去,想把朵儿拉住,朵儿忽然不见了,柳儿就大声喊,却被娘从睡梦中叫醒。儿时的伙伴一个个就这样各奔西东,柳儿有时候觉得自已好孤独。日子久了,朵儿一直没回来,梨花村的人们都猜测:潘朵儿可能真的死了。
1977年腊月二十三,又下了一场雪,鹅毛般的雪花漫天飞舞,梨花村的房顶、田野、沟壑、河塘和道路又被积雪覆盖,到处银装素裹。柳树的枝条上也蓄满了雪,北风一吹,柳树们摇摆着身躯,尽情的把那雪抖落在地上。人们开始忙碌起来,推碾、拉磨、蒸馍、割肉、炸丸子、包饺子,等到他们有条不紊的把各种年货准备妥当之后,春节就到了。柳儿细数着每一个日子,心情变得异常激动。柳儿激动当然不是因为过年,而是因为从正月初六开始,各个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将陆续开始发放了。在焦急的等待中,柳儿忍受着煎熬,终于挨到了正月初九,这天的天气出奇的好,蔚蓝蔚蓝的天空中漂浮着几朵白云,柳条在微风里轻轻的摇,麻雀们在柳树上叽叽喳喳的叫。晌午的时候,潘有粮从公社开会回来,还没走到家,就把自行车停在大街上,冲着南来北往的人大声喊:“不得了啦,咱村有人中状元了!”人们纷纷围拢来,把潘有粮围在正中间。潘有粮大冷天的头发间却冒着热气,脸涨的通红,手变得有些哆嗦,人们从未见过他如此激动,便有人问:“潘书记,什么事这么高兴?”潘有粮此时说话变得有些结巴:“什么事,天……天大的事,柳洋、柳儿都考上大学了,快……快把他们叫来!”早有人飞奔而去,一路上喊着叫着:“柳洋,柳儿,你们考上大学了!”梨花村的大街上变得一片沸腾,大人孩子都从家里跑出来,春节磕头时都没有这么热闹。柳洋和柳儿听到叫声,早已一溜烟似的跑到潘有粮身旁,他们的家人也尾随而至。潘有粮这时才小心翼翼的从包里取出三个信封,用双手擎着举过头顶:“大家看,这就是他们的大学通知书,柳洋被他家乡那个大城市的一所大学录取了,柳儿将要到咱的省会城市里最好的一所大学去读书。”他把两份通知书分别交到柳洋和柳儿的手中,人群中传来一阵欢呼。潘有粮最后看了看高二枝沉重的说:“弟妹,朵儿也考上了咱省的一所师范学校。”他把第三个信封放在高二枝手里,有几个婆娘早已开始抹眼泪,高二枝把朵儿的通知书捂在胸前,禁不住又一次放声痛哭。柳洋看着高二枝,自已考上大学的喜悦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他觉得对不起花儿这一家人,他恨自已没把朵儿照顾好,他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读书,有了工作挣了钱,加倍的去疼花儿,加倍的孝敬自已的岳母,照顾好这个支离破碎的家。柳儿捧着自已的通知书,表面上显得异常冷静,其实内心早已翻江倒海般不平静,一路走来,自已和家人吃了多少苦,付出了多少努力,她心里最清楚。柳儿恍惚间甚至有些不相信这是真的,她用手使劲掐了掐胳膊,钻心的疼,她才确定这不是梦境。这时候,柳儿的爷爷、爹和娘还有弟弟树儿围上来,催促着柳儿把通知书打开,柳儿的手有些不听使唤,费了很大的劲才把那信封撕开,通知书上的“东山大学”四个大字令柳儿眩晕,一家人都留下了激动的泪水。
一个村子一年考上了三个大学生,别说是在全县,就是在全省也是数得着的。梨花村的人们都在传:柳仙他老人家这次是真开了眼。于是就有人暗地里骂潘峰子:“都是这个天杀的,砸了柳仙庙,弄的柳仙他老人家连个像样的住的地方都没有,只能整日呆在树上,还这么大方的保佑着孩子考大学,柳仙的胸怀可不是一般的宽广啊!”最后,竟有人把朵儿的死归罪到潘峰子身上,他们说:“你说巧不巧?三个大学生,两个姓柳的都没事,偏偏她姓潘的出了事,这都是那个姓潘的峰子造的孽啊,也该朵儿这孩子倒霉,其实和她有啥关系呢?”这话后来就传到了豹爷的耳朵里,老爷子也生潘峰子的气,同时心里也的确有些害怕,万一柳仙还生气,让自已的宝贝孙子虎子再摊上事,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豹爷心里想,是时候把柳仙庙再重新修起来了,所以正月初十吃过早饭,豹爷就去找潘有粮。潘有粮也正为最近村子里那些杂七杂八的传言而感到烦恼,他甚至联系到自已家这些年遭遇的这些事:女儿潘金子离了婚,至今还是单身;儿子潘财子又不争气,整日游手好闲;自已和婆娘两天一吵三天一闹,没过过一天舒坦日子,冥冥中是不是柳仙也在迁怒于自已?豹爷正好来了,把他重塑柳仙庙的想法一说,这一次爷俩一拍即合,一定要抓紧时间把柳香庙重新建起来。这事说干就干,潘有粮当天就召开大队班子会,并请豹爷、三麻子、柳金宝三位家族长列席。会议开的相当成功,大家七嘴八舌现言献策,很快就制定出了一个方案:三位家族长担任总顾问;杨东亮负责找人重塑柳仙的雕像并购买香炉;潘峰子负责购置砖瓦和木材;潘有粮负责后勤保障,力争正月十六一天建起来。最后杨东亮说:“柳仙他老人家这几年一直在树上住着,庙建起来之后,无论如何都得告诉他一声,不如在那棵大柳树下放一场电影,一是为了提醒柳仙有空就到庙里去住;二是为了给柳洋、柳儿两个孩子送行;三是也让全村的人乐呵乐呵,你们说行不行?”他的提议得到了大多数人的拥护。潘有粮有些担心的说:“我打听过县里的放映队,过年这几天他们比较忙,咱们能请的来吗?”杨东亮拍着胸脯保证:“这事交给我吧,叶子的对象和放映队的一个师傅有亲戚,我负责联系。”大家一致赞成。
正月十六重塑柳仙庙,晚上放电影,为两位大学生送行的消息像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整个村子,并且大有蔓延之势,连菜园村和张王楼村等附近好几个村子的人们都知道了,人们都在期待着那一天。1978年的正月十六终于到了,天刚亮,村南就响起了鞭炮声,梨花村的人们空前的团结,有人的出人,有物的出物,不到一天的时间,一间高两米、三米半见方的小房子就矗立在人们的面前。人们把柳仙的像恭恭敬敬的请了进去,前面摆一个崭新的香炉子,又把庙前后左右的卫生打扫了一遍,一切收拾妥当,便早早回去吃晚饭。这时候,太阳还没有落山,在村东的那棵大柳树下,电影队的人就开始忙碌起来了。他们用四根粗长的绳子扯起了白色的屏幕,把它高高的悬挂在半空中。屏幕底下两侧放两个音箱,远处的桌子上摆上了放映机。孩子们顾不上吃饭,都早早的来到这里占位置,然后在屏幕下钻来钻去,嬉戏打闹。又过了大约一个小时,大人们都吃过了晚饭,他们互相吆喝着,带了板凳往这儿走来,附近几个村子的人们也陆陆续续朝梨花村赶,不一会儿就聚集了黑压压的一大片人,看样子好像得上千。人们一面攀谈着,一面等待电影播放。坐在最前面的是那帮孩子,各自拿出好吃的、好玩的,比划着、争论着、炫耀着,还在叽叽喳喳闹个不停。坐在中间的是村里的老年人,旱烟袋里冒出的火星在黑暗中一闪一闪,腾起一缕白色的烟雾,飘来一丝淡淡的烟草味,他们沉稳的说些陈年往事,享受着这份难得的尊贵和清闲。站在最后面的是一些年轻人,小伙子穿戴的很整齐,一副很帅的样子,姑娘们梳着乌黑发亮的长辫,扬起梨花般明媚的笑脸,大家男女分开站,眼睛却有意无意的互相瞟着。潘有粮让柳儿和柳洋坐在摆放映机的桌子旁,放电影的师傅和大队班子成员以及三位家族长也围着那桌子坐下。然后潘有粮开始讲话,他先是回顾了梨花村前几年贫穷的历史,又深情诉说了自已当上村支书后所做的努力,再带着大家展望了一下未来,最后他说:“放这场电影意义重大,一是为了庆祝重塑柳仙庙;二是为柳洋、柳儿俩孩子送行,柳洋是下乡知青,这几年表现不错,柳儿这孩子从小就能吃苦,从小就争气,为全村的老少爷们长了脸,梨花村的孩子们以后都要向她学习。”说完他让柳儿和柳洋站起来向着人群鞠躬,场子里传来一阵雷鸣般的掌声,柳儿激动的掉下了眼泪。放映机终于滋滋的响了起来,屏幕上有了字和人影,大家屏住呼吸看起了电影。第一部是唱戏的片子,叫《抬花轿》,看着看着,中间的有些老年人便跟着哼唱起来。第二部是朝鲜影片《卖花姑娘》,剧情凄切、哀婉、催人泪下,那手捧鲜花、美丽善良的卖花姑娘深情的歌唱着,唱出了生活的苦涩与艰难。柳儿边看边哭,又回忆起自已艰辛的过往。等到灯光亮起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电影放完了,大家一步三回头,散散落落往家走,一面走还一面嘘唏感叹。
一连好几天,梨花村的人们都沉醉在电影的情节中,提起来就兴奋无比。但柳儿家此时却几乎陷入了绝境,家中所有的钱在柳儿高考那几天已经花完,眼看着快开学了,虽然学费、生活费、住宿费学校全免,但总得买一两件新衣服和脸盆、牙刷、牙膏、笔、本子等生活学习用品吧,在学校万一吃不饱,总得捎一些钱吧,再加上去时的路费,高桂芹粗略的算了算,大约得需要100元。她又一次厚着脸皮去娘家借,两个哥哥家也难,勉强给凑了30元。柳老三这几天像疯了似的编粪箕子和篮子,有时都顾不上吃饭,白天编,晚上也编到大半夜,就想着卖了这些东西能给柳儿多凑些钱,那天编着编着就突然倚在门框上,非常安详的睡了过去。柳儿伤心欲绝,爷爷这是被活活累死了呀!一家人哭着草草的埋了柳老三,把那些粪箕子和篮子卖给供销社,又凑了20元。剩下的钱从哪儿来呢?高桂芹坐在院子里发愁。这时候,王大脚来了,送来了满满一篮子鸡蛋,对高桂芹说:“妮子卖了去吧,给孩子当路费。”豹爷、三麻子、潘有粮、杨东亮、杨二秋也来了,很多人都来了,大家有的两块,有的一块,有的五毛……纷纷来给柳儿凑钱。柳儿握着乡亲们凑的血汗钱,泪水模糊了双眼。
开学的日子到了,柳儿背着一个包袱去县城搭车,乡亲们都来送行,满满的一大街筒子人,都在冲着柳儿笑,都在冲着柳儿挥手。柳儿不敢回头,她怕乡亲们看见她在哭。两旁的柳树伸展开枝条,抚着柳儿的肩,摸着柳儿的头,似乎也在向柳儿说着离别的话。快走到张王楼村的时候,柳儿终于忍不住回了一下头,她发现乡亲们还在村口望着她,男男女女的,老老少少的,还在向她挥手,柳儿禁不住热泪横流。
春风温柔的吹着,田里的麦苗恢复了生机,在风里摆动着身子。河里的水早已解冻,咕咕的冒着水泡透着热气,叮咚叮咚的向东流去。柳树的枝条变得柔软,泛了绿拱了芽,千条万条,抚摸着这片深情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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